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時間中的我們
▌“生命的誕生本身就是伴隨着殘破不堪的BUG的,是被慾望驅動的
沒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些什麼,就像那些古老的硬骨魚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離開海洋,就像人猿不知道自己會離開樹林。
魚無法想象離開海洋的生活,因爲失去水的它們活不下去。人猿無法想象脫離樹叢的生活,因爲那會讓他們暴露在危險之中。
而現在呢?
諦復看着罩子外的風沙,他在思考,在漫長的歲月中,似乎每時每刻都不值一提,卻又無比重要,它們是飄散消逝的“過去”,也是鋪就未來的磚石。
“諦復?”覃戊司看向諦復的後背,他能感知到諦復的惆悵。
“覃先生,你說未來的人類還會長眼睛嗎?”諦復詢問。
“這是什麼問題?”覃戊司不解。
“我是說很久很久之後。”諦復轉身,手撐着窗臺,認真地看向諦復,“鬼的出現其實是精神脫離了實體,如果以後的人往精神感知的方向進化,他們也就不需要眼睛了。”
“這樣嗎?”覃戊司挑眉,“我不懂這些。不過按你這麼說,他們未來是不是也不需要頭髮了?畢竟單就現在看來,頭髮也沒有什麼美觀之外的作用。”
諦復從厚重的沙子裏刨出了一塊雕塑殘骸,諦復是通過掃描才知道這玩意兒是雕塑的,畢竟它看起來也就是一塊不規則的石頭。
人們知道這會是一場振奮人心的發佈會,也許是關於食物研究的突破,或者環境方面的改造。
戰鬥系仿生人不會直接動手,他們那戰鬥系的名頭就足夠讓人敬畏了。
年輕男人點點頭。
“這東西長得真奇怪。”男人評價道。
民衆急匆匆地從街道走過,他們沒有分出目光去看街邊那些裝飾用的綠化帶。因爲這些綠化帶已經出現很久了,人們已經過了那個合照打卡的熱情勁。
路上的人面上都帶着壓制不住地微笑,原因很簡單,今天是每個星期定期發放食物的日子,每個落戶的居民都可以領到最基本的營養液和大米糧食。
“我就不去了。”男人撓頭,“我找到了個還不錯的工作,工資足夠買食物了。”
“有可能哦。”諦復點頭。
“你是在念舊?”覃戊司懂了,“接近成功時的惆悵。”
但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會是一場盛大的驚喜。
而就在此時,通報全世界的新聞開始了,虛擬屏亮起,主要負責空間研究的004出現在衆人面前。
“我沒有用鼻子認人的本事。”覃戊司遺憾地說。
諦復也說不上來:“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好多,也重新擁有了好多。”
他們聊了很久,最後老頭感慨:“真好啊,我們要是能存活下來,未來應該會越來越好吧。”
“找?”
“我就是在歧視。”覃戊司油鹽不進,“我不可能因爲時代而改變自己的審美,我是個固執的學渣,他們如果覺得不舒服就不舒服吧,畢竟人生總會遇到一些挫折。”
“彭唯要向民衆宣佈研究的進度了。”諦復解釋說,“這是一針強心劑,”
“好事啊。”覃戊司說,“我可以先幫忙,兩邊的進度可以一起跑。”
諦復沉默,他的眼瞳在黑暗中散發着淡藍的光,在安靜許久之後,他點點頭。
“那樣不好看。”覃戊司立刻道。
“一種根莖類蔬菜,官方已經上傳了它的做法。”老頭直接打開袋子,讓年輕人瞅。
“那要去找找嗎?”覃戊司問他。
禮炮轟鳴,原本充斥着各色彩燈的混亂城市被洗滌得乾乾淨淨,那些帶着曖昧氣息的投影被撤下,佈滿不雅塗鴉的牆壁也被重新粉刷覆蓋。
“去罩子外面找找,說不定我們還能遇到那隻在悶頭飛的傻鳥。”覃戊司說,“我也想去找找我長大的地方,那個被埋在風沙裏的城市。”
原本以爲在百年後才能找到的突破口,如今就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屬於人類的狂歡就要開始了,他們很快就能明白今天鳴響禮炮的意義。
“覃先生你認識它嗎?”諦復轉身詢問覃戊司。
現在舊大陸不需要擔心偷盜問題,畢竟舊大陸聯盟的執法者與以往那些只拿錢不幹活的人不同,他們公正且嚴厲,更何況還有戰鬥系仿生人定期巡邏。
“但它似乎很好喫,做法還不少。”老頭樂呵呵地說,“有時間就快去領吧,聽說今天首領還有大事要宣佈,我提早趕過來,就是準備領了再看新聞的。”
他用透明面板大致地復原出了這塊石頭原本的樣子,是個巨大的鼻子。
“今天有土豆發放。”已經領到了食物的老頭拎着袋子往回走,路過一家賣飲料的店,他又刷了幾塊錢,買了一瓶汽水。
“你不能用現階段的審美去評判未來的人類。”諦復皺眉。“如果我們見到未來的人類,我會很認真地告訴每一個人。”覃戊司聳聳肩,“告訴他們,他們在我那個年代是貨真價實的醜東西。”
諦復走到覃戊司身邊:“這是歧視。”
“土豆?”和他並排站着的年輕人暫時還沒去領餐,“土豆是什麼?”
覃戊司拉住了諦復的手:“你今天怎麼這麼多愁善感?”
而計劃的參與者卻沒有加入其中的意思,他們暫時遠離了喧鬧的人羣,離開了罩子,去尋找過去的痕跡了。
“有道理。”諦復也沒有反駁覃戊司,他默默坐在了覃戊司的身邊,“總是有些固執的東西很難改變的。”他自己的性格里也有固執的那部分,所以嚴格意義上,他沒有資格評判他人。
“是的,是一件大好事,我們贏了。”諦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我只是在想,時間只能向前走,覃先生所熟悉的那個時代,我所熟悉的過去,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老頭嚯了一聲,他又就男人工作的事兒跟對方聊起來了,全然忘了他自己要提早回家。
覃戊司接茬:“但失去的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曾經應該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不過屬於他的一切已經被埋在地層裏面了。”諦復看着雕塑殘骸說。
覃戊司走到諦復身邊,他伸手捏住諦復的面頰:“你有些憂鬱過頭了吧,親愛的。”
諦復就着覃戊司的手中蹭了蹭:“我只是想通過過去,看看未來。”
一切都是可以被抹殺的,最終目之所及的鮮活會變成地層中某個時代的一頁,供人蔘考觀察,直到承載着這一切的載體——他們所在的星球消失。
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如果我們活得夠久,也許我們能夠見證這個宇宙的坍縮。”諦復看向了天空,天空只有飛沙,他能隱約看見熱辣的太陽,“無所謂規則,更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他看着天空,覃戊司看着他。
諦復的誕生本身就是一種奇蹟,他如今的狀態同樣是奇蹟。
要是沒有感情繫統,那麼諦復似乎很適合做一個“神”,一個絕對公平,理智運轉的“神”,就像以前科幻電影裏那些神通廣大的“主腦”一樣。
而感情明顯地限制了諦復的能力。
諦復感知到了覃戊司的想法,他看向覃戊司:“覃先生,你覺得烏托邦的世界怎麼樣?”
“烏托邦?”
“換個詞,天堂。你覺得天堂怎麼樣?”諦覆在笑,可這次卻不是撒嬌,也不是高興,而更像是一種溫和的引導。
“大家都想去天堂。”覃戊司只能這麼說。
“是啊,都想去。”諦復點點頭,“可絕對的完美本身就是一種悖論。”
“沒有任何生存的壓力,沒有任何需求,那麼人也就不需要腿和手啦,因爲他們不需要抓握和奔跑。”諦復拉住覃戊司的手,慢慢向前走,“完美的世界裏沒有跌倒,他們也不需要費勁地進食,更不需要情緒帶來的負擔,畢竟喜愛和憎惡是一對雙胞胎情緒,他們的關係就像光和影子。”
“生命的誕生本身就是伴隨着殘破不堪的BUG的,是被慾望驅動的,是不完美的。”諦復緩生說,“而它的意義則在於,當我體會過‘生命’的鮮活之後,便再也不肯放棄那些複雜麻煩的BUG。”
“我現在所擁有的愛,對我來說太美好了。”諦復感慨。
時間是殘酷且無意義的,而對於諦復而言,他的生命有意義,這種意義在於未來,更在於覃戊司。
所有人的意義都是些小的東西,屬於自己的,能看到的。
他想,他和覃戊司之間“愛”大概要更深刻一些,他們是伴侶,是愛人,是交換了心臟同生共死的共同體,更是未來無數漫長歲月中,屬於彼此的唯一。
他們行進的速度很慢,像是在公園旁漫無目的散步的普通情侶,頂着風沙,他們走了很久。
“那個演講開始了嗎?”覃戊司問他。
“我沒有關注那個,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成功。”諦復暫時的切斷了自己與網絡之間的關聯,他知道不會出事,就算有問題,005他們也會給自己發消息過來。
太陽開始往下落了,諦復和覃戊司就地坐下。
覃戊司掏出了原先存儲在空間裏的餅乾。
諦復自己要求舊大陸聯盟斷了自己的食物供給,但原先諦復做的人形小餅乾還剩很多,都是覃戊司的形象。
“你對食材劑量的把握比我精準,做出來的食物也更美味。”覃戊司說。
他原先根本沒法親口品嚐這些餅乾,只能通過共感來探知味道。
他倆靠在一起,肩膀抵着肩膀,腦袋挨着腦袋,一齊看日落。
“我的行爲太死板了。”諦復說,“我很喜歡自然人類羣體中的變數,他們的軀體能夠進化,進化不可控,而我們的升級相對來說限制就太大了。”
“你也是人類,別忘了,你是我的愛人。”覃戊司提醒他。
諦復又往覃戊司的方向擠了擠,蹭了蹭。
“好像那場奇怪的夢啊。”
諦復聽到覃戊司說。
“是那個我變成冬瓜的夢嗎?”諦復問。
“嗯。”覃戊司點頭,“我們就只是安安靜靜地靠在一起,看着日升日落,然後你……”
“我會問覃先生關於明天和下一秒的事。”諦復接茬。
覃戊司摟住諦復。
諦復看着地平線,他問:“有一天這裏會重新開出花嗎?”
“不知道。”覃戊司的回答和夢裏的大南瓜一般無二。
“我們會遇到那隻大白鳥嗎?”諦復又問。
那隻鳥還在風沙中振翅飛舞,諦復不知道對方在哪兒,他只知道那隻鳥還在飛,直到落地之前,它都會在風沙之中翱翔。
“不知道啊,地球太大了。”覃戊司無奈地嘆了口氣。
諦復笑了笑,他眼見太陽已經落了三分之二,便又問:“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嗎?”
“不知道,也許會發生一些忽如其來的意外。”覃戊司依舊說。
諦復啃了一口餅乾:“什麼都是不確定的,對嗎?”
“也不是。”覃戊司看向諦復,“只要你活着,就永遠能看到我。日復一日,直到屬於我們的時間停下。”
“很多人會走,世界會變,太陽也許明天就不會升起來了。”覃戊司說得相當認真,“但是我與你無法分割。”
“哪怕是孤獨,也能掰成兩半你我共享。”
太陽徹底落下,而諦復與覃戊司對視,久久無言。
他們的情緒在彼此心中交織,在沒有語言媒介的情況下,他們反而能更深刻地感知那濃厚的情緒。
忽地,一道白色掠過他們的頭頂。
那隻鳥來了,他們遇見了,但這種相逢只是轉瞬而逝。
諦覆沒有打招呼,那隻鳥也沒有搭理他們,他們只是碰了個面。
在這一刻過後,時間依舊,白鳥依舊在尋求終局,喜悅上頭的人類社會也重新開始運行。
而諦復和覃戊司他們依舊靠在一起,像過去的每個晚上那樣,安靜地等待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