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藍時代(12)

作者:未知
“還在裏面,這裏的路難走得很。”最前面的男人皮膚黝黑,他回頭看了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繼續向前。 他身後的五個軍人戴着軍帽,陰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但在他心裏這些完全都不重要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路。”男人一邊用軍人給他的軍刀砍着長長的枝幹,一邊說道。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這座山的深處,剛開始的很多植物他都能叫出名字,可是越往深走他就越沒見過,這些深綠色灌木的尺寸極大,像是能夠無限制地生長,宣告出一種野蠻的力量,路上沒有水泥甚至沒有石頭,可以說根本就沒有路。 所有人都喘着粗氣並且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生長在這座山的人,擅闖深山的結果,必然是永遠走不出去,爲野獸所啃食,風吹日曬累累白骨,多年後又被新的人發現。 ——這是崑崙山千萬年來目睹的無數尋常日子中的一個。 “就是這裏了。”男人停了下來,他再次回頭,等待他們的迴應。 軍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尉,他走上前去,眼前是一線壘砌的土堆,越過土堆就看見了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坑。 男人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一隻腳踩到土堆上:“那天我們幾個人就是在這裏發現的。那會本來是要去再深一點的山裏採藥,可是天色已經不早了,我們都不敢在山裏過夜。”他頓了頓,“可是路過這裏的時候有人發現不對了,他喊了我們說這裏有一個大坑。” 說到“大坑”時他聲音有一些虛:“老實說,在我們這片,坑這個字有點邪乎,當時我們都以爲這是哪幫盜墓的人挖出來的,上世紀那會兒,來這裏盜墓的人也不少。”他小心地觀察那些人,“當時我們就想說不準能撿到個瓶瓶罐罐什麼的,到時候誰還走山路去採藥啊,這走山路走一趟人老一回,是要折壽的。” 那五個軍人始終沒有說話,安靜得像石像,等男人把話說完。 “我們一起摸着爬下去,當時天還沒黑透,有人就踩着什麼滑倒了,他撿起來一摸,覺得不對,打開手電筒一看,果然是一根骨頭,這麼長,應當是一根肋骨。”男人比劃了一下,“當時我們不但不害怕,還有點興奮,我們那時候已經可以完全相信這是個盜洞了,這些骨頭都是殉葬的,我們一照,整個坑裏都是骨頭,那得是個多大的墓啊? “我們激動得不得了,繼續用鏟子往下挖,想在碎石頭裏面找到一點值錢的東西,這時候有人叫了起來。我們湊過去看,只看見他拿着一根骨頭,表情不對。那是一節蛇的骨頭,就是它們的尾骨,一節一節的,其實這沒太多可奇怪的,是有人會用動物殉葬。可是他指了指地上,我們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具很完整的屍骨,每一根骨頭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這怎麼說,從頭到腳,他有頭骨,有肋骨,可到了下面,卻是一節一節的蛇骨!我們當時低頭一看,才發現到處都是這樣混起來的骨頭。” 男人說到這裏索性坐下了,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已經全然不顧什麼盜墓這樣的字眼是否在這裏刺耳了,自從他從山裏出來就神情恍惚,長時間地無法與人交流,那個場景必然是相當聳人的。 他們中的一些被嚇跑了,趁着夜色還沒有完全籠罩逃出了山,而膽子大一些的就把一具完整的屍骨運了出來,他們出山就報了警,說不準還有獎勵可以拿,而男人是前者。 “就在這下面了,你們自己去看吧。”男人還是坐在土堆上,臉色疲憊。 上尉這時才點頭算是道了謝,四個人跟着他下洞了。 在五支軍用手電的照射下,不盡的白骨反射出詭異的淡紫色光芒,正常的野洞在光線照射下會很清楚地看到四散的灰塵,這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可是這些帶着紫色熒光的微粒卻有些令人膽寒。 “可能是骨頭表面的一層物質。”上尉說道。 他們剛走了幾步,就發現自己已然陷身於白骨堆成的海洋,如同已經全然與外界相隔開來,只有他們的軍靴踩在骨頭上發出的聲響,一點點紫色的熒光像是山中野鬼般的磷火,在洞裏如亡魂般四下飛舞。 上尉停下了腳步,他轉身揮了一下手,其他人跟着他退回到邊緣,一下子翻了上去。 “應該是一個古墓,但是我也不是專業人員,不敢下定論。不過,確實有傳說過古代對殉葬人腰斬,接上動物的身體,這是墓主人渴望超越人類的力量,在動物崇拜下的幻想。我們會找考古專家來現場看的。”那個男人站得遠遠的,上尉慢慢向他走着,“這很可能是考古史的一個偉大發現。” 上尉笑了,男人這才放鬆了下來,看見上尉的臉上似乎有一道短刀疤,在右眉毛的上面。他擺了擺手,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嘿嘿,爲人民服務,爲人民服務。” 其實他害怕的就是這些人因爲他們一開始的貪念把他抓去,但他不報又忘記不了那個恐怖的畫面。現在好了。 “您一年走幾趟山路?”上尉靠到了男人身邊,他從內襯裏取出一包煙,抽了兩根,給自己和男人點上。 男人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地說:“哎呀,現在走得少了。以前的時候更窮,那是上兩輩吧,一年要進出兩三回,那時候採一些高山的藥,能賣很多錢。” 他卸下了重擔,感覺幾天沒說話,現在總算痛快了:“其實現在的人,就是生在這裏的,也很少進山了,一個是也採不到什麼東西,再一個是也實在太危險了。我們這回進來就是喝多了,說一塊去碰碰運氣,這段時間是雪靈芝出來的時候,您知道雪靈芝嘛?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間仙草,採到就發大了。哈哈哈。” 男人笑着抽菸,上尉始終在他身邊聽着,他忽然問:“那進山有沒有出事的?” “那肯定啊。”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你進山,就要做好遇事的準備,我從小長在這裏,一直相信你從崑崙山裏拿的多了,它就會把你留下來。每年都有出事的人,只不過現在走深山的比以前少多了。” “常見?” “正常得不得了。” 男人吐出一口煙,上尉也笑了,他點點頭。 “那真是遺憾了。”上尉丟掉了抽了一半的煙,“你進深山採雪靈芝,不小心滑下了一個小崖,我們發現你時,已經沒有呼吸了。” 男人還在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些什麼,可是上尉的手已經捂到他的臉上,他瞬間不省人事。接着“上尉”揮了揮手,後面的兩個人擡起男人的身體向他們剛纔選定的那個地方走去。 “做得真一點。” “上尉”扔掉了軍帽,拍了拍那兩個人的肩膀。 “真有那種殉葬?” 三個人再次跳下巨坑,跟在後面的人詢問着。 “我瞎編的。”他說,“這裏確實奇怪,可是如果你把它們當作是某一種史前物種,因爲和旅鼠類似的原因進行了集體死亡,又因爲某種巧合或者骨骼本身的特質而沒有腐爛,那這就不奇怪了。” “但是肯定值不少錢。”另一人毫不掩飾地笑了。 “上尉”沒有理睬,他撿起一塊骨頭仔細查看,發現這種骨骼應該密度極大,和其他動物的骨骼重量相比要大很多,而且質地堅硬,上面似乎還有不知如何產生的條紋。他擡起頭想再觀察一下全貌,卻發現紫色的熒光已經越來越密集,不知從何時起,空氣慢慢變得稀薄。 “你們有沒有感覺...”他回頭,可是說出下一句的時候已經艱難無比,“空氣...” 他想要劇烈地喘息,這個坑根本不是什麼封閉環境,可是此時空氣像濃漿一樣粘稠,如同腐蝕性的強酸渴望從他們身上扒去些什麼,他們痛苦地掐住喉嚨,想擺脫掉已經產生重壓的衣服,可是脫去後才發現這種壓力是空氣本身所給予的。 他們已經無力再逃出坑外,手電都掉落在地上,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紫色的螢火飛濺,像是暴雨一樣密集,“上尉”猛地睜大眼睛,以爲自己看見了幻覺。 以下必然是他平生見過的最觸目驚心的畫面—— 那些白骨自己移動着,一開始只是幾根,後來就變成了一陣又一陣白骨的浪潮,無數的骨頭髮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它們在排列!”他很想喊出來,可是做不到。 從頭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頭都沒有在錯誤的位置,而更驚悚的是,它們緩緩地憑空而立,一場近乎與祭祀般的神蹟呈現在他們的眼前,那期間是浩瀚時間所致的神聖。此刻這些骨骼就站在他們的面前,隨之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漸漸可以看出她們有了女人的體態,卻都是蛇的尾巴,但這是不完全的,身體上許多部位都還能直接看見骨骼,皮膚就像一層簡陋的遮布。她們一開始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上尉他們,只是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裏有一束照進來的光,她們仰着頭,眼睛裏似乎有熒熒的紫光,如同一種虔誠的儀式,又似乎產生了一種長眠後疑惑的姿態。 事實上她們的器官都還沒有成形,但這是早晚的事情,隨着那些頭骨的轉動,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對着上尉,他已經無力再做出任何行爲,只是在最後的一瞬間想起了一個這顆星球上,這個文明的古老神話。 美杜莎的凝望。 “012號操作員,請參考實驗室準則,提前做好相應準備。” 012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聽了無數遍的機械女聲響起時,他剛剛戴上護目鏡,一切都按部就班準備就緒。走上三樓的時候二樓頭頂的感應燈順次熄滅, 漫長的走廊兩側,腳邊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麼會有人。而這樣一路走過去,就能夠看見七扇厚重的金屬門。這是國內級別最高的生物實驗室,一共四層,呈懸掛式結構,從外面看過去只是一幢略顯灰色的建築。一層藏着污水處理和生命維持系統,只有二樓纔是主實驗室,由七個實驗室組成,二層與三層之間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聯通三層的過濾系統,四層是空調系統。 012號通過身份驗證,走上三樓,他已經脫去了正壓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後離開實驗室的,所以應當是他去檢查一下各個系統的運行,並將其中一些系統進入休眠。 空調系統一切正常,室內溫度27.4c,輸送水壓正常…計算機正在爲他進行一系列檢查,機械的女聲一遍遍讀出冰冷的正常,進度條緩慢地移動。 他看向手錶已經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裏沒有窗戶,只有計算機的光芒和成百上千個閃爍的信號燈照亮了他的臉,他不無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開始想一些毫無邊際的事情。 零號實驗室是設備最尖端的一個,常年用來做最棘手的項目,白天的時候實驗室的負責人程義運來一份標本,沒有通過會議就直接送進了零號實驗室。 “系統一切正常,正在檢查實驗室加密情況。” 012號操作員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號實驗室的上一個項目不是還沒有結題麼... 就在此刻,一個突兀的紅點跳入他的視線之中,緊接着,他滿眼都被紅色覆蓋。 “警報!零號實驗室未加密關閉!” 過了五秒鐘。 “警報!第二層加密鎖系統正在遭到入侵!” “警報!第二層溫度控制系統已被入侵!” …… 012號操作員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蒼白的臉在此起彼伏的紅光裏閃爍,他在這裏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檢查就是例行公事,從沒真遇到過什麼情況。 他立刻強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沒有窗戶,他首先思考自己應該怎麼出去。 不管來者何人,無疑是二樓遭到了某種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樓才能下去。可是誰有意圖並且有能力入侵這座實驗室? 這時警報聲都已經過了預警期而逐漸停止,只有一盞盞紅色的燈不停閃爍,他從未感到如此安靜,自己的呼吸聲這樣清晰。走廊裏似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也許就是入侵者,他覺得自己應當去面對。 可是此刻他的腦海還是灌滿絕望,面對一個可以在這樣短的時間裏攻破這一整套系統的人,他真的不堪一擊。 可是那聲音的移動很緩慢,像是積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後都以爲自己已經在某種未知中被殺死了。他睜大眼睛猛地眨了幾下,因爲他好像是看到了幾點紫色的光,像是螢火蟲。 他站起身來,環顧了四周想抄起什麼防身,但既沒有稱手的武器也感覺似乎用處不大,他還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這樣一個人闖進來目的必然是實驗室或實驗室中的某些東西,和他本身應該怎麼也扯不上關係。 說白了,他不過就是個僱員。 這樣一想自己似乎還有轉圜的餘地,他壯着膽子走出主控室,漫長的走廊,腳燈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點視線,可是學了十幾年生物的012號操作員怎麼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見的畫面——一具白骨猶如詐屍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個盡頭,它正在移動,緩緩地改變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種本不該屬於死物的力量時,都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所以零號實驗室的入侵者,就是零號實驗室裏的標本麼? 一種出於本能的恐懼與極大的疑惑讓012號兩難,他在一瞬間站回科學的立場,這種“復活”應該是某種人類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爲,難怪這份標本會被直接送進零號實驗室。 一種力量驅使着他進一步觀察,他發現從側面看,這具“骨架”其實不短,這個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雖然他現在不知道匍匐這個詞對於它而言是否準確,可是光線條件好的上半身確實呈現出無可置疑的人類姿態,那些紫色的熒光依然存在,環繞在骨架的旁邊,他再次定睛,這次他確認了它呈現奇異姿態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順滑的一體結構,以一種骨節的環繞來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就是蛇的行爲。 那具骨架移動緩慢,但是012號操作員已經不敢動彈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某種原因使物理環境發生了改變,他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隨着熒光的環繞,物質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傾向。 可能是某種錯覺。 “012號操作員,012號操作員,檢測到主控室氣壓降低,氮氧比例失調,請檢查氣泵。” 那個冰冷的女聲響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們此刻處於一個微妙的距離,012號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結構,確實是上人下蛇,在頭骨、腹部周圍的一些位置已經像編織一樣附上了一層淺淺的類結締組織,但他不確定那是。 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是否有可能和它達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具骸骨發問,這就像一場荒誕的噩夢一樣,他只能死死盯住頭骨處眼眶位置的兩個深陷,彷彿那裏真的有一雙眼睛。 可是這時一個想法衝進他的腦子,是一種感覺,更準確的說是一種生理上獲得的直接體驗,這實在是太清晰了,他錯愕地看向骨架。 那個感覺,人類用“飢餓”這個詞語來形容。 他感到難以置信,而下一刻,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他的思想中出現了明顯的指向—— 我,飢餓。 012號操作員再也無法忍受這份衝擊,這些感覺像極強的電流衝蕩在他顱中,他意識到對方在用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嘗試與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無法承受這種“語言”。 也許如果運氣好的話,後來的人可以從沒有燒燬的監控中看到這一過程,但是對於012號操作員來說“運氣”這個詞太過於諷刺了,可那一過程的確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類軀體,在大約一秒的時間內從頭部開始迸發出耀眼的白光,隨之像滾雷落地,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事實上那是強大的電流直接擊穿並且快速引爆了某個區域,他直接散落在地方上,化作與塵埃一般的齏粉。而那具骨架也在頃刻間倒塌,像是一個幽魂曾經注入了它又在此刻勾住另一個靈魂離去,它的白色骨質上也產生了一陣類似於痙攣的閃爍。 然後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煙塵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個平衡態,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概,這就是第一次接觸。 “在看到證件之前,請不要相信任何人。” 蘇紊再一次指向電線杆上的貼紙,這些強調色的紙是最近才貼上來的,每根電線杆上都有,還有一些矮房脫落的牆皮上,躋身在各種小廣告之中,有些力不從心。 蘇祁跟在她的身後,臉色不太情願。其實他不太想跑了,他覺得那個男人完全可信,不管是軍裝還是氣質都不假。 “手。”這時蘇紊的聲音提醒了他。 “你還不能自己翻上去嗎?”他忍不住輕聲說。蘇紊皺了一下眉頭,他只好很默契地環抱住蘇紊的腰,一使勁就把她送上了矮牆。蘇紊很輕,他似乎也熟稔,所以這一過程看起來行雲流水。可他不太自在,這種熟練是從小累積的,但現在他越來越覺得這樣不大合適。 “來,換我拉你。”蘇紊在牆上蹲着,向蘇祁伸出手。 蘇祁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他們兩個人曾無數次這樣默契地翻過各種牆:被蘇紊拉着逃課,去看後山的落日,翻進別人院子裏偷玩兒他們家剛出生的小狗...此時他手中更多殘留的是蘇紊身上衣服的質感,他沒有擡頭。 “我自己能上去。” 他雙手撐牆直接翻了過去,蘇紊也跳了下來。走到她住的地方是很近的,可是蘇祁忍到最後才問她:“他們都在車上等着,我們這樣跑掉真的沒問題麼?” “他們找了二十多個人,少了我們兩個誰看的出來啊?”蘇紊頭也沒回。 “我看見那個男的數過人數,二十三個,還強調地念了一遍。”蘇祁說。 “噢。”蘇紊知道必須停下來了,她似乎又想去指被貼出來的那些紙,可是環顧一圈,在這裏似乎找不到,“如果我們不重要他們直接就開車走了,如果很重要,他們總會等我們的。你很想走?” 蘇祁看着蘇紊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長,在黃昏下閃閃的有點好看,他想了想,沒有什麼明確的答案,可是心裏還是不安定。 “遇到事情先多想...”蘇紊說。 “我會罩你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蘇祁繼續向前面走去,他早就摸透了蘇紊的把戲,她總是表現得自己能夠保護他,現在那個想做姐姐的人在後面笑得很開心。 蘇紊家住的是平房,和蘇祁在同一個鎮子,兩地步程五分鐘,可是他們真不是親戚,世界上有很多巧合的事情,蘇祁小時候以爲全世界的人名字第一個字都是蘇。 他們兩個人從小就熟了,這房子蘇祁不知來過多少遍,蘇紊的爸媽常年不在家裏,春節也未必回山裏來,她和奶奶兩個人住,其實蘇祁自己也差不多,這鎮上的很多孩子,都是這樣。 進門前蘇祁停了一下落在蘇紊的身後,他不止一次發現,這扇衰老的門會發出嘆息般的聲音,一些昏黃的落日碎片附在其上,天就快要黑了。 老人藏在臥室深處,這間房子不大,因爲物件不多而顯得空曠,蘇紊隨便揮了揮手,蘇祁就揀地兒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 “奶奶。”蘇紊輕輕走進臥室,老人背對着她,坐在牀上,背弓得很低。 “奶奶。”蘇紊又喊了一遍,繼續往前走。 她在老人的身邊坐下,老人這時才意識到她來了,她扶了扶滑在鼻樑上的眼鏡,蘇紊知道右邊的鏡片下面有一些碎了,她總是說,會修的,會去修的。 “噢,又死哪兒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就繼續低下了頭,一些破碎的餐巾紙團隨意排列在她身邊。 “鎮上來了當兵的。”蘇紊想了想措辭。 老人沒有擡頭,聲音冷淡:“跟你有什麼關係?” “下午快放學的時候幾個人衝進教室裏面來,讓老師先別講,問我們本地出生的十六到十八的小孩有哪些。”蘇紊向她靠了靠,補充道,“有證的。” 老人緩緩擡起頭,直直地盯着蘇紊:“然後呢?” 蘇紊看見她的眼眶深陷得厲害,那些皺紋在皮膚上就像被澆了水的開裂的泥土,呈現出碎心的反光,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開口。 “那個男的說...需要我們和他們走一趟。”她小心地選擇詞句,“他們開了大巴來,就停在學校前面那片大空地上,大家都在車上了,我想這得先回來一下,就和蘇祁溜了出來。” “蘇祁也來了?” “在外頭坐着呢。” 老人象徵性地向門外望了眼,啥也沒看着,過了很久,她發出一聲,“嗯”。 然後她低下頭,繼續她的工作,蘇紊就在一邊幹看着,她的身體呈現出一種擰巴的收縮,她不知道自己腦中不自覺地想象出一條蜷縮的毛毛蟲是否是不禮貌的,但是長久的安靜裏,她感覺時間能這樣子無限制地流下去。 “奶奶...那我收拾收拾,和蘇祁回去了。”她小心地起身,“那邊沒說,但總沒啥事情的,能有啥事情呢,應該很快就能回來的,您照顧好自己啊。” 老人沒動彈,她像賊一樣往外爬,蘇祁早就在外面等着接應,他倆一對上眼就準備往外衝了。 “你出這個門。”聲音是從房間裏傳出來的。 蘇紊不得不回去,她靠着門框向裏面望,老人還坐在那裏,可是她擡起頭,面色兇狠:“你出去就不要回來!怎麼,拿走了我兒子,現在連我孫女也要拿走了?” 蘇紊不是沒有聽過奶奶吼罵,奶奶可是女中豪傑,可是她的聲音從沒有這樣翻江倒海,眼睛滲紅。 接着又是長久的沉默,蘇紊看見奶奶手中拿着的是針線,她一想也是,每天沒事呆着能做些啥呢,旁邊的餐巾紙團被揉的皺巴巴的,上面有一點點的暗紅色血跡,奶奶的手指間或會在上面觸碰。 她忽然間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小時候很爲這個軍人而自豪,直到長久時間後甚至忘記了他的模樣之後,才被迫地失去了自豪的對象。她又想起以前有一回逃課出來被抓,奶奶親自翻上後山把她揪了回來,現在想想其實一點兒也不疼。 這時太陽已經徹底落下,屋子裏還沒點燈,顯得陰沉沉的,蘇祁在後面碰了碰蘇紊的手,示意她回去吧。蘇紊無意識地往前走去,她已經認輸了。 “算了。”老人忽然說。 “算了,隨便你。” “這個,做好了。”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小織物,這樣的東西在蘇紊的衣櫃裏還有很多,可是她覺得色彩老土,從來沒有用過,老人把織物丟了過去,“玩夠了就早點滾回來,我要睡覺了。” 她壓根就沒開燈過,直接拉開被子鑽進牀裏。 這些年來她需要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是真的需要嗎? 蘇祁拉着蘇紊往外頭走,留下一句“奶奶再見”。外面的天全然是黑的,蘇紊幾乎是被拽着到了牆根兒前,蘇祁全程沒再說話,他把蘇紊託了上去,她機械地跳下,等蘇祁翻過來時才發現她走得格外奇怪,像個上了發條的人偶。 蘇紊沒有告訴蘇祁什麼,以後也很少提起過,只是在她離開前的最後一眼,她看見被褥上呈現的褶皺下面,一副用了七十多年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就好像這種生命本身就是從蜷縮開始,最終回到蜷縮的歸宿。 一些話說了就會信,她沒敢說。 而那個劇烈的閃爍正是在這時發生的,他們同時擡起頭都能看見半片天空被瞬間點亮,頃刻之間又黯淡了下去,緊接着而來的是翻滾的轟鳴聲和一陣氣浪,蘇紊把手捂到蘇祁耳朵上,他們這時纔看見,黑色的濃煙如同蟒蛇一樣爬上天空,那個方向,正是集結之地。 蘇祁立刻就想往那個方向跑,可是被蘇紊一把拽住,黑暗中蘇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停地朝他搖頭。 “怎麼回事?” “不知道。”蘇紊說,“肯定是出事了。”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看到過一戶人家的煤氣罐炸了,還好當時屋子裏沒人,但是也嚇住了她,可和這次是無法比較的,她敢肯定這是一次爆炸。 “我們得往後山去了。”蘇紊想了想,前面必然是不能去了。 “晚上進山?” “又不是沒進過,管他是什麼人,進了山我們不怕他們的。”蘇紊說得很決絕,她拉住蘇祁的手就往後山去,但他倆都沒有照明工具,一路走得磕磕絆絆,蘇祁走在後面,感覺到手臂上總是傳來一個熟悉的力。 “我從別人地方聽來的。”蘇紊一邊說一邊喘着粗氣,“前段時間有一夥人進了山,扮作軍人的樣子,當時找了幾個嚮導,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是盜墓的?” “不知道,肯定沒安好心的。他們進去之後就沒出來過,後來這些當兵的纔來,貼出那些紙。” “你其實不懷疑?” “有證的。”蘇紊慢了一些,“這個很難僞造。但我得回來一下,而且覺得不對。” 蘇祁一想這個決定可能確實救了他們的命。 “軍人這樣進來本來就不正常,如果說有什麼年齡範圍的通緝在,看一遍覈對一下也就結束了,爲什麼偏偏要聚集到一輛車上送走?” 蘇祁還在考慮這件事情,忽然就一頭撞到了蘇紊身上,他這才發現蘇紊已經停了下來。 “怎麼了?” 蘇紊往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很熟悉,這是讓他噤聲的意思。 以前他們進山多少會帶兩個手電,可是這次匆忙什麼也沒有帶,完全是靠着感覺在黑暗中摸索,蘇紊也不知道該走到哪裏去,所以只在比較淺的區域耗着時間,現在周圍一片黑暗,他們的腳在移動分毫的聲音都會被落葉放大。蘇祁望向四周,真的什麼也看不見。 “你有沒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蘇紊輕聲地問。 蘇祁沒有,但是這麼一說他也開始去感受,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在這個失去視線的地方,她用了一個叫“感覺”的詞。 “腦子裏...像是有一張地圖...你能不能感覺到一些點?”蘇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於是她把眼睛閉上,將全部的注意力都用來投注這種感知,她忽然想到以前她爸帶回來的書裏說到過雷達,在屏幕的一圈圈輪轉中所有反射超聲波的點的位置都被標註了出來...一個雷達在她的腦中形成了麼? “像是一個雷達。”她說,“但是地圖是黑的。” 說完她就明白了,腦中其實有場景的佈置,只是這個環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點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邊...”此時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是還有一個...爲什麼...在離我們越來越近?” 蘇祁心煩意亂,完全不知道蘇紊在說什麼,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過來了,只是蘇紊還閉着眼睛,他讓蘇紊把眼睛睜開,蘇紊轉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現在蘇祁也能感受到了,因爲在那邊,一個穿透性極強的光柱正在搖晃移動。 “不要再動了。”光柱那邊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其實剛纔他們的對話在這樣安靜的山中早就暴露了位置,蘇紊的感知可能沒錯,但是彼時他已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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