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夢野蝴蝶·羨月

作者:瘋瘋瘋瘋兔
煙川靜謐地流淌過京都的夜色。

  煙川兩岸的四方河商區是京都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夜色一至,西岸的燈紅酒綠便平地而起,這裏一年到頭都有如織如水的遊客,無數現代化的建築沿着商店街爭奇鬥豔,給這座古老城市染上了流光溢彩的現代氣息。

  而煙川東岸的梅園又彷彿是時光另一端的風景,古京都的傳統和藝術氤氳綿綿地鋪開,如大唐年間的盛世畫卷,沿着梅見小路走進溼溼涼涼的夜雪裏,好像一擡頭一回首還能聽見樂姬手中的三味線正在緩緩幽幽地撥動千年前的詩篇。

  這條神來國最古老的花街的盡頭,在一排垂簾昏黃的茶屋背後,有一個不甚起眼的小小別院,別院裏立着三層高的一座小樓,樓下種着梅樹,此時正凌寒獨豔,樓上是青藤漫漶,墨瓦紅牆,樓頂的視野正好,能把整片梅園盡收眼底,還能遠遠望見餘音不絕的煙川、以及煙川對岸的繁華人間。

  這座小樓在一個月前無聲無息地出現,左鄰右坊之間有着頗多傳言,但好奇者上門拜訪時,都會被店長清風化雨的幾句話就帶到九霄雲外去,很快,人們對於羨月樓的傳言就變成了“這是一個能讓人忘記煩惱的奇妙之所”。

  林雨行此時坐在屋頂的瓦片上,京都的夜雪落在他身上,身旁是喝了大半瓶的酒。

  然後是一陣瓦片掀動的聲音。

  “微生哥哥你又把酒當飯喫!”

  小姑娘手腳並用爬上屋頂,氣鼓鼓地把一瓶牛奶塞給了他。

  “喝牛奶才能身體好!”林璫一屁股坐下來,順手把酒瓶搶走了,“不許喝酒了!”

  “哥今天高興。”

  “遇到什麼事啦?”

  “我今天呀……”林雨行眯起眼睛,伸出手去,紛紛揚揚的夜雪穿過他的指縫,溫柔地落了滿頰,“我今天呀,遇到了京都冬日的——吉光片羽。”

  林璫聽不懂這個詞。

  又聽他補充了一句——“雖然很噁心就是了。”

  於是林璫明白了,哥哥今天遇到了一個很噁心的人。

  “下次帶我去!”小姑娘揮舞着手中的酒瓶,“我幫你丟他!”

  不用下次了,林雨行揚了揚下巴,朝着夜色中遲疑靠近的一個人影,“喏,就是他。”他指揮林璫,“用力丟。”

  羽上賢人大駕光臨羨月樓的第一個夜晚,迎接他的是一個從天而降的酒瓶子。

  賢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酒瓶,一擡頭就看到了正在喝着牛奶、一臉置身事外的那個混蛋,旁邊還有個掄圓了胳膊的小姑娘。

  “果然是樑上君子,心如蛇蠍!”賢人一跺腳,疾風步一轉,人直接飛上了屋頂,他站定在林雨行面前,居高臨下指控道,“不出來迎接你爹,還玩偷襲!”

  “原來是京都第一男公關呀?我可不記得點了你。”林雨行懶洋洋地叼着吸管,眼中是大魚上鉤的笑意。

  而林璫很想說樑上君子不是這麼用的,五年級課本有教,真是的,這人的華語比自己還差勁!“微生哥哥!”小姑娘嫌棄地說,“送這個笨蛋回去念小學吧,真可憐,華語水平這麼低也好意思出門。”

  賢人:“……”

  “他是你哥?”賢人問小姑娘。

  “是啊,微生哥哥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了!”

  “所以——”陰陽師磨着牙,“林雨行,你連名字都是騙我的?”

  迴應他的卻是一句涼涼的反問——“柳紅英是沒教你文化課麼?還是你打算讓我妹給你補補小學課本?”

  這下輪到賢人驚奇了,他和那些慕名而來羨月樓的人一樣,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了——“你怎麼知道柳先生是我老師?”

  賢人年少時去華國修行是祖父安排的非常隱祕的一件事,師從百花遊俠柳紅英更是不爲人知,連委員會那羣天天想將他扒皮抽筋的禿子都沒能調查到這一點。

  若是平時,林雨行一定會逼得賢人叫聲爸爸再好心告訴他,但現在,旁邊還有璫璫在呢,他只得提醒自己做個人吧,於是換上了那副疏懶的腔調——“你右手四指的指腹有一層繭,那個位置,和彈琴的握劍的持刀槍杖矛的都不同,這是一雙拉弓繃弦的手,並常年勤於練習,神來國內可沒什麼人能有資格當你的弓術老師,你又會疾風步,還有幼兒園水平的華語。”林雨行擡了擡眼皮,答案不言而喻。

  “那你是怎麼破我手機密碼的?”

  “當時我送你見面禮,你迫不及待確認那是你的手機,手點屏幕的動作,記住很難嗎?”

  賢人:……這是人的觀察力???

  又聽那混蛋說道:“至於名字,我沒騙你,華國人有名又有字,雨行是我的表字,表字是給一般人叫的,親近之人才直呼其名,你麼,一般人而已。”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

  “微生哥哥,我呢我呢!”林璫一屁股擠開了賢人。

  林雨行讚賞地摸摸她的頭:“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璫璫再過三年取表字哦。”“我要和哥哥一樣好聽的表字!”

  “雨行是我自己取的,原本父親贈我的表字更好聽,在他去世那年,我正好二十歲。”風大了,雪花旋轉着飛進帽檐底下,林雨行長長的睫毛上落了雪,他的聲音又輕又涼,“但我這樣的人呀,不配用那麼幹淨美好的字。”

  “是什麼?”賢人徹底忘記自己的扇子了。

  林雨行沉默地望着煙川河水流淌過京都雪夜,像是望見了一千年前的長安。

  賢人半晌沒等到一句話,只有雪花飛落在他們兩人的脣角。

  此刻的林雨行與白日的、與剛纔的,分明相同又完全不同,又惡劣,又溫柔,又虛僞,又真誠,又喧鬧,又寂寞,矛盾的面目在他身上堆疊又渾然天成,彷彿這副低眉淺笑的人類軀殼裏,裝着如同妖怪一般詭譎狡猾的、又明智又瘋魔的靈魂,賢人忽然好想把這隻王八的殼撬開來看看裏面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太冷了,回去吧。”林雨行最後站起來,拉着妹妹跳下屋頂,至於大駕光臨的陰陽師大人,愛咋咋的。

  賢人跟着進了屋。

  出乎他料想的是——羨月樓外面看着和尋常茶樓並無不同,內裏的裝修卻極盡奢華,並非那種金碧輝煌的富貴,而是如同浮光魅影一般的、由成百上千的燈花點綴出來的、一個恍若夢中的世界。

  那些燈花,每一盞單獨拿出來都不起眼,是商店裏隨手能買到的貨色,但是當它們大片大片簇擁起來、又無端端地懸浮在空中時,就讓人不得不發出驚歎了——沒法用科學來解釋的,浮世花火。

  燈光的顏色是一種沉默的樸素,安靜又徑直地輝映進人的心底,一如這兒的主人,不動聲色就將世間塵埃照得分毫畢現,賢人心想四方河他也沒少來,梅園更是他與媒體周旋的常來之地,梅見小路的每一家店他都光顧過,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茶樓他竟無半點印象。

  一樓是客廳與茶座,二樓擺滿了畫架和書架,三樓大概是居室,房門緊閉着,賢人是從閣樓窗戶跳進來的,然後徑直飛下樓梯,大咧咧坐在了一樓廳裏那張最大的深草色布藝沙發上。

  屋裏開了充足的暖氣,賢人於是敞開了衣襟,他平常其實很隨意,反正他這樣的人素衣羽織都能穿出高定華服的氣質來——此番正是穿了一件霜降色的亞麻羽織,鬆鬆垮垮披在身上,露出一半線條清晰的胸肌。

  林雨行給他遞了一盞茶,又看了他一眼,評價道:“比白天順眼多了。”

  “白天我那是剛錄完節目回來!”賢人爭辯道,“我可不喜歡穿西裝,要不是老爺子天天催我相親,我早回家了!”

  “相親不好麼?”

  “好個屁!”賢人一想到老頭比催命還可怕的催婚就心有餘悸,“我豈是那麼隨便的人!他想要孩子他自己去生啊!迫害我算什麼啊!”

  “哦?這麼說你生不出孩子?要我介紹老中醫給你看看嗎?”

  “???”

  論武力,羽上賢人自信滿滿,論話術,他怕是一輩子都只能喫林的尾氣,此刻他終於想起自己是來討債的,“林先生不給個說法麼?”賢人把心愛的扇子往桌上一拍,絕不善罷甘休似的,“我最珍愛之物被你毀了,在生出孩子之前,我必須想好我是拆了你這樓呢還是剁了你的爪子來賠!”

  林雨行慢條斯理地喝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然後他蔥玉一樣的手指就拿起了扇子,理直氣壯地揣進了自己的袖子裏——“願賭服輸。”他輕飄飄地說,“輸了賭約本來就要送我一樣東西,啊呀,感謝羽上大人送貨上門。”

  賢人心道糟糕:“這個不行!”

  “先前說了隨我挑選,京都第一男公關大人,難道您和富婆們打牌輸了也這般賴賬嗎?然後左擁右抱、欠債肉償?”

  “我哪裏左擁右抱了!不,不對!這個真的不行!喂!你們華國人不是有句話,君子不奪人所好嗎?”賢人一急,不知不覺又跳進了坑裏,“換、換一個!”

  “啊呀,喜多神匠的絕代名作啊,可真是非凡之物。”賢人越聽心越沉,這王八蛋竟然是個識貨的——“堂堂大陰陽師羽上賢人,不會是出爾反爾之輩吧?”

  “啊?”一直在旁邊收看《大人的世界真複雜》的林璫,忽然跳起來瞪着賢人——“你?是陰陽師?”

  “是啊!”賢人詫異,京都竟然還有不認得他的小姑娘,“我就是羽上賢人啊,最年輕的星霜頭銜持有者,快讓你哥哥把扇子還我,我送你張簽名照好不好?”

  林璫轉身跑開了。

  賢人不明所以,竟然還有小姑娘不要他簽名照的?

  滿堂燈華輝映之下,羽上賢人一頭長髮披了滿肩,他白天那些騷包的定型水已經洗掉了,此時髮尾斜斜地綁了一條紫曜色的髮帶,被霜降色的羽織一襯,如東雲霞漫,賞心悅目,再配上他眼中閒星曉月似的光彩,這樣的存在,看不起世間美人確實情有可原——他自己就是顏值天花板了,顏值、武力雙重天花板,即使在衆星捧月的環境中長大,也從未疏於勤勉——那雙拉弓崩弦的手就是很好的證明,以及他在無數戰鬥中磨礪出來的堅定和從容,都刻在他那張刀削斧鑿的臉上——俗世人家的矜貴少爺,斷沒有如此身魄。

  爲了索回扇子,陰陽師大人站了起來,他雙手撐着桌子,一張俊臉居高臨下,又近在咫尺。浮世燈火裏,年輕陰陽師的身上有一種灼熱的、純粹的、又堅不可摧的東西,好似被香火纏繞的塑像,一半深陷於世,一半渴求自由,他的輪廓被柔和又凌厲的光芒所勾勒,相反的線條在他身周碰撞卻毫無違和,彷彿這副萬衆擁戴的人類軀殼裏,裝着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又猖狂又傲慢的靈魂。

  一個人類軀殼裏的瘋子,一個神明軀殼裏的狂人,命運可真奇妙。

  林雨行此時特別想把賢人的靈魂揪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曬一定很香,他想,就像深埋的瑰寶重見天日。

  “賢人呀。”他第一次喊他名字,帶着一絲撩人心神的尾音。

  很久以後賢人才發現,林每次喊他羽上的時候,就意味着別人要倒黴了,而每次喊他賢人的時候,就是賢人自己要倒黴了。

  林雨行說:“我自不奪人所好,這樣吧,賢人幫我跑個腿,就當輸給我的賭注了。”

  “林!雨!行!”陰陽師的聲音已經冒煙了,“扇子已經被你毀了!你要不要臉!”

  “哎呀呀,你別急着要去生孩子似的。”林雨行又掛上了那副可惡笑容,“我找神匠再給你做一把就是了。”

  “喜多工坊已經永久關門了!連我都請不動神匠!”

  “那是你菜。”

  賢人:“……”

  林雨行所謂的跑腿,是一樁委託,羨月樓有一位客人,今天黃昏時候上門,說自己的女兒失蹤了,警察找了三天還沒找到,懇求“能使人忘記一切煩惱”的羨月樓幫幫他。

  賢人問他:“你真的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惱?”

  林雨行顧自喝茶:“道可道,非常道。”

  賢人聽不懂,只聽到他又開始說鬼話——“如你所見,天那麼冷,我身體又不好,出門的事就麻煩你啦,賢人。”

  呵呵,大半夜還在冒雪喝酒,這叫身體不好?

  像是知道他心裏想法似的,林雨行笑眯眯地說:“等你回來請你喝酒呀,賢人。”

  羽上賢人罵罵咧咧地接過委託人的名片,罷了罷了,他想,陰陽師也會時常被拜託找人找物,況且他本來就以守護京都爲己任,這類失蹤事件讓警察處理起來遠沒有陰陽師效率。

  賢人正要出門,冷不防嘩啦一聲,一大盆水被人從身後潑了過來,頓時整個後心如墜冰窟——不知是羨月樓的燈光太迷人,還是林的臉太好看,賢人不知何時放下的防備,這一盆水讓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通透,也同時從浮燈花火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擊——層層結界呪術以排山倒海之勢從他身周涌出,以一種神明被冒犯的憤怒——

  一回頭卻見林璫抱着個空盆子,一雙大眼睛紅紅的瞪着自己:“我討厭陰陽師!”

  “璫璫!”幾乎是一瞬間,林雨行已經閃身擋在了小姑娘面前,他飛快伸出一隻手,斷錦裂帛一樣撕掉了賢人的所有攻勢,然後用一種寵溺又無奈的口吻說——“璫璫,不可無禮。”

  他頭頂的圓邊禮帽,帽檐下平靜的雙眼,重新攏回袖子裏的手,以及完好無損的大衣圍巾,都沒有顯出分毫被驚動的跡象,好像這裏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滿地破碎的燈花映出了剛剛如同電光火石般的一切。

  林雨行嘆了口氣——“璫璫,做錯事要道歉。”——但他臉上並無任何訓人該有的生氣,反倒還掛着幸災樂禍的笑意,好像就等着這一刻似的。

  賢人發誓這王八蛋絕對知道妹妹去幹壞事了。

  林璫依舊瞪着賢人,堅決不肯低頭,彷彿那是殺父仇人一般,又大叫一句:“我討厭陰陽師!”

  小姑娘還要把盆子也砸過去,被林雨行按住了。

  “算了沒事。”

  羽上賢人不跟小孩子計較,攏了把散發上的水,又深深看了林雨行一眼,轉身走了。

  這王八蛋到底什麼來路……

  羽上賢人獨自走在京都夜雪裏,一邊用呪術蒸發着溼透的衣服,一邊在心裏不斷計較着,這個自稱林雨行的華國人,不顯山不露水的,輕描淡寫就卸去了他毫無保留的攻勢,他家老爺子跟他打架都不會如此輕鬆——他那通反擊,是無數生死戰鬥裏練成的潛意識,是比思維運轉還要快的存在,快到他自己都來不及收回的程度了——換個普通人在那裏,怕是全身骨頭都要碎。

  雖然被莫名其妙潑了一盆水,賢人心中卻對小姑娘的歉意更甚,要不是有那王八蛋擋着,京都的守護者險些就變成傷人者了。

  都怪自己還沒到人見人愛的地步啊——他決定以後多上幾個綜藝露露臉,哦,相親節目除外。

  當陰陽師的身影剛剛從梅見小路消失,林雨行就重重跌坐在地上,一口鮮血從他脣齒縫中嗆出,滴落在他深陷於雪地的手上,他卻擡手看着那冰冷橫流的血跡,又低低碎碎地笑了起來。

  隻手破卻天下法的華奇協總指揮使,終究還是成了一個廢人。

  羽上賢人沒有聽到羨月樓下小姑娘的倉惶哭泣,沒有看到他的王八蛋拼命壓抑的喘息,一灘殷紅似薄櫻紅梅,在雪夜裏無聲浸染,襯着那些疼痛間隙流漏出來的笑意,如同深淵裏的幽暗之花,一邊破碎一邊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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