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作者:未知 “現在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楚林在前面開車,語氣淡漠地說道。 蘇祁剛剛醒來,感覺還有些暈,他在楚林的指示下兜兜轉轉找到了飛機,在上面睡了幾個小時,爲了擺脫可能存在的追蹤中途還轉了幾次,剛下來楚林就在草坪上等候。 他想拉下車窗,也許有些鹹腥的海風味道能夠讓他舒服一點,可是車窗被鎖死了。 “現在還沒進‘城’,未必安全。” 他想說一些反駁,因爲他並沒有察覺到電流的存在,但是實在是太疲憊了,自從和蘇紊分離之後,幾乎天天趕路,神魂顛倒,更讓他恍惚的是,老石的死仍像是一首絢爛的史詩放映在他的幻想裏,他隨便揀了句話:“我沒有來過這裏。” 楚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說,你以後會很久地呆在這裏。 “‘城’已經建得差不多了,現在再往北的西伯利亞那裏,所有的工廠都在一刻不停地生產不死金屬,但是安全區的原料第一期已經開採得差不多了,再多的原料在很深的地層,短時間內沒法大規模開採,畢竟是複合材料,但現在大概也是人類速度的極限了。” 蘇祁點點頭,他們不敢開燈,不知道黑暗裏楚林能不能看見。他現在知道這個不死金屬大致和老石留下的盒子材料相近,而楚林和自己說這些大概是覺得自己總該知情,無論在實際上是否有用,這其實無形間已經把他推到了一個進退維谷的處境,曾經他會對此很不自在,但是現在好像也習慣了,很多事情都慢慢在某一個更加宏大的意志面前,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我建議你選擇相信。”楚林頓了頓,“這些情報來之不易,而且可信度很高,我一直和你說過,把自己的心放低一點,她們想要殺你,你根本防不住,就像殺我一樣簡單,所以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他還想反駁,可是你們已經將我推上了某種處境,這已經由不得我自己了,但他選擇了沉默,藉着車前微弱的光,他從鏡中再一次確認楚林還很年輕。 從下車都進門這一過程走得很快,楚林跟在他的後面,不遠不近,旁邊還有零零散散的人在進出。 “不要回頭。”耳機裏傳來楚林極輕的聲音,“從一週前開始,這半個小時的時段是出入期。” 蘇祁儘量保持和平時沒有啥兩樣,這其實很好理解,一座祕密堡壘在深夜的半個小時開放城門讓必要的人員出入,因爲如果對方想要有所動作,那麼它們的目的並不是這座城,而只是他,此刻他正是這些人中不起眼的一個。這種想象反而讓他感到一些舒適。 那扇門其實都無法被稱之爲門,因爲要儘量保持金屬的一體性,所以僅用機括把只容兩人通過的金屬塊升起。 “以後這裏會被封死。”楚林說。 蘇祁踏了進去,腳步清脆落地,他此刻並未察覺這一步有什麼太多非凡的意義。 “什麼時候封?”他隨口問。 機括的聲音幹錯利落,他回頭,看見金屬緊緊貼合在一起。 “在你進門後。” 他走進了城中。 蘇祁知道這裏多雨,此時就飄着小雨,他頭頂懸着一盞似乎是臨時的鈉燈,在城內左右旋轉,光芒刺穿雨霧形成詭異的丁達爾柱,他這才下意識地擡頭觀察這整座通體用不死金屬打造的城,幾乎全一體的暗灰色,在燈光下呈現出與鋼鐵截然不同的反光性,他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再次向更高處擡頭,這些金屬把整片土地給籠罩住,正南方雕有一顆金屬頭顱,看不出是什麼生物,它的頭頂刺出像牛一樣精巧彎曲的角,像是屹立在海岸線上的某種宗教的表現藝術,他不禁有伏地的衝動。 “情報中帶來的圖紙上就是這樣畫的,我們只是用那個方式冶煉,然後建造。”楚林站在他後面,“不知道是否有現實意義。但是它確實很牢固。” 這就是不死城,它自從誕生起,存在就只爲了驗證一個永恆的意義——無法被攻破。 這時蘇祁忽然察覺,他驚恐地扭頭看去,這種反應已經幾乎成爲本能,但他還不能很好地掌握,脖頸處傳來觸電般的感覺,他終於確定了方向,楚林也在同時將戰術手電打向那個方向。 蘇祁平靜了下來,他看見了某種類似押送的情形,士兵們端着槍,身上的隔離服大概鍍着金屬而顯得笨拙,他們圍簇的中心是一個女孩,年紀和他相仿,蘇祁在一瞬間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其實比她的外表要年輕很多,她像一陣風,身上缺少了任何意義上的力量,隨時會被各種意外傷害。 這時女孩應該也感受到了電流,她停下了小心的腳步,看向蘇祁的方向,她的眼睛大而黑,蘇祁有一種曝露下無所適從的尷尬,一切疑問都被拋置在並不重要的位置,他看不出女孩臉上的情緒,就這樣相隔對視許久後,蘇祁終於明白——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快走!” 女孩身後的士兵催促着,他們舉起了手但似乎又忌憚,不敢把槍托砸下去。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蘇祁的視線中。 “她是誰?” “她是042。” “她的眼睛看不見麼?” “先天的殘疾,她們都會被刻意地設計出一些殘疾。” “她也是蛇信子麼?我感受到了。” 楚林想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並不全是。她們被稱作僞蛇信子,之後會有人告訴你這些。” 蘇祁顯然還想多知道一些。 “不死金屬的冶煉方法是她帶來的。” 蘇祁心中一陣麻感,他意識到自己產生了誤會,望向女孩遠去的方向呢喃:“她會被護送到哪裏?” 楚林頓了頓,舔了一下嘴脣:“監獄。” “城北地勢最高的峯處用不死金屬建了一座監獄,042會被押送關押在那裏。”楚林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你去找宇博士。” 蘇祁有些錯愕。他聽見了這些話,感知到楚林的離去,可是他還沉浸在一些震撼之中。 她自己帶來了一座堅固的城,最後把自己關送了進去? 到達的時候正是夜晚,不知是沒有裝好還是有意爲之,城中都沒什麼燈,顯得氣氛陰沉。蘇祁得知宇博士正在進行一個會議,只好先去議會大樓找他。一路上沒有人搭理他,還沒有太多人認得他,現在不死城應當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情況走到了最壞的一步,這裏就真的成了人類最後的堡壘,那麼現在在城中的必然都是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人,他們每一個或許都有不低的軍銜,或者曾經控制着各自國家的路,他們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誰和誰看起來都沒有分別。 蘇祁恍然間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深陷這場戰爭之中,無法脫身,那麼蛇信子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原來他早就已經開始想這個問題,但是從來沒有答案,他就像是被一個個危機推着走,可他沒有選擇,也許沒有他們自己早就死了也難說。 議會大樓建在城的中心位置,它在這座肅穆的城中竟然顯得有些清新,這座白色的樓有着明顯的北歐風格,當蘇祁走進大門後更加確信,北歐建築風格正是起源於斯堪的納維亞,因此也被稱作“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秉持着極簡的原則。 大樓一共有兩層,每層各兩個主會議室,蘇祁走進四號會議室,發現裏面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人,他揀了最後面一個位置坐下。主會議室的燈光很亮,他這一天都在昏暗之中,一瞬間甚至不太適應,他眯着眼睛看着階梯會議室的下面,那個人正站在臺前,他知道,那個就是宇博士。 彌結和彌生的父親。 “好了先生們,女士們。”說話的男人拿着話筒站在臺邊,是個衣着端莊的歐洲人,“關於dr.yu的記憶膜泡理論的最後一場聽證會馬上開始了,請諸位保持安靜。” 宇博士面無表情地站在臺前,蘇祁看見他還戴着很早之前的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鏡,沒怎麼打理的頭髮都凌亂着。 “我認爲不必多浪費時間了,博士,我們尊重您的智慧成果,但是我們需要討論的是一些更有討論意義的理論,不是麼?”第二排中間一個穿着考究西裝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說,他看起來顯然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學者,“您的理論呈現出了極具想象力的迷人色彩,可是,你說記憶儲存在五維空間之中?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臺下響起了幾聲很輕的笑聲,蘇祁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心被提了起來。 宇博士依然平靜地回答,聲音不輕不重,只是嗓子啞啞的:“量子力學在剛剛提出的時候也被認爲是異想天開。” “但是它的合理性是存在的,即使在當時,它也能夠概括和描述實驗中出現的現象。”另一位美國學者說,“博士,您應該明白,從黑體輻射到光電效應,從光量子到德布羅意的物質波,量子力學能夠很好地描述目前微觀運動的現象,一個好的理論該是這樣的。” 宇博士推了一下他那副笨重的眼鏡:“我不止一次在這裏和你們解釋過我對於記憶機制的高位膜泡理論描述。” “您是指那個從未留下過實驗數據的幻想故事?”那個人壓低了聲音,可是也沒有人尋找這個不是太禮貌的人,短促的笑聲此起彼伏。 主持的男人咳了一聲,宇博士張開了嘴,又沒有發出聲音,他等到徹底安靜下來之後才說:“首先,沒有留下實驗數據的原因諸位清楚,五維膜泡的存在是極其稀有的,這不僅是需要找到翹曲點就可以的。” “事實上,博士在過去的十多年中已經找到過幾個翹曲點了。”主持的男人恰到好處地說了一句。 宇博士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點了一下頭:“我在幾天前展示過那個儀器,它可以通過細微的特殊引力擾動來判斷附近是否存在翹曲點。” “博士也想效仿用金屬形變來探測引力波嗎?”下面又響起了笑聲。 宇博士低着臉,終於看起來有些激動:“那一次遭遇翹曲點檢測到之後,發生的事情...” “博士。”主持的男人連忙打斷他,“博士,不必如此...” 宇博士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平靜了下來:“諸位,我知道諸位都是各自領域內最優秀的前沿工作者,而我,岌岌無名。我十分敬佩各位在各自研究的領域中做出的傑出貢獻,這都讓我們人類在不斷的前進。” 主會議室終於安靜了下來,只有宇博士沙啞的聲音,所有人似乎都開始跟隨他進入某種空間。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面對萬物的時候,應當都有過對於‘渺小’的體驗,尤其是基礎理論研究者,我們從古典哲學中誕生出科學,企圖用更簡練更優美的公式去描述萬物,但當我們越向前走的時候,我們越意識到世界的詭異,同樣的光能呈現出波和粒子兩種性質,巨大的質量能夠引起時空的擾動,科爾黑洞和奇異物質能夠讓時間倒流,而質量又是粒子和希格斯玻色子的耦合...我想說的這些,在座的各位應該都能與我共情,我們在紙上用邏輯與數學推導世界,可很多理論中存在的,現實中我們也沒有觀測到過,以至於現在盛行的從超弦理論到m理論,它們甚至詭異到了想象力的極限,可諸位沒有發現麼,我們在目的上都本能地偏向於概括,去解釋爲什麼,而非預測,那些在算紙上實現的內容越來越不受到重視,不被主流社會認可和接受,即便在未來的實驗中能夠符合之前的預測。我們不敢去想了嗎?” 蘇祁感受到了極致的安靜,每個人都屏息凝神。 宇博士最後正了正話筒:“我只有兩個點還需要重申,第一,目前生物學對於意識以及記憶的形成研究是很淺層的,這個問題從哲學時代到科學時代,已經困擾了我們幾千年,諸位都知道‘瑪麗黑白屋’實驗,物理並不包含體驗本身,這是一個非結構化的產物。第二,我提出的理論是內部自洽的。在現在這個時刻,我們急需的是一個大膽的預測,爲什麼蛇人的信息之中同樣提到了翹曲點?好了,我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了。” 宇博士關閉了話筒,在衆人的注視之中走下了臺,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在他們搬家之前就這樣,蘇祁注意到似乎還變得更加嚴重了。 他正在以飛快的速度老去,恍然間蘇祁沒來由地感覺,他已經脆弱得破碎不堪,這種感覺讓他熟悉,下一刻他想起了彌生。 “噢,蘇祁,你來了...” 他走到了門口,看見了坐在最後面的蘇祁,眼鏡像是蒙了一層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