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1、族規下的女子(完)

作者:傾碧悠然
錢母被小兒媳指責這話時,本來覺得自己沒錯的她突然就心虛起來。

  本來她也只是心虛,不覺得自己真的有錯。可小兒媳在鎮上開染坊之後,所有人都說,若是他們老夫妻倆會做人,把兒媳籠絡好,現在那些富貴都是她錢家的。

  說的人多了,錢母忍不住反思,漸漸地也覺得自己有錯。如果她在小兒子打人時攔住,小兒子不會坐牢,鎮上的染坊也是她錢家的。

  她已經後悔了!

  但是,她卻從未想過,居然還會影響了大兒子夫妻倆的感情。

  趙氏想要賺銀子讓兒子過更好的日子,本身也沒錯。可是錢家並不能得到陳春喜的諒解,只要她還是錢家兒媳,就進不了染坊,和離是必然的。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錢母自己。

  如今被趙氏這樣指責,對上大兒子的目光,錢母很是狼狽。

  趙氏狠狠丟開她:“若不是你,錢家不會這樣悽慘,你走出去看看,村裏人都在鄙視你們。歡寶留在這裏,能過什麼好日子?你要是還有良心,就別攔着我!”

  錢有貴蹲在地上揪着頭髮,他自己沒錯,妻子爲了讓兒子不被人鄙視過更好的日子要離開,論起來也沒錯。那錯的是誰?

  若說以前他對雙親只是有些怨氣,到了這會兒,心裏已滿是恨意。若不是雙親,他也不會妻離子散!

  趙氏哭了一場,帶着孩子走了。半個月後,又帶着孩子改嫁,染坊中好多和他們夫妻認識的人還上門賀喜了。

  錢有美嫁人之後本就不愛回孃家,發生了這事,就更不愛回了。

  而錢有貴愈發沉默,整日在地裏忙活,有好多人因爲在染坊做事,騰不出手來種地,他都把那些人的地接了過來,忙得不可開交。錢母受此打擊,病倒在牀。

  她病了,錢有美也不回來,錢有貴藉口在地裏忙,並不搭理她。

  只有錢父照顧她,可這些年來家裏家外都是錢母照顧的,錢父從來沒進過廚房,也沒洗過衣衫,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錢母病得越來越重,已經下不了牀。

  得知這個消息,江氏面色複雜:“春喜,你要去探望一下麼?”

  憑心而論,錢家那般委屈女兒,她不想讓女兒去。但是從孝道上來說,錢母是女兒的長輩,於情於理都該去探望一下。

  楚雲梨本來沒想過去,聽到江氏的話後,突然來了興致。

  錢母大概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她了。

  她不想見,楚雲梨偏要去。

  她再次回到錢家,院子裏不如曾經乾淨,而村裏的人得知她去了之後,都有些忐忑。

  這些日子裏,不少人嘲笑錢家有眼無珠,就算有沒說那些話的,也沒幫錢家說過話,只冷眼旁觀……要是東家對錢家還有情誼,得知他們做的事,會不會記恨?

  別的不說,若是像陳家村那樣不讓他們進染坊幹活,這損失可大了去了。

  有人試探着問:“東家,您這是……”

  楚雲梨回頭一笑:“我來看看我前婆婆有多慘,當初她鐵石心腸,冷眼看我被錢有火揍,果然,這人心肝不好,就容易招報應!”

  正領她進門的錢父:“……”是不讓她進呢,還是不讓她進?

  村裏人頓時放了心。

  楚雲梨想要進門,也不需要錢父讓。事實上,屋中的錢母這會兒沒睡着,已經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得知是結了仇的兒媳上門,她心裏突然升起了一抹期待……若是兒媳真心上門探望,村裏人對錢家或許可改觀,如果她拖着病體跟前兒媳求情,兩家從此和解,錢家人也能去染坊幹活就更好了。

  正想美事,有聽到前兒媳不冷不熱的話,頓時什麼心思都沒了,腦中一片空白,還隱隱作痛。

  “病得如何?大夫怎麼說?”楚雲梨踏進門,就像是其他來探望病人的普通人一般詢問。

  錢父按捺住性子:“大夫說只能慢慢養着。”

  楚雲梨恍然:“拖日子了?何時準備後事?看在婆媳一場的份上,到時我會送上一份喪儀。”

  錢母氣得嗆咳不已。

  這話實在不客氣,錢父一股氣直衝腦門,卻顧不得發火,急忙上前給老妻順氣,斥道:“到底咱們曾經做過一家人,你就是這樣對長輩的?還有沒有一點人倫孝道?”

  “你們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哪來的臉管我呢?”楚雲梨冷笑着反問:“我再不是東西,也養活了鎮子和村裏的人,現在他們提起我,誰不說我是好人?人家都說我好,就你們倆說我不對,如此看來,應該是你們的問題。”

  錢母瞪着她:“陳春喜,你給我滾!”

  “我自然會走,就你們這兒,讓我留我也不留,”楚雲梨今兒目的明確,就是爲了氣她來的:“這麼會教訓人,你生養了三個兒女,如今你病成這樣,卻一個都沒近前……嘖嘖嘖……你們做人實在太差!”

  錢母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暈了過去。

  楚雲梨轉身出門:“等伯母百年之後,我會送上一副棺材,鎮上最好的那種,聊表心意!”

  她從村裏出來,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她打招呼,還有不少人留她喫飯,很是熱情。

  錢母到底沒能熬多久,五日後的夜裏,她就這麼去了。

  錢父白日要照顧她,還要抽空去地裏幫忙,累得倒頭就睡,夜裏也沒醒,等早上起來,才發現身邊人都涼透了。

  楚雲梨說到做到,給她送了一副鎮上最好的棺材。

  也是因爲她發現,不少人在暗暗學她的作風,楚雲梨可不想讓人覺得不敬長輩是對,這才送了一副棺材,但其餘的,她一點都沒做。

  族長在錢母走後不到一個月也沒了,現如今是他自己住,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不知多久,身上都有屍斑了。

  因此,他兒子被不少人指責。

  日子緩緩往前過,又是一年後,京城來了欽差大臣,親自下旨,洛河鎮染坊中每年上貢四百匹布,楚雲梨還又做了一些工序複雜的料子給欽差大臣帶回。

  經此一事,染坊名聲大燥,整個縣城乃至府城都知道洛河鎮這地方了。

  並且,皇上親自點名要洛河鎮染坊的料子上供,許多富貴夫人對這種料子追捧不已。其餘府城許多商人紛紛涌入洛河鎮,只求能帶些料子回去。

  染房天天趕工,卻還是來不及供貨。楚雲梨又買下了大片地方,招了許多從外地趕來的工人。

  幾年後,洛河鎮的料子在整個吳國都頗具盛名,陳春喜的名聲也傳遍了整個吳國。

  因爲她養活了許多人,那些沒進染坊的人,只要勤快,做些喫食賣與外人,養活一家老小不成問題,她憑一己之力,將窮苦偏僻的縣城變成了吳國有名的錦緞之鄉。她染出的料子,還送往了周邊各國,換來了不少好東西,又開設學堂,教出了許多學子,大部分人爲染坊效力,少部分還赴京趕考,入了朝堂。

  還私底下辦了善堂,照顧那些無家可歸的老人和孩子。但凡提及她,衆人惋惜她之前遭遇的同時,無不稱讚。

  而這個時候,錢有火從獄中出來了。

  五年牢獄之災,他一直挺乖,從不鬧事,就怕陳春喜暗地裏使絆子把他繼續留下。

  好在,他熬出來了。

  出了牢獄之後,看着外面高了許多小樓,他有些怔怔。這些年中,只有父親偶爾會來探望一下他,卻也不會刻意提及家中發生的事。可他還是從看守偶爾的感慨和心境去的那些犯人中聽說了陳春喜如今的名聲和她做下的事。

  聽着那些,他都覺得和自己認識的陳春喜是兩個人。

  縣城的變化很大,不過錢有火之前也沒怎麼來過,只知道小樓多了很多,街上身着綢衫的人也多了許多。甚至他走了一條街,只看到了三兩個着布衣的人。打聽之下,才得知現如今的綢緞很是便宜,加上衆人都富裕了,如非必要,很少有人會着布衣。

  他身上衣衫是布衣,當年他進來的時候還不錯,可現在走在街上,衆人無不側目。還有那三歲大的孩童,走到他面前給了他幾個銅板。

  錢有火捏着銅板,心情複雜難言。

  用那幾個銅板找了馬車回到洛河鎮,馬車上衆人都着綢衫,寧願擠在一起,也離他遠遠的。

  馬車中有好幾個竟然是外地人,衆人天南海北的聊,眼看就要到洛河鎮了,有個中年男子感嘆:“這位陳東家,果真是奇人!”

  “是啊!”有一個洛河鎮的人仰着下巴,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要不是她,洛河鎮還窮得很呢。五年之前,好多人只要一到荒年,連飯都喫不上。賣兒賣女都有,可現在……整個吳國少有不知道咱們的。”說到這裏,他看向角落中的錢有火:“這位兄弟,你這模樣應該是出了事,鎮上有個善堂,是咱們東家辦的,你進去後應該能有一碗飽飯喫。要是勤快,就進染房去幹活,新進去一月就有一兩銀子的工錢,若是熬成了老師傅,足有三兩呢。”

  錢有火:“……”

  他沒那臉。

  眼看他不說話,那人愈發熱情,說的更仔細了:“你別覺得是騙子,不信你去鎮上問問。咱們洛河鎮的人很熱情的,你從外地來,善堂一定會收留你的,住個三五天肯定沒問題。”

  錢有火聲音艱澀:“我這是回家。”

  那人恍然:“這是在外地讓人給騙了吧?太可憐了,你也是想不通。五年前咱們過的什麼日子,現在又過的什麼日子?你居然還不知足……”他搖搖頭:“以後還是老實留在家中盡孝父母膝前吧。”

  錢有火嗯了一聲。

  “咱們東家就是運道不好。”那人來了談性:“當年她十五歲就嫁給了錢家,可錢家不幹人事,她的錢家老二也是個混賬,三天兩頭打人,把她打得渾身是傷,那個婆婆居然還好意思跟外人說她是摔的,許多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爲她走路都走不好是個傻子呢。”

  幾個外地人聽得津津有味,那人繼續道:“更可氣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陳東家的族長,非攔着她家裏人不讓把她接回來,還說打不死就是錢家的媳婦,打死了陳家才能去收屍……”

  “那後來呢?”有人追問。

  那人搖搖頭:“錢有火那混賬,喪心病狂買老鼠藥下毒害她,也因爲此,讓陳東家徹底死了心,把他告到了鎮長那裏,這才把那混賬送進了大牢。可她的苦日子還沒到頭,回到陳家村,還被族人攆,非要她回錢家去……陳東家手頭無路之下,就開了這一間染坊!讓我們都過上了好日子!”他振振有詞:“要我說,這人在做,天在看,但凡做了壞事,肯定會有報應。那個族長,後來弄得妻離子散,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連他兒子都不管他……錢家也是,只剩下父子兩人了,不過,聽說他們在種菜,日子也過得不錯,咱們陳東家大氣,否則,只要她一句話,錢家肯定在這洛河鎮呆不住!”

  說話間,已經到了鎮口,馬車停下,衆人意猶未盡地下了馬車,錢有火最後出來,看着面前的景緻,要是沒記錯,這裏還在鎮外的好幾裏,這邊已經滿是小樓,和他剛出牢房時的繁華差不多。他心裏有些恍惚,愈發覺的陳春喜離他很遠,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

  “來了?”

  熟悉的女子聲響在不遠處,與此同時,周邊響起了陣陣驚呼:“陳東家!”

  方纔那個跟衆人介紹洛河鎮的男人更甚,拉着那幾個人道:“那就是我們東家了!”

  又疑惑:“她居然認識這個一身破爛的人?”

  “錢有火,別來無恙!”

  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錢有火身上,就是這混賬當年欺負的陳東家?

  察覺到衆人灼灼的目光,有那性子急躁的已經滿臉狠色,似乎想要衝上來打人。錢有火周身毛毛的,急忙道:“春喜,這麼多年過去,我當年確實做錯了,但也受到了懲罰……都說你大氣,你該不會還記着當年的仇怨吧?”

  “當然記得!”楚雲梨抱臂站在馬車旁:“所以得知你今日回鎮上,我特意等在這裏,都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你可能不知道,如今的我忙着,都是別人等我,能夠讓我等的人,都是朝中官員。”

  錢有火:“……”

  他並不想讓她等。

  事實上,早在得知陳春喜民生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定主意,回到鎮上之後,夾起尾巴做人,越不引人注目越好。

  可他沒想到還沒回到家呢,就已經讓陳春喜堵了個正着。

  看着周圍那麼多人,他回家後想過安靜的日子,只怕很難。

  “行了,看到你好好的,我也放心了,就這樣吧!”楚雲梨揮了揮手,上了馬車。

  因爲她開了染坊,盯着她的人太多了,楚雲梨不好做多餘的事,所以,錢有火才能從獄中活着回來。

  而接下來,只要讓這種人知道她討厭這個人,錢有火想要過好日子……下輩子重新來過,還差不多!

  錢有火心裏害怕,趁着楚雲梨離開之際衆人議論顧不上他,扎進人羣跑了。

  回到了村裏,錢有火更覺自己在做夢,家家戶戶本來低矮的房屋都變成了青磚瓦房,有的人家還修出了幾進院子。

  錢家的房子也變了,同樣的青磚瓦房,只是比別人家小一點,亂一點。

  何止是亂一點!

  整個院子裏亂糟糟的,幾隻雞到處亂轉,他推開門就對上了院子里正在綁菜的父兄。

  看到他回來,父子兩人還有些激動,錢父霍然起身:“你回來了?”

  錢有貴比較務實,激動過後,急忙上前關上門:“有人知道你回來嗎?”

  錢有火:“……很多人都看見了。”

  錢有貴啞然:“那這日子還怎麼過?”

  現如今鎮上以種菜爲生的人很多,錢家只是其中一家,也是生意最差的一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得罪了陳春喜,有的人就算不喫菜也不買他家的,當然了也有不少人不知內情……錢家就在這夾縫中求生存。

  果然,當時晚上村裏挺多人都過來“探望”。

  錢有火也發現了自己在家會給父兄惹麻煩,或者說,他留在村裏根本就過不了日子。

  於是,當日夜裏,他拿着兄長給的銀子,偷偷離開了村裏,去了洛河鎮隔壁鎮上的村裏,這邊也挺繁華,不過呢,雖然都知道陳春喜被錢家虐待的事,但卻認不得他。

  錢有火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沒兩天就搬來了一個女子,雖然有些壯實,但很能幹,家裏家外一把好手,最要緊的是,這女子經常幫他的忙,明顯對他有意。

  一來二去的,兩人熟悉起來,一個月後,錢有火鼓起勇氣跟她剖白心跡,表示想要上門提親。女子羞澀的答應了。

  錢有火本來以爲自己的好日子到了,和就在成親的當晚,那女子不肯圓房不說,一腳把他踹下了牀。

  這副做派,隱隱和當年的陳春喜很是相似。

  錢有火心裏頓生不好的預感,接下來的幾天裏,他發現自己的預感沒錯,這女人壓根沒想好好跟他過日子,嫁給他就是爲了揍他的。

  於是,錢有火天天身上帶着傷,出去之後,那女人還都說他不會走路,經常摔跤,他想要解釋,可外人根本不信。

  因爲那女子很勤快,家裏家外的打掃,做飯洗衣樣樣拿手,和鄰居也處得好。好多人都勸他好好過日子,別污衊人。

  錢有火:“……”

  成親半個月後,錢有火某日早上起來,被那女子打斷了腿,於是,他不能出門了。

  在那之後,還是天天捱打,沒多久,他徹底下不了牀,因爲他身上的那些傷,從頭到尾就沒有大夫治過。

  錢有火心裏絕望,一開始他也掙扎過,讓人給家裏送信,他也不知道信有沒有送到錢家人手中,那邊始終沒有回信,也沒看到父兄上門。

  就在他奄奄一息時,楚雲梨站在了他面前:“感覺如何?”

  錢有火看着面前一身紅衣張揚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我早該想到的!憑你的……狠辣……肯定會……報復……於我……”

  “你知道就好。”楚雲梨走到他面前:“絕望嗎?曾經我被你打在牀上的時候,也這麼絕望。”

  “那時候……我沒……打你這麼……這麼狠!”錢有火想要爲自己辯解。五年的牢獄之災,他的身子本就虧損嚴重,回來之後也沒能補起來,現在又受了這麼重的傷,身上好幾處骨頭都斷了,呼吸拉扯的肺腑都在疼,可他還是不想死,如果現在找大夫,他應該還能拖一段時日:“春喜……我錯了……你別恨我……我沒……傷你這麼……這麼深!”

  楚雲梨彎腰湊在他耳邊,低聲道:“興許是上輩子傷的呢!”

  錢有火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這猜測雖然荒唐,可也只有如此,才解釋得通。陳春喜和他成親的前面兩年中,很是溫順乖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她是突然變的!

  難道她和自己過了一輩子,被自己虐打而死?

  錢有火試着設想了一下,如果陳春喜溫順的性子不改,他動手的毛病也不會改,那麼,她被他失手打死……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他慘笑一聲:“果然是……報應!”

  “你說對了!”楚雲梨看着他青紫的臉:“你一點都不無辜,別覺着冤枉了。”

  幾天後,錢有火沒了,無聲無息死在了洛河鎮隔壁鎮上的村裏。

  錢有貴得知之後,很是不甘願的去幫他收了屍,就葬在了鎮上的荒山上,並沒有帶他回錢家。

  而錢家村裏的其他人,只知道錢有火回來了,然後又跑了,不知去向。

  楚雲梨在臨死之前,將名下的所有東西都分了,陳春華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她捐給了善堂,彼時的善堂已經開遍了吳國大大小小的城池。關於陳春喜喜歡做善事的名聲,也傳遍了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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