第二十二章 是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他忽然發現,諦復和自己真的很像
“你怎麼會在這裏?”歸於章猛地按住了諦復的肩膀,在諦復懵逼的目光中,他把諦復從上到下都捏了一遍,確定諦覆沒有羣胳膊少腿之後,他便看向了諦復的臉。
歸於章從未在自己隊長臉上見過如此呆滯的表情,也是這時他才發現,那雙總給他帶來壓迫感的藍色眼瞳,似乎遠沒有記憶中那般可怕。
“隊長?”歸於章又喊了一聲。
這次諦復的回答終於不再是“你好”了,諦復朝他點點頭,隨後又表示:“我的記憶不完全,對你的印象只停留在我們是同事上。”
“你已經好了一些了。”之前005說過,諦復壓根不知道他是誰,而且狀態有些歡脫過頭了,但現在自己面前的001顯然不是那麼回事。
其實歸於章更想給諦復來一個擁抱,但是考慮到諦復的性格,他控制住了自己。
隊長向來不喜歡這些軟弱的舉動。
【你要不要抱一下他。】圍觀的覃戊司開了口。
【爲什麼?】諦復不理解。
一旁圍觀諦復自言自語的王復安頗爲惆悵地抽出一支菸,叼進嘴裏:“你跟你那位覃先生吵架歸吵架,飯還是要做的啊。”
諦復聽懂了,面前這位同事需要一個擁抱。
【就是覺得他很想抱你,而依照你的彆扭性格,你以前可能這麼想過,但沒這麼做。】覃戊司自己就不是個多坦誠的人,但他覺得諦復也好不到哪裏去。
就連那些研究員都搞不懂005到底是個什麼想法,畢竟他曾瘋狂到往001牀底偷裝炸彈,如果不是001反應快,估計不止001,周遭的其他仿生人以及研究員都要跟着遭殃。
【他在給你上眼藥。】覃戊司聽明白了,【這是讓你小心我呢。】
爲了某個人而活下去?這對諦復來說沒有意義:“他不值得我這麼做。”
歸於章不相信他來到這裏是一場巧合,舊大陸這麼大,不可能出現這一類的巧合。只有可能是005發現了什麼,而他又不肯說。
隨後不等諦復回話,歸於章便又抱緊了他,歸於章壓低聲音開口道:“005也許知道您在這兒,但您最好先別出現在他面前。”
但考慮到他們的對話可能會被覃先生聽到,歸於章只能伸手拍拍諦復的肩膀:“隊長,我希望我們下次再見,你的記憶已經恢復,也不會再受到任意一方的脅迫。”
他得搞清楚005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還有,既然隊長在這裏,那麼這個飯店可能就不怎麼簡單了。
她也擔心矛盾會越積越深,但她作爲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也實在沒法插話:“你剛纔是想要洋蔥是吧?你跟我過來,我幫你去拿。”
“我的邏輯沒有問題。”諦復反駁。
諦復隱約覺得,自己生命中有過那麼一個人,但對方大概率已經死亡了。
諦覆在見到歸於章後,其實心中是生起了一些親切感的。但親切並不代表諦復會爲了對方做任何事。
王復安那個愁啊,她走在前頭帶路,不斷地吞吐菸圈,思索最後諦復和覃戊司徹底鬧崩的可能性。
005與001的關係……按照歸於章的記憶,他們就像是主人與滿身反骨的狗。
節能模式的諦復不會隱藏心思,而正常模式的諦復似乎還挺能憋的,尤其現在這位諦復還不是完全體,他的記憶還沒有回來。
“覃先生是那位跟着您的鬼嗎?”歸於章詢問。
“什麼?”諦復木愣愣地目送歸於章離開。
覃戊司的確挺喜歡諦復的,但這種喜歡的前提建立在諦復不會同自己爭奪身體的擁有權這一基礎上。
諦復點點頭:“他是一位很善良很溫柔的先生。”他並未說出自己與覃戊司之間最根本的矛盾,或許在他看來,那根本不算是矛盾。
歸於章其實想提醒諦復,讓他小心那位覃先生。
而一旦不涉及001,那他又能像個正常人那樣交談,表達喜怒。
而005似乎一直都不怎麼喜歡001,但他又最聽001的話。
覃戊司便又問:【你怎麼想?】
諦覆沒有迴應。
“沒有吵架,我不會和覃先生吵架。”諦復糾正王復安,“我們只是友善的交流。”
“隊,隊長?!”歸於章有些慌亂。
005是個瘋子,至於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歸於章不清楚。他們在擁有感情之後只顧得上自己,而等他們反應過來,大家的性格也基本定了形。
“但您現在最好能夠恢復正常。”歸於章指了指天空的方向,“他們從您身體裏奪走的東西被放在新大陸。”
“行,你說是啥就是啥,友善交流。”王復安不會跟諦復擡槓,但她覺得諦復和覃戊司的矛盾遠沒有那麼簡單。
所以他上前張開雙臂,摟住了歸於章。
“我之後會想辦法往這邊來傳遞消息的。”歸於章鬆開諦復,他不能添加諦復的通訊,那樣有被研究員發現的可能性,他也不能在這兒久待。
後來001宣告報廢,不相信這一事實的依舊是005,同樣也是他最先找到001的,只是他也攻擊了001。
“覃先生說你需要一個擁抱。”諦復鬆開了他。
【你邏輯的問題真的很大。】覃戊司表示。
歸於章並未深究這位鬼的問題,他知道該怎麼把握分寸:“您在這裏的消息我不會透露出去的,他們也不會再作戰記錄上看到您。”
“不,不想。”諦復甚至沒有思考便做出了迴應。
“我相信您的能力,您總是能化險爲夷。”歸於章回頭看了一眼王復安,又看了一眼諦復,他沒再多說,決定先離開。
歸於章三步一回頭,明顯是捨不得,但他又必須走,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
【他和你關係挺不錯。】覃戊司暗戳戳開口,【想不想爲了他活下去?】
而就在她糾結的時候,他又聽到了諦復的聲音。
“覃先生,你剛纔是不信任我嗎?”說。
也不知道覃先生怎麼回答的,諦復緊跟着來了一句:“那就是不信任,是我讓你失望了嗎?爲什麼?”
也不知覃先生是怎麼回答的,諦復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不再開口,只是王復安聽了那語氣,就算不回頭也能大概猜想諦復現在的表情。
估計有些失落。
而後過了十幾秒,王復安就聽到那位覃先生的聲音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會食言的,我不該懷疑你。”覃戊司從影子裏頭出來,相當主動地摟住了諦復的肩膀,“我真的很過分。”
“不,您沒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諦復搖頭,“我之後會更小心一些的。”
“你別,我就隨口那麼一提。”覃戊司愈發不自在,“按照正常流程你應該反駁我,甚至反向嘲諷我,嘲諷你知道嗎?”
“我不會嘲諷您的,覃先生。”諦復笑了笑,“您已經對我很好了。”
前方的王復安已經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她眼看着覃戊司臉上的慌張越來越明顯,忽然又覺得他倆之間的矛盾也許沒那麼深。
看看覃戊司這個愧疚的樣子,嘖嘖。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覃戊司瞪了她一眼。
王復安收回目光,她懶得搭話,她纔不要成爲轉移問題的那個焦點。
而另一頭,歸於章回到了包廂。
005一直就坐在裏頭,沒有挪窩,見歸於章來了,他捧着面頰笑得格外爽朗:“怎麼臉色這麼臭,是回來的時候被不長眼地罵了一頓,還是說~”
“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呀?”
砰!嘩啦!
包廂的桌子被掀翻,005被歸於章卡着脖頸抵在了牆上,槍管對準了005的右眼。而歸於章做出這麼大的動作,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他依舊還是那個纖細優雅的仿生人:“解釋。”
005也不在意歸於章的挾持,他依舊在笑。
歸於章將槍管抵地更緊了些:“我說,解釋。”
“啊?解釋?從哪兒開始說起呢?是從我們一起誕生的那一刻開始,還是我應該告訴你……”005笑容越來越大,他輕舔了下自己的犬齒內側,隨後又笑着說,“還是告訴你,我的記憶從來就沒出過任何問題。”
“我只是很喜歡隊長,也很恨他,我希望他能快點去死,但是又不想他死得那麼快。”005察覺到歸於章的怒氣,他舉起雙手,面上吊兒郎當的神色不減,“他其實是一位不怎麼稱職的大哥,不是麼?”
“他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大哥,他是001號。”歸於章提醒他。
“嘿嘿,那就不要救我啊。他既然救了我,那又怎麼能安安心心地當回他的001,他的隊長呢?”005笑容愈來愈大,“他怎麼可以把他對我的在乎,分給你們呢?”
“是他做錯了!他該爲他的行爲付出代價,他應該學會去做一個完美的大哥,我的大哥。”
歸於章覺得005簡直不可理喻:“可他所想的不止簡單的情情愛愛,他所期盼的是新世界,一個打破固有格局的全新世界!他從來都不是誰的大哥,他是001!”
005收斂了笑容,他似乎被觸動了:“你說得對,但……”
“關我屁事。”笑容重回他的臉上,他只是跟歸於章開了個玩笑,“大道理誰都會講嘍,但是這個世界,誰死了,誰活着,關我屁事。”
“我的願望很簡單,我只想要開心,我自己開心。”005的笑容變得猙獰,“可現在的我卻開心不起來?爲什麼呢?因爲001啊,他總能讓我不高興!”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一個身高足足兩米的壯漢推開了包廂門,他穿着西裝,卻掩不住通身匪氣。在看到包廂裏混亂的場景之後,他並沒有多意外:“您好,之後要爲您上菜,但您的餐桌椅也許得更換。請問包廂裏面的桌椅是你們損壞的嗎?”
歸於章默默收起槍,沒事人一般地站起了身:“抱歉,我們會賠償的。”
“那麻煩了。”壯漢點點頭,出門。
而歸於章和爬起來005就這麼並排站着,站了好久。
歸於章意識到這不是個打架的地方,而005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我們的飯菜會是他做的嗎?”
他?誰?哦,005說得應該是隊長吧。
這時歸於章也愣住了。
他意識到001剛出現時,似乎是在找他身旁的那位女士要洋蔥。
而之後那位女士也說過,001是他們的廚師。
001?隊長?廚師?
“你確定這裏的食物真的很好喫嗎?”歸於章扭過頭詢問005,他可從來都不知道001會做飯。
“不知道啊。”005其實是先調查出祕密調查處了001可能會在這邊,之後調查這邊顧客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對這餐廳的評價很不錯,尤其是換了廚子之後。
其實005對這裏食物的味道根本不抱期望:“也許是他們被001抵着腦袋威脅了,你懂的,001和我們不一樣,他能夠傷害人類。”
歸於章陷入沉思,最終他表示:“我們先離開吧。”
“也行。”005也不堅持,他就覺得002有問題,想刺激一下002,看他是否真的恢復記憶了,他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001會做飯這件事本身對他們而言就太過驚悚了。
他是最強大的仿生人,是最鋒利的武器,是鎮壓鬼的屏障。
他永遠鎮定,永遠理智。他強大,他神祕。
但他絕對不會是一個合格的廚子。
而就在歸於章和005準備偷摸離開的時候,包廂的門卻再次打開,家政機器人魚貫而入,擡走了包廂裏桌椅的碎屑,又給搬了新的進來。
【您好。】一個圓球形的懸浮機器人飄在歸於章面前,【抱歉讓您久等了,我們馬上給您上菜。】
“啊,不必,我們……”歸於章剛想拒絕,他的鼻尖卻嗅到了一陣香氣。
那可以被稱之爲香味嗎?歸於章不確定,他曾經進入過新大陸的花房,他聞過花香,也聞到過不少香水的氣味。
但沒有任何一種香是像這樣的。
反觀005,他已經坐到椅子上去了。
在桌椅都被擺放好之後,端菜的機器人們魚貫而入。
之前歸於章沒有在包廂,而005本着支持隊長工作的中心思想,把能點的菜都點了一遍,反正喫不完還可以打包回家,他們仿生人數量多,而且005也確實不差錢。
【還有十道菜。】球形機器人說,【很抱歉,也許還得再等等,因爲我們暫時只有一位廚師。】
歸於章很詫異,他扭過頭去看005:“你爲難隊長?”
“我只是在照顧生意,現在咱們的隊長是廚子,你明白嗎?”005抽出筷子,夾住了離自己最近的辣子雞。
“但你象徵性的點一些就行了!他做飯也很累的!”儘管歸於章不明白諦復到底怎麼整出這香味來的,但他覺得這應該是自家隊長的極限了。
而005沒有迴應他,在辣子雞融入他口中後,他就跟大腦宕機了一般,愣住了。
怎麼了?隊長忍無可忍,在菜裏下毒了?005終於要死了?
這時候歸於章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高興更多還是虛假的傷感更多,就在他準備伸手推一推005時,005忽然站了起來。
“我不需要打包。”005大聲宣佈。
歸於章看了眼005的肚子,覺得不靠譜,畢竟他們哪怕是仿生人,也沒有如同黑洞一般的胃。
不過歸於章還是好奇005的態度,所以他也坐了回去,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蛋餃。
兩個小時後。
王復安在門口送別兩位大客戶,並且貼心詢問:“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們叫車嗎?”
“不用,我走得動。”005手上還拎着打包的菜。
不是他不想喫,主要他和歸於章都已經不能塞了,食物都卡到嗓子眼了。感覺已經到了輕輕碰一下肚子都能吐出來的程度。
“我也可以自己走。”歸於章也跟着說,他確實有些撐,但他好歹是仿生人,這點不適的反應並不影響他的行動。
這倆仿生人在表示自己沒問題之後,就拎着包離開了。
他們本來的任務是尋找排查001的蹤跡,而現在,他們的目標沒有達成。反正無論出於何種緣由,他倆是不會暴露001的真實位置的。
所以這一去,估計他倆得因爲“辦事不力”被關一陣子。
至於研究員會不會懷疑他們有所隱瞞嘛……
基地內,一隻體型巨大的仿生人跟在005和002的身後。他身高足足六米,外形是亞龍,黑色金屬的外骨骼,他的身體結構像是人與龍的混合。
而他的角與背鰭都是金色。
是一個外形壓迫感十足的仿生人。
而此時這個仿生人卻一隻爪子放在自己嘴邊,腦袋往下探,似乎想要搞清楚歸於章他們袋子裏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好香啊。”
“002,這個好香啊,它是什麼?”龍形仿生人想要用自己的爪子去戳戳袋子,但歸於章及時躲開了。
“這是我的食物。”歸於章提醒他。
“原來是食物嗎?”龍形仿生人懂了,他點了點腦袋,隨後又重複,“你的食物好香啊。”
大概是爲了雨露均沾,他又看向005:“005袋子裏的食物也很香。”
“我不會給你的。”005很煩躁,雖然他自己很飽,到過會兒餓了他還能熱熱再喫。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搶啊。”龍形仿生人頗爲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尷尬地哈哈笑出聲。
他笑起來有一種老實厚道的憨傻氣質,隨後老實憨傻的龍形仿生人就掏出了一把對撞槍。
霎時間,基地裏槍聲與爆炸齊響,三個仿生人就這麼打了起來。
最後他們仨都被抓了,食物被沒收了,並且在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只是爲了一頓菜之後,他們仨都被關進了黑色監獄。
002是因爲辦事不力,明明說是下去尋找001的,結果居然被005忽悠着去下館子了。
是的,被忽悠。
他們覺得002成熟穩重,而005不着調,根據談話,也確實是005慫恿002去下的館子,所以005的懲罰加倍。
至於那位在基地和他們打起來的仿生人,他屬於半道摻和進來的,哪怕被關了,還惦記着飯菜。
它覺得那東西香,肯定很好喫。
對此負責調查他們的組長不屑一顧:“最美味的食物不在舊大陸,而在新大陸。他們頂多是投機取巧,做出了什麼誘食的香料而已。”
“放他孃的狗屁,你以爲我沒喫過新大陸的東西?”005切了一聲。
他和002以及那個龍形仿生人被還在一起。
所謂黑色監獄就是能夠剝奪仿生人視覺的面壁室。仿生人們本身是不受黑暗影響的,他們自帶夜視能力,也因此,他們比普通人更不習慣被剝奪視覺的感受。
但005不一樣,他已經是黑色監獄的常客了。
“所以真的很好喫嗎?”龍形仿生人詢問。
“好喫,他媽的如果不是你在那兒鬧,我們起碼能再喫一頓。”005很不爽。
002一直沒有說話。
而在等了一會兒之後,黑色監獄的門開了。
那位審問他們的組長就站在門口。
005看向對方,那組長咳嗽兩聲:“你那個菜是在哪兒買的啊?”
“你偷吃了是吧!”005就知道。
“那我再給你買一份,你坐牢出來了喫?”組長詢問。
“那是001炒的菜,你找到001在哪兒,你就知道了。”005就這麼說出了真相,然而他的真相卻把組長給逗樂了。
組長捧着肚子笑。
而005後面又補充了一句:“你覺得我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於是組長笑得更開心了:“哈哈哈,001,哈哈哈哈,炒菜。你還不如跟我說,咱們一直在找的那個始祖鬼是個善良的仙女教母,哈哈哈哈。”
“感覺這個酸蘿蔔怎麼樣?”覃戊司給諦復夾了一筷子自己醃的泡菜。
諦復咬了一口,隨後五官微微皺起,又緩緩平復:“酸味很重,但也很好喫,和白醋的味道完全不同。”
“您真厲害啊,到底是怎麼發現這種做法的?”諦復感慨。
“不是我發現的,以前很多人都會做這個。”覃戊司稍微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總算是把諦復給哄好了。
是的,哄好。
他之前口嗨說了句“想不想爲他活下去。”結果讓諦復發現自己在懷疑他了。
儘管諦覆沒有鬧任何小脾氣,但諦覆在工作的時候也沒再跟他說一句話。諦復依然很依賴他,但大概是有些難過的,只是這種難過他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也或許是意識到了,但覺得無所謂。
“你還想嚐點什麼嗎?”覃戊司詢問諦復。
諦覆沒有回答,只是擡頭看着覃戊司。
“不想吃了?”覃戊司又問。
諦復搖搖頭:“覃先生,如果我說我想了解你,會讓你感到冒犯嗎?”
覃戊司微微擡眉,往後退了一步:“瞭解我?你已經很瞭解我了,我姓覃。”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諦復開口道,“我只是很好奇,覃先生您爲什麼會是這樣的覃先生。”
“您是最初的鬼,但您很溫和。您嘴上說着痛恨這世界的一切,但卻沒做過什麼偏激的事兒。”諦復一字一句道,“而且您似乎沒太多安全感。”
“誰沒有安全感?”覃戊司覺得諦復簡直就是在扯淡。
“我沒有,您也沒有。”諦復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覃戊司的眼睛,“我可以瞭解您嗎?瞭解您的過去,之後再相處的時候我就能更注意一些。”
“你沒必要注意,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覃戊司很無奈。
他想要繞過這個話題,但很顯然,這不太可能,諦復的性格太過執拗,他不會讓覃戊司輕易混過去。
在諦復堅定的目光中,覃戊司嘆了口氣:“我沒什麼可被瞭解的,我就是個普通人。”
諦覆沒有迴應,但是表情變了,很明顯,他覺得覃戊司是在放屁,畢竟普通人怎麼可能破壞的了世界的規則。
覃戊司一看諦復的表情就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我真就是個普通人,在我還活着的時候,我的優點似乎只有我這張臉。”覃戊司在諦復身邊坐下。
他是個普通家庭裏生出來的普通小孩,他爸媽是擺小攤的,賺的不算少,但也實在是累。
而他外公和爺爺都是種地的,書都沒讀過多少。
“種地是種糧食嗎?”諦復詢問。
“是啊,不過那個年代的食物珍稀度和現在是比不得的。”覃戊司也覺得好笑,畢竟現在一碗米都成了奢侈品。
爺爺和外公兩邊是不可能幫着帶小孩的,不過家裏的重擔也沒壓到覃戊司的頭上來,他爸媽實在太猛了,他們家三個小孩,他爸媽硬是把家裏給撐起來了,撐的有聲有色。
而覃戊司排老二,頭上一個大姐,底下一個妹妹。
大姐比他大了八歲,是個相當嚴肅的人,不像是姐姐,反倒像是家裏另一個家長。
“我成績一般,考了個二本,混到畢業,找了份小公司的工作,工資還行。”覃戊司說到這裏,他發現諦復的目光已經有些迷茫了,“我都說了,我是個很普通的人。”
“那你……”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覃戊司詢問,隨後他聳肩,“因爲我活着的記憶,只佔我總體記憶的很小一部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覃戊司爺爺和外公地裏再種不出任何東西,食物價格飆漲,覃戊司的父母得接濟兩家老人,而他們自己的年紀也大了。
但還好,覃戊司努力工作,省喫儉用,也還能幫扶一些。
家裏的人也都在努力生活,無論是姐姐,還是上了大學的妹妹。
日子其實不算太難捱。
但覃戊司註定成爲一個“反派”,而反派的標配似乎就是家破人亡。
覃戊司沒能免俗。
而家破人亡這四個字在真正落到自己這個獨立個體身上時,他才反應過來,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最開始是他的外公和外婆。
他們中暑倒在田地裏,沒等到救護車就沒了。
之後是他的爺爺和奶奶,爺爺早就臥病在牀,由奶奶照顧着,他沒能捱過越來越糟糕的日子,撒手人寰。
而他的奶奶覺得自己是個累贅,她認爲自己拖累了覃戊司的父母,所以一根繩穿上房梁,吊死了。
“再後來,是我的姐姐。”覃戊司垂下眼簾。
他姐姐有和她高中的同學結了婚,兩人都是老師,還生了個小孩,本來過得挺幸福的。
後來他姐姐身體不舒服,姐夫載着姐姐去醫院。
覃戊司幫忙去小學接外甥。
而等他接到外甥,再打電話過去的時候。
什麼都沒了。
一個用了違禁品的富二代的車和他們撞到一塊了,他們當場死亡,但那位富二代卻活了下來。
再之後,那位富二代拿出了一大筆賠償金。覃家沒法拒絕,因爲對方說了,還有其他法子讓他們“接受”,而且他們還有家要養不是嗎,無論是姐姐這邊的,還是姐夫那邊的。
那麼多人都活不下去了。這筆錢對他們來說也算是救急不是麼?
哪怕這是用他們孩子的命換來的。
覃戊司的媽媽瘋了,某一天她跑出門,從橋上跳了下去。
覃戊司的父親則是像覃戊司的奶奶那樣,他得了重病,也不知是思慮太重還是遺傳,總之最後他選擇輕生。
“這些都在三年之內發生的。”覃戊司對諦復說,“後來我帶着妹妹和我侄子,但是我妹妹的精神也出了問題,得了很嚴重的躁鬱症,只能退學修養。”
他的侄子同樣也是如此,他無比的叛逆,與一羣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成績一落千丈。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我總覺得那幾年像是快世界末日了一般。”覃戊司眯起雙眼,“我也渾渾噩噩,我沒有照顧好我那位小侄子,我知道他會偷拿家裏的錢,但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沒有斥責他,我以爲這算是一種補償,直到我接到一個電話。”
那位才上初中的侄子,跟其他不良少年一起飆車,撞上了電線杆,和他的父母一樣,連個人形都沒有了。
那時的覃戊司其實是麻木的,那時候他坐在客廳,電視正開着。
他看到了那位撞死自己姐姐和姐夫的富二代。
她光鮮亮麗地站在屏幕前,將自己標榜爲新時代女性,她成了明星啊。
她的粉絲們爲她尖叫,全然不知她使用違禁品的歷史,也不知道她曾開車撞死了另一個努力生活的女人。
就在覃戊司愣怔的時候,他身後響起了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聽到了。”那個女孩說。
覃戊司猛地扭過頭,他看到一個穿着白色睡裙的小姑娘跑上了陽臺。
那天覃戊司的妹妹沒有發病,她精神很好,所以覃戊司沒有鎖窗戶,他透透氣。
然後他妹妹就從那個他用來透氣的窗口處,跳了下去。
“後來我發現,不是我的錯覺,這個世界真的快要完蛋了。”覃戊司說,“越來越反常,神經質的,死掉的,崩潰的人越來越多。”
“我沒有那麼着急去死,我很冷靜。”覃戊司說,“我毀了他們很多東西,我殺了一位研究員。毀了他所有的資料,他似乎對那些高等人很重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損毀那些成品,所以我喝了它們,再之後,我好像死了,但又依舊活在世間,他們叫我鬼。”
“你看,我都說了,我是個很普通的人。”覃戊司發現諦復已經傻了。
他伸手,在諦復腦殼輕輕敲了兩下:“你還好嗎?”
“不太好。”諦復誠懇道,“您太倒黴了。”
“哈,是啊,我可太倒黴了。”覃戊司撐住太陽穴,“什麼操蛋事都被老子遇到了。”他作爲鬼活了太久,而曾經爲人的仇恨就像是一粒種子,之後成爲鬼所見的一切便是給種子澆了水,讓它發了芽。
一同促成了覃戊司這個鬼。
“我不覺得是我的出現促成了這一切。”覃戊司繼續說,“你因果搞反了,應該是這越來越糟糕的世界,促成了我。”
“您不是鬼。”諦復忽然說,“你比他們更像人,我希望您也能看到新世界。”
覃戊司沉默。
諦復繼續道:“新世界會很好,不會再有飢餓和壟斷。”
“諦復。”覃戊司打斷對方,“我不在乎什麼新世界,你明白嗎?”
“我沒有那麼多大愛,我沒有那麼愛這個世界。我只是不甘心。”覃戊司扯了扯嘴角,“我想要的公平是他們毀了我,那麼他們就應該付出同樣的代價,”
“我是鬼,他們造出了這樣的地獄,沒道理他們自己不來體驗一把。”覃戊司強調,“我是貨真價實的鬼。”
“好的,我明白了。”諦復點點頭,
覃戊司有些意外:“你不想說服我嗎?”
“我沒法說服您,因爲我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諦復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自我。
他想讓覃戊司去看看新世界,是因爲“父親”說過,新世界是一種很好的東西。
但覃戊司如果不喜歡那就不去看吧。
“老實講,我不相信你真能搞出個什麼新世界,但如果你成功了……”覃戊司拉住諦復的手腕,“我能保證我不會去摧毀它。”
諦復詫異地睜大雙眼。
“但如果你失敗了……”覃戊司另一隻手覆上諦復的臉頰,“我會拿回屬於自己的身體,然後大家就一起沉淪,直至滅亡吧。”
“那辛苦您了,您多多保重。”諦復的回答永遠那麼出乎覃戊司的意料。
覃戊司有些懵:“辛苦?”這是幾個意思?
“想要把新大陸拉下來也沒有那麼容易的,會很累。諦復解釋,“我應該是看不到那場景的,所以只能對您說多多保重。”
就像告別前那句“保重身體”似的。
那是覃戊司要去做的事,諦復看不到。也提供不了建議。
“你真是……”覃戊司雙手緊緊貼住諦復的面頰,往中間聚攏。
那張冷峻的臉被他硬整出了肉感。
這樣的諦復讓覃戊司覺得順眼了很多:“還沒到你該死的時候,你能別整這些虛頭巴腦的話嗎?”
“覃先生……”諦復皺眉,想要繼續開口說點什麼。
覃戊司又說:“你現在按部就班解決自己的問題就行了,起碼你得向我證明你不是個空喊口號的廢物。”
“啊?好的。”諦復想要點頭,但是覃戊司卻給他腦袋禁錮住了。
“覃先生?”
“是你硬要了解我才讓我說了這麼多的,你搞得我現在很不爽,你應該對我的情緒負責。”
負責?諦復想了想,詢問:“那您是想要一個擁抱嗎?”
“你自己負責,問我幹嘛?”
那就是想要嘍。
諦復聽明白了,隨即張開雙臂,覃戊司也終於鬆開了他的臉頰。
諦復摟住覃戊司,順便伸手輕拍他的後背。
覃戊司對諦復這種哄小孩的招式感到無奈,但他什麼都沒說。
不知道諦復自己有沒有感覺,但他剛纔說出的那句“保重”實在……實在太像是告別了。
不。
也許不是像。
他就是在告別。
諦復自己獨處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大概明白未來的覃戊司是孤獨的,他覺得覃戊司挺可憐,所以才說出那句“多多保重”。
覃戊司稍微將諦復摟得緊了一些。
他忽然發現,諦復和自己真的很像,都可憐得要命。
“哦,你們又在擁抱嗎?”王復安推開門,看到他們這一姿態,她並不覺得新奇,“那位歸於章走之前讓我提醒你,上層可能會使別的手段逼迫你露面,你最好小心一點。”
“我剛想了一下,他們可能是要拿你之前住了五年的那塊地方動刀,你有什麼頭緒沒。”王復安說完之後,發現覃戊司正陰惻惻地看着自己。
她話語一頓:“我進來的時機不對嗎?可你們只是在擁抱,又沒有接吻。”再說了,接吻也沒什麼不可以看的吧。
話落,盯着王復安的又多了個諦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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