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憐憫或傲慢
▌他剛纔“創造”了，同時也“殺死”了。
被困在精神牢籠裏的男人在見到諦復之後難掩臉上的詫異。
諦復進入精神牢籠倒沒什麼新奇的,但這次諦復進入的時間比以往早了很多。
“你早了足足四個小時。”男人說。
“你這邊還有時間流動？”諦復詫異。
這座精神牢籠裏沒有日升日落，鐘錶都是停滯的，這裏被時間徹底遺忘,一切都是虛假的。
“我自己數的。”男人表示，“你的到來是我在這段時間裏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
“我的榮幸。”諦復已經熟悉了這男人的尿性，他相當熟稔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隨後開口道,“明天我需要參加一個葬禮。”
“所以你沒有和初始鬼展開一場愛的交流？”男人明白了。
諦復連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住，他能給誰做擔保？
“不，你在情緒上麻木又遲鈍，剛纔的笑不一樣。”諦復提醒。
“你掃描過你就應該可以複製他，你應該記得住他的每一根神經,複製神經網絡就可以重寫他這個人的意識。”男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只是他,所有你失去的人你都能夠復生。”
男人沉默，最後他輕笑了一聲：“你說得對，複製體是畸形的東西。”
諦復明白了,但他和男人的想法不同,他不認爲那是復生：“那只是復刻，而且這種復刻很有可能會出問題。”
男人繼續問：“誰的葬禮？”
諦覆沒有迴應。
“你可以小心一些。”男人朝諦復擡了擡手中的茶，“你也知道人死了也只是死了，對死人談尊重挺可笑的，弄個複製體起碼能讓自己好受些。”
“我只是覺得，我也該死了。”男人將茶杯放在了茶几上，“如果你能找到那個存放我意識的操縱系統，我希望你能處理掉我。”
“沒有不甘心？”男人詫異。
“但你沒有這麼做，所以你想說你是公平的？”
“我應該經常笑。”男人說。
“沒有。”諦復扶住額頭,“他的死亡嚴格意義上也算是005看護不嚴格,這件事對005的打擊有點大,他這時候就擠在我和我對象中間。”
“你有那個能力。”男人提醒他，“你能夠給你自己創造更舒服的關係。”
“你笑了？”諦復有些意外。
復生嗎？確實可以，諦復曾經不是沒有打過這類主意，他作爲最特殊的一個仿生人，受到規則的約束也最低，按理說，他可以爲所欲爲。
“這個怎麼可能……”諦復說到這裏，語氣一頓,他看向男人的臉，發現男人沒有笑之後，他意識到這個男人是認真的，“你有辦法？”
“不一定，畢竟我只是個普通人，在強壓之下我也許會做出某些非理性的選擇。”諦復緩聲說，“但我不是造物主。”
在他看來，如今這個世界有鬼的存在。如果人死卻沒有化鬼，就代表他對於“生”的意志沒有那麼強烈。
男人微微擡眼。
諦復動作一頓。
“你想給他新生嗎？”男人問他。
因爲自己的情感，將死人強行復制“重生”，那之後又該怎麼對這條複製品新生命負責呢？
“怎麼想？沒什麼想法。”諦復如實相告,“如今這個形勢下,好像誰死都不奇怪。但這事兒並非與我無關，他是爲了002和005死的。”
但複製體不是本體，但他同樣可以作爲一種延續，畢竟思想一般無二的生靈，誰又能說他“假”呢？
“造物主這個概念存在於早期人類文明裏。”諦復說，“祂給予了生命所需的一切，創造了世界，但造物主不存在，起碼我不是造物主。”
“不，100也死了。”諦復說，“他的意識無法重組，但我同樣可以嘗試去復刻。”
“能找到再說吧。”諦覆沒有直接答應。
生命是自由的，難以被限制，難以被掌控。
“那難怪你來的這麼早。”男人懂了,“那你怎麼想？”
能保證他再也不會受折磨嗎？能保證他不會走上老路嗎？能保證他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嗎？
男人又喝了一口茶，試探性詢問：“也許因爲死亡的不是那些戰鬥系仿生人，所以你無所謂？”
諦復點頭：“每個經我手的人我都有掃描過。”
大概是在最後他殺死自己那位小父親時，在對方眼中看到的解脫之情。
“複製體的存在本就是畸形的，不應該由一己私慾而誕生。”諦復說，“我沒資格做這種事。”
死亡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後的公平了。
“一位被我們策反的貴族。”諦復說,“他的死亡純粹是一場意外，但他沒有化鬼。”
“你有沒有掃描過他的身體？”男人沒有直接回答。
“如果他想活，那麼他自己會化鬼。”諦復依舊無法接受。
能保證他再“生”一次便不會再抱憾而死？
爲什麼沒有這麼做？
他放下茶杯，從精神連接中抽身，醒了過來。
005還躺在他和覃戊司的正中間，他沒有睡，只是一直盯着天花板發呆。
在諦復醒來之後，005直接問：“隊長，你剛見誰去了？”
“那些克隆人的本體。”諦復並未隱瞞。
“你和他關係很好嗎？”005又問。
“一般，但他的知識面很廣，是有用的人。”諦復轉頭看向005，這一看，臉上的表情就繃不住了。
他眉頭緊皺：“覃先生呢？”
005本來應該是擠在覃戊司和自己中間的，但現在覃戊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002。
“隊長你好。”002伸手打招呼，“是覃戊司先生把我拽過來的，他現在應該躲在影子裏。”
“躲？”
“他說他不想和005躺在一起。”002解釋。
覃戊司本身是不需要睡覺的。但他喜歡盯着諦復看。每次諦復進入休眠，覃戊司就會開始盯諦復的臉，有時候就這麼看着諦復，腦子裏再想着雜七雜八的，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但這次不一樣，他一看諦復，005就看他。那雙綠眼睛跟對大燈泡似的，存在感極強。
“隊長，我被討厭了。”005柔柔弱弱地摟住諦復。
“你對覃先生做了什麼？”諦復不會輕信005。
“我沒有。”005撇嘴，但他沒法掉眼淚。
002伸手把005的臉給蓋住：“你沒法誘惑隊長的，別想了。”
“那個人問我要不要複製劉欽。”諦復說。
005和002同時看向了諦復。
002鬆開了005的臉：“這會造成混亂的。”
005也附和：“而且容易被揍。”
這屬於不考慮本人意願的行爲，真做出來了那就純屬不厚道了。
“我拒絕了。”諦復說，“但我也在想，感情這種東西總有個輕重，沒有絕對的平衡。”
002聽明白了：“隊長你是怕以後忍不住？”
諦覆沒有再回應，沉默許久之後，他最後也只憋出來一句：“你們先睡吧。”
第二天天還沒亮，基地就被再次喚醒了。
劉欽的葬禮開始，葬禮規模不大，來參加的也只有基地內部人士。在念完悼詞做過遺體告別之後，劉欽的屍體便被推入了焚化爐。
“焚化爐”這個名字是沿襲自舊文明，事實上，如今的“焚化爐”內沒有火，只是瞬間的擠壓分解，便只餘下骨灰，連DNA都被打碎。
TC-203摟着陳遊參加了這場小型葬禮。
他們曾是被劉欽利用的複製體和仿生人，而此刻看着這一切，TC-203的表情是平靜的。她曾經怨恨過這個貴族，但此時此刻，她心中已經沒了怨恨，只剩下惆悵。
TC-203曾經被判處了死刑，004的反攻大計其實不需要多她一個，那時候諦復已經來到了新大陸，004的計劃受到阻撓，那時候004更應該按兵不動，但她還是救下了TC-203。
這其中有劉欽的斡旋。
“媽媽。”陳遊坐在TC-203腿上，他一錯不錯地盯着劉欽的遺像，“我認識他。”
TC-203垂眸看他，陳遊指着遺像說：“二媽媽。”
TC-203愣了一下。
“二媽媽死了。”陳遊的語氣是篤定的，他腦子不好，但他很清楚死是什麼，儘管他無法對這種終結做出準確的概述，但他很瞭解死亡。
無數克隆體都死在了他的面前，而陳遊最後也會死，他基因不穩定，活不了太長時間。
TC-203苦笑一聲，她將陳遊放下，拉着陳遊走到劉欽的相片前。
她第一次和劉欽見面時劉欽是克隆行動的指揮官，是劉少校。
而現在……
陳遊把一塊餅乾放在了劉欽的遺像前，這是劉欽被抓到舊大陸的時候給他做過的小喫。
“和你二媽媽道別吧。”TC-203對陳遊說。
陳遊被引導着朝劉欽的遺像鞠了一躬，隨後便被TC-203牽引着回到座位。
“我還會再見到二媽媽嗎？”
“大概吧。”TC-203本身屬於科技的產物，但她也會忍不住想：“不會太遲的。”陳遊這孩子壓根活不了太久。
TC-203坐在了諦復和覃戊司的身邊。
“陳遊的身體還可以治。”諦復提醒他。
“拖不了幾年，那隻會讓他痛苦。”TC-203笑着搖頭，“就這樣吧。”
她抱緊了陳遊：“這世上最倒黴的事就是曾經只知道喫喫喝喝幻想‘長生不老’的孩子忽然發現這世界真糟糕，活着的每一分鐘都好累。”
“別讓他變成那樣。”TC-203想多看陳遊幾年，但如果這孩子活下來的每一分鐘都只剩下疼痛，那就沒有意義了。
諦復垂眸，覃戊司默默拉住了諦復的手。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那麼做，哪怕那個出現問題的是我。】覃戊司偷偷對諦復說。
【因爲我太過冷酷無情了。】諦復說。
【不，你其實很溫柔。不尊重事實的‘善意’，纔是真正高高在上的傲慢。】覃戊司溫聲道，【你只是尊重了他們的選擇，沒有自顧自地提出異議。】
精神囚籠裏，原本像個雕塑一樣的男人忽然眨了眨眼睛，從沙發上站起身。
他走到窗口，拉開窗簾。
男人盯着地面，嘴脣嚅動。
他在思考自己記得的那些東西，他出不去精神囚籠，但在囚籠內部，他就是自己的神，是造物主。
一個個人憑空出現在小區裏，他們面露迷茫，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男人看着他們的面龐，恍然意識到自己也不是真把一切都忘乾淨了啊。
可在感慨過後，男人卻依舊只是揮揮手，讓他們消失。
他剛纔“創造”了，同時也“殺死”了。
只是一瞬間，那些意識獨立運行了不到一分鐘。
回想起諦復的立場，想必剛纔他所展現出的，就是“造物主”的傲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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