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抉擇
▌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劉家人過來了,覃戊司和諦復暫時不能出門，不過諦復暫時也沒這個需求，因爲他睡着了。
諦復睡得並不算安穩,覃戊司能夠看到從諦複眼睛縫裏透出來的淡淡藍光。那光芒忽明忽滅，很顯然，他現在的狀態有些不對勁。
覃戊司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沒有叫醒諦復,只是把諦復放進了自己的影子裏,然後他準備自己去舊大陸問問情況。
此時的諦覆在做夢，但這個夢並不怪誕,也不屬於諦復的任何記憶。
夢裏的諦復來到了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陌生且古老。
昂貴的天然布料紡織沙發,有實體的方塊電視。
諦復見過覃戊司的舊房子,但這個房子的構造對諦復而言是純粹陌生的。
他走到客廳的正中央,發現有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灑落在地上。
諦復並未隱藏自己的腳步聲,他以爲這是一間空房子，但之後響起的聲音代表着諦復判斷的錯誤。
“又有人進來了？”那人的語速慢吞吞的，像是個沒多少力氣開口的老頭,但他的嗓音卻很清亮，並不沙啞，這證明了的主人年紀並不算太大。
“因爲總是完美的人類。”男人說，“我不是自然誕生的，至今我都不清楚我的父母是誰，也或許我沒有父母。”
“死了，被初始鬼殺死了，但我的克隆體還在，我沒法徹底死亡。”男人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你過來坐吧。”他大概很久沒有與人交談了，諦復甚至能看出對方麻木的雙眼裏那難以掩飾的興奮。
不過諦復還是詢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
國家這個概念如今已經不存在了，諦復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還稍微愣了一下。
“很多。”這次男人回答的很迅速，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個問題，“他們都是我的克隆體，正因爲偶爾會見到克隆體，所以我纔沒有徹底放逐自己的思想。”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孤獨，甚至有時候我會忘了我自己意識的存在。”在說起這些的時候，男人雙目放空，眼神渙散，沒有落點。
“只是當時的一種說法，基因編程成功之後，人類很高興。因爲這意味着他們的後代不會再受某些致命疾病的困擾，比如癌症。”男人又扯了扯嘴角，這次他還是沒能笑出來，“不過這一切都被我給毀了。”
諦復不意外，卻依舊覺得震驚：“你居然還沒有死？！”
“我想我和你坐在一起會勾起你不好的回憶。”諦復往後退了一步，“我更想搞清楚我爲什麼會在這兒，以及我應該怎麼離開。”
男人說到這裏，發覺諦復的表情愈發凝重，他思考了一會兒才明白諦覆在擔心一些什麼：“你以爲我在編故事誘導你放我出去？不不不，我只是在分享。而且我永遠都出不去的……哪怕我真的離開這兒，我唯一會選擇的大概也是死亡。”
諦復也是同樣。因爲這男人的臉與自己那位“父親”極其相似,只不過這個男人看上去要大一些,像是四十出頭了，鬢角有些泛白。
就比如此刻，面對諦復的問題，男人思考了將近一分鐘，纔開口說：“我是這一切問題的始作俑者。”
他應該是在機緣巧合之下與某種未知的物體構建了鏈接，而這那種他自己都沒怎麼察覺到的“樞紐”大概就是剛纔那場莫名其妙的“心動”了。
“新人類？”諦復眉頭皺起。
諦復立刻做出判斷：“這不是一場夢。”
“你見過全部的克隆體？”諦復問他。
“這當然不是夢，不過我想你是偷渡進來的。”那男人微微扯了下嘴角，他大概是想笑的，但最後他沒能完成這個動作，“還是有人在你不知情的時候幫你偷渡的。”
男人繼續說：“沒死透纔是不美好的回憶，我感覺我的腦子現在已經生鏽了。”
男人點頭：“我的出現不是自然進化的結果，我們那個年代有很多我這樣的產物，每個國家都有。”
男人坐在了沙發上，他動作一直都是慢悠悠的，倒不是故意裝沉穩，諦復覺得對方純粹就是反應慢。
“爲什麼高層要克隆你？”諦復繼續問。
“牢房。”男人的回答讓諦復感到意外，“這裏是精神牢房。”
那是個男性，他上身穿着修身的黑色高領毛衣,而下`身則套着火紅色的肥大睡褲，兩張結合,讓男人擁有了一種割裂的個性。
“不，我只見過極個別成功的克隆體。”男人擡手指向戒指，“上次見到的就是他。”
“那你是？”諦復對這個男人的身份有了個大概的猜測。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大多數時候我只是躺在牀上看着天花板，或是閉上眼睛。我放棄思考自己是誰，放棄糾結曾經緊抓不放的那些命題。”
諦復明白了：“基因編程？”
諦復擡眸看向對方，他不確定男人是在說實話還是撒謊，因爲男人本身的狀態就夠反常了。
“這個？”諦復擡起左手，他沒有直接把戒指取下來，哪怕這是在“夢境”中。
這東西看起來就是個戒圈，沒有任何貴重飾品做點綴，但男人卻說：“我見過這個。”
“也不能說見過，只是當時一個克隆體過來跟我聊過這個思路。”男人說，“那些克隆體們總會給我帶來全新的知識，讓我在漫長的時間裏能夠有東西思考。”
說到這裏，男人的目光落在了諦復左手的無名指上，那上面有個黑色的戒指，不仔細觀察是注意不到的。
那男人看到諦復後似乎很意外。
男人在腦內處理了一會兒語言，隨後他搖了搖頭：“死亡並不是什麼不美好的回憶。”
“在這裏我有大把的時間，我研究透了很多的東西。從一開始的癲狂，到後面的絕望，最後我開始回憶我曾經學習過的東西，曾經的所見所想，幾乎把記憶裏的每一處都挖出來咀嚼，我想我一度成爲了這個世界最聰明的人，但那沒什麼用，因爲我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諦覆沒有貿然動作：“你知道初始鬼是我對象嗎？”
諦復不作回答，他看了眼四周的環境，詢問：“這是哪兒？”
“基因編程的孩子比普通孩子更聰明，體能更好，壽命也更長，畢竟我們是完美人類。是他們想要創造的新人類。”
諦復面露疑惑。
男人動作頓住。
果然，有人從房間中走出來。
“所以你就是那個仿生人嗎？”男人猜測出了諦復的身份，“你也是人爲創造出來的生命體？”
“是我。”諦復點頭。
男人看起來更興奮了，不過他不太會處理興奮這種情緒，所以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我參與構思了這個戒指，它最後居然真回到你的手上了。”
“它落到我的手上只是一場烏龍。”諦復解釋，當時是王復安看他沒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才把戒指拿出來的，原本這戒指應該給覃戊司，但最後它套在了腦子不清醒的諦復手上。
再之後覃戊司和諦復的力量恢復，它也沒有被取下去，諦復就這麼一直戴着它了。
“不不不，這不是一場烏龍。”男人說，“就算找不到合格的人保管戒指，你們那個什麼反抗組織最後也會把它交到你手上。”
“你知道舊大陸聯盟？”諦復很詫異。
“他們現在叫舊大陸聯盟嗎？”男人點點頭，“那個克隆體跟我聊過這個，他是個有理想的人，堅信着未來世界是光明的，雖然有些蠢，但爲了能夠和他聊下去，我沒有反駁過他。”
諦復感覺這個男人就像那種被單獨扔進養老院的老頭，歷經滄桑變幻，格外孤獨。他也許有過自己的堅持，但這些東西在孤獨面前不值一提。
就如同他與自己那位“父親”的交流一樣。
“你覺得未來不會有希望嗎？”諦復問他。
男人看着諦復的雙眼，他沉默了許久，最後男人說：“這取決於你想聽什麼。”
“我想聽您的真實想法。”諦復說。
“我的真實想法是，情感不可控。”男人垂眸，“我對人類不抱希望，並非因爲自己的偏激。恰恰相反，在憤恨的情緒過去之後，在思考了這麼久之後，我個人感覺人類只是在經歷一場又一場的痛苦輪迴。”
“永無止境。”男人說。
他雙手合十：“我曾經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偏執地想要爲人類的繁衍畫上一個句號。”
“死去的土地就是你的傑作？”諦復問他。
男人點頭了：“但土地死了，人類卻還沒死，他們一直活到了現在，雖然人類的社會已經畸形到不成樣子。”
“我錯了。”男人搖頭，“我不該認爲自己有凌駕於其他生靈之上的權利，所以我也必須受到懲罰。”
“但即便如此，你要問我未來會不會有希望，我的答案依舊不會變。”
“在我所知的人類漫長曆史中，希望一次次出現，又一次次被絕望湮滅。這是一場輪迴，人力無法阻止的輪迴。”男人這次笑出來了，只是嘴角上揚的弧度極其不明顯，“你說的那個舊大陸聯盟，那裏面所有的，對未來懷抱希望的人，他們也許能夠成功，但他們所能拯救的不過是眼下某一刻。”
“一百年？兩百年？至多五百年，輪迴便又要開始了。”
“總是這樣的，無意義的痛苦。”男人起身，他走到冰箱邊，拉開冰箱的門，給諦復拿了一瓶玻璃裝的橙子味汽水。
男人將汽水遞給諦復：“所以你想要怎麼選擇呢？孩子。”
孩子這個詞落在諦復身上總有些違和，畢竟諦復都快兩百歲了。但這個男人存在的時間顯然更久。
“你說的選擇是指？”諦復詢問。
“你還不明白你爲什麼會在這兒嗎？”男人把汽水遞給諦復，“我想你心中已經有猜想了。”
“你也是一把能開鎖的鑰匙。”
諦復沉默，不作迴應。
正如這個男人所說，諦復走了猜測。
他一直很奇怪，自己父親留給自己的爲什麼都是些用料高級的小玩意兒，沒有武器，也沒有任何圖紙或說明書。
那堆遺物裏唯一有用的大概就是諦復手上的那個戒指，以及給覃戊司擴充影子空間的那個小球。
而諦覆在接觸到純粹由“父親”製造的防禦時，中樞會被引起共振，這一切都不正常。
但這種不正常在諦復叛亂之前從未有過。
“有時候，滿腔熱血的好人，反而是最殘忍的。”男人眼看着諦復打開汽水瓶蓋，卻沒有喝。
男人重新坐回去：“喝兩口唄，這些都是我記憶裏的味道，雖然不飽肚子，但可以解個悶。”
“你說的殘忍是什麼意思？”諦復問他。
“你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男人微笑着說，“因爲你的父親能找到的破局方法只有你了，所以你接下來要走的路，幾乎可以算是十死無生。”
諦復的面部表情沒因爲男人的發言而出現太多變化。
“也許他和你的關係不錯，但他更在乎自己的理想，他的行爲很殘忍，因爲根據我的經驗而言，這所謂的理想落地之後也實在維持不了多久。”男人垂眸，“現在你能見到我，大概是他刻意爲之。”
“怎麼講？”諦復喝了一口汽水，舊時代的汽水要更加美味，諦復很喜歡橙子的味道。
“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那個克隆體其實也挺了解我的。”男人說到這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他希望我能勸你離開。”
諦復又不說話了。
“但在他心裏，他期望你選擇留下。這很虛僞，但這可能也是爲你爭取到的爲數不多的生的機會。”男人嘆息，“我不干預你的選擇，我只想找個人聊聊天。”
他見諦復依舊沒有回答，忍不住詢問：“你是覺得失望了嗎？”在長時間的交流過後，他的語言能力已經恢復了許多。
“不，我只是很好奇在他之後有沒有其他的克隆體來找過你？”諦復說，“他是最後一個成功的克隆體嗎？”
“沒有克隆體找過我，不過我不覺得他們至今沒有創造出合格的克隆體。”男人明白諦復是在轉移話題，不過他也沒有硬扣着那個問題不放，他現在跟固執兩個字挨不上邊。
他見過了太多的複製體，扭曲的，暴躁的，或者對未來飽含希望的，男人和他們都能交流，因爲他不會認同誰或者否定誰，跟他這種人聊天還蠻舒服的。
“那我明白了。”諦復點頭，他把手裏的汽水一口氣喝完，隨後又問，“我應該怎麼出去？”
“不清楚，不然你等你自己清醒吧。”男人說，“我感覺之前他們都是自己醒過來的。”
諦復略作思索，隨後又問：“你覺得我明天還會見到你嗎？”
“這不好說，不過我倒是挺想見你的。”男人撓撓頭，他真的孤獨了太久。
“你真沒法離開這兒？”
“當然咯，而且我要是能離開這兒，你也就見不到我了。”男人解釋，“我會第一時間把自己處理掉。”
“不想報復他們嗎？他們把你關起來了。”
“沒有意義的，我現在就想死。”男人十分頹喪，他有那個成爲大魔王的潛力，但是他沒有動力。
諦復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他身邊的男人反應過來：“啊，你要醒了啊。”
醒？諦復有些恍惚，在眼前的場景徹底消失之前，諦復還在思考他到底要怎麼把這一切告訴覃戊司。
覃戊司會生氣嗎？
下一刻，現實中的諦復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壁。
等等！爲什麼是石壁？！
諦復蹭地一下坐起來，他發覺周圍的環境自己很熟悉，就是他這個意識剛覺醒時待的地方。
而覃戊司就坐在諦復身邊，面色陰沉地盯着諦復看。
“覃先生？”怎麼回事？爲什麼他還沒開口，覃戊司看上去就已經開始生氣了？
“諦復，你被我綁架了。”覃戊司說。
諦復：？？？
“咱們現在是私奔到這兒了。”覃戊司起身，他沒有看諦復的眼睛，“具體情況你別問，反正我不想再和他們待在一起，咱們一起過田園牧歌的生活也挺好的。”
諦復聽寫洞穴外猛烈的風沙聲，對覃戊司口中的“田園牧歌”不予置評。
覃戊司看起來還是兇巴巴的：“總之你不可能逃離這裏，你要是跑了我就給你抓回來。”
諦復明白了：“覃先生你知道我是鑰匙了？”
覃戊司睜大雙眼看向諦復，覃戊司的眼瞳是純黑的，看着有些恐怖，尤其此時還有黑色的鬼氣從眼瞳中飄散而出，場面十分怪異。
但諦復卻覺得覃戊司就跟要哭了似的：“你果然知道了？”
覃戊司估計想要單方面的隱瞞諦復，他大概是擔心諦復承受不住打擊。
“你早就知道？！”覃戊司這次是真兇狠了起來。
“剛知道的。”諦復搖頭，“不過之前也有些猜測……”
“你不能死。”覃戊司打斷諦復，他伸手拉住了諦復的衣袖。
諦復張口想要安慰，但是話在嘴裏繞了一圈，還是沒能說出來，口頭上的保證沒有任何意義。諦復根本沒有把握自己未來能活着。
“沒關係的，你不需要有壓力。”覃戊司感知到了諦復的迷茫，他摟過諦復，“我不會讓你出事。”
他不會讓諦覆成爲殉道者，大不了……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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