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夢野蝴蝶·雙飛
那雙杏眼裏,是清清楚楚的光。
賢人在這紅塵俗世打滾二十三年,見過無數美人的眼睛,或顧盼生輝,或春風得意,或天真無邪,或楚楚可憐,在升騰的香火裏繚繞起舞、那是他們想讓被奉之高閣的作爲“神明”的自己所見的模樣——然而顧盼生輝的夜裏,往往是心懷鬼胎,春風得意的背後,一個個債臺高築,天真無邪的一轉身就對愛人捅刀,楚楚可憐的架起鏡頭熟練賣慘圈錢——人慣於用假面來掩藏自身的慾念,所以,他看不起他們。
可林雨行看他的時候,永遠是那麼坦蕩那麼真摯。
並且同時將他算計了百八十萬字。
完全矛盾的東西,在這王八蛋身上,又是渾然一體、毫無違和。
就像賢人對他,討厭至極的同時,又無法抗拒來自他的吸引,簡直要命。
這根本無關乎他有多好看,哪怕他長相平平、是個禿頭,都不影響這份致命的吸引力。
太可惡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甚至不能用“人”來形容他。
因爲,人,是有慾望的,卻沒人知道林雨行想要什麼,賢人見慣了各種虛與委蛇的軀殼和心懷叵測的假面,他發誓這王八蛋漂洋過海到神來,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甚至賢人有一種直覺,這混蛋手裏握着一個天大的局,大到無法用凡人的腦力去衡量的程度,而賢人自己作爲被選中的棋子,偏偏還欣然赴局。
憑什麼呢?
“來。”林雨行伸手,他邀請賢人同座,臉上又掛起他春風化雨的笑意,這個人,他從來沒有什麼笑裏藏刀,他太自信,他對人心的拿捏讓他根本不需要藏刀。
賢人告訴自己這次絕不上當了!
於是年輕陰陽師毫不領情,就大咧咧站在面前,覆下一大片陰影,他倒要看看這混蛋還能賣出什麼藥來。
林雨行只好仰着頭說:“賢人覺得夢野蝴蝶是個什麼樣的人?”
賢人如實說道:“夢野蝴蝶啊,投稿十年,無人問津,還在一直堅持參加所有的徵文比賽,這樣的人一定想要名揚天下吧,後來他的稿件終於被錄用,一朝出版,全城斷貨,倒是一個很好的‘努力終有回報’的例子,雖然我不覺得他的故事有多新鮮,也不知道爲什麼很多人看了之後就想放棄生命,好像真的相信了死後可以重生一樣。”說到這裏,賢人一肚子氣,“所以這一步也在你的算計裏?你知道我會回來問你,你能不能別這樣,林雨行,有話直說不行嗎,我把你當朋友,你把我當棋子!”
林雨行擡眼:“那你想我把你當什麼?”
賢人話到嘴邊,想起說出“你不配當我朋友”的人明明是自己。
賢人又把話嚥了回去。
“我可不會在大冷天陪一個棋子出門。”林雨行一邊搖頭一邊笑,然後從軟椅裏把自己撐了起來,理了理圍巾,“走吧,爸爸幫你捉蝴蝶。”
林璫也眼巴巴地想跟出去玩,林雨行摸摸她的腦袋:“璫璫在家裏好好看書哦,你看看,你賢人哥哥華語水平這麼差勁,以後還要你來教他呢。”
在賢人的抗議裏,林璫興高采烈地讀書去了。
這是林雨行第一次坐羽上賢人的飛天汽車,他也不繫安全帶,用好孩子千萬不能學的姿勢,大大咧咧地把腿直接擱到了副駕駛臺上,大袖一攏閉目養神好不愜意。
賢人踹了他一腳:“去哪?”
他伸手指了個方向:“五公里,地鐵站。”
賢人把油門一踩到底:“你怎麼知道夢野蝴蝶所在?”
“賢人的腦子裏是塞滿了羽上夫人的情書麼?”
“說人話!”
“這麼簡單的事——”他拖長了語調,“跟蹤阿光不就好了。”
“哈???”就算美人閉目低笑的樣子十分好看,賢人也是差點把方向盤都擰飛了,“你也太不要臉了吧!”
林雨行眼皮都沒擡一下:“你撿回來的小孩,還要我去照顧他的安全,你也好意思叫?”
“有什麼危險?”賢人不解,“夢野不是奇術師啊,投稿十年無人問,哪有奇術師混的這麼慘的。”
在神來國,只要是委員會在冊登記的奇術師,哪個不是風生水起耀武揚威,混得再差也能在資本背後當一把不見光的利刃。
像櫻庭武藏這種首富級的人物,背後必定有一羣奇術師拿着恐怖的高薪,24小時保護着大老闆的人身安全,同時替他做一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
戴上狗鏈的奇術師受委員會統一管理,傷害無辜平民的可能性無限接近0,沒這個必要也沒作案動機,如果是神來境內的野生奇術師作案,也幾乎不可能,一來他們背後都有許多雙眼睛盯着,巴不得犯點錯誤好名正言順給他們戴上狗鏈,二來這些野生奇術師本身實力薄弱,真想謀害雪川父子,以大偵探的智力和觀察力,他們要討到好處恐怕也得以命相博。
而以夢野蝴蝶的履歷,他不像是有錢人,更不是個身懷絕技的人。
賢人忽然想起林雨行說過神來歷史上發生過類似的事,還被委員會掩蓋了,他當時喝多了睡着了,沒能聽到後文。
於是又問了一遍。
“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吧。”林雨行說,“有人把陰陽師的呪術通過報刊印刷散播到全國,大幾千人死於那場「呪術複製」的生命實驗,委員會一手遮天掩蓋此事,被你祖父殺上門去,最後內務省出面調停,羽上家因此叛出陰陽寮,你祖父憤而離開神來,纔在華國結識了百花遊俠,後來成爲知己之交,不然你以爲柳先生會願意對你傾囊相授?”
賢人聽罷,消化了好一會才悶悶地說:“老頭從來沒和我說過這些事,我一直以爲是我天賦異稟,柳先生才破格教我……”
“後來陰差陽錯,我在一段記憶裏看到了被抹去的歷史。夢野的書裏沒有呪術的痕跡,但複製傳播的手法是一樣的,這是又一場生命實驗……不,或許還不止……”
賢人這是第一次聽林雨行毫不吝嗇地說那麼多話,別看這王八蛋平時刻薄無禮,人也一副孤孤零零的樣子,他認真說事的時候卻有一種義正辭嚴的力量,那不是聲音有多響亮,林的聲線很溫柔很好聽,還帶着一點臺北腔的尾音,卻仍有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賢人想了想,這大概就是柳先生講武俠故事時說的“氣”,勇氣,義氣,底氣,俠氣,他小時候聽不懂,長大了沒人講,現在隱約有點懂了。
“喂,我說,林,你到底是什麼人啊?”賢人忍不住好奇,“華夏奇術協會的人嗎?你來京都不止是‘盼君共賞’那麼簡單吧。”
“哎呀,那個啊……”林雨行似答非答,“我十年前就離職了哦。”
他還記得遞上辭職申請的那年冬天,也是今天這般初雪消融的午後,陽光清清冷冷地照了他半身,空氣中飄舞着細細的纖塵。
他還記得那個笑起來又像狐狸又像貓的華夏奇術協會新任會長。
當年的他其實還沒那麼慣以笑面示人,整個協會基地裏,最愛笑的那位,是在柳紅英退休之後、空降來的新會長,一個名叫王沒(mei2)的男人。
不知父母,不知師門,不知年齡,連履歷都是一片空白。
卻沒有一個人敢小看這位新任會長。
因爲他是讓華奇協總指揮使——林先生——唯一敬重如山、以禮相待的人。
王沒很喜歡他。
長輩對晚輩的那種喜歡。
在他把工工整整的辭職申請放到會長辦公桌上的時候,王沒第一次失去了他的笑容。
“此後生死不計?”會長的眼中是分明的痛惜。
“此後生死不計。”他說。
“其實雲香一直在想辦法,微生,你要不再等等……”那試圖挽留的聲音現在想起也猶在耳畔。
“不用了。”他喫力地說,“我自己有數。”
“瘋子。”那是他從會長口中得到的最後的評價。
那是他在華夏奇術協會的最後一天。
後來無數塵泥無數雪,十年光陰轟然落地,也不知埋進了誰的眼底。
然後他聽到了賢人詫異的聲音——“哈???十年?!你看上去比我還小啊!王八蛋,難道你是——”
新曆1966年,金字塔預言師維克托·哈里斯在英倫星國創建了國際奇術最高仲裁局,此後開始每年一度的奇術師職業排行,幻術師、元素師、高達師、主教這些熱門職業年年穩居前十,但誰也去不到第一,排行第一的職業在SABIT成立前就已失傳,那是來自古代華國的、一個擁有無比美麗的名字的職業——畫夢師。
傳說中的畫夢師,執掌時間停滯之所,橫跨夢境與現實兩界,能令長夜起驕陽,使華髮歸少年,是所有時空系奇術師的起源,與無常先生的傳聞非常相似,但這位近代奇人並不是畫夢師,甚至還寫過一篇論文發表在《星際奇術週刊》上、特意痛批了這個被他稱之爲“垃圾”的職業。
沒人見過真正的畫夢師有怎樣一身空前絕後的本事,因爲最後一代畫夢師、前朝第一智者解虛懷在新曆1925年就死了,有說他活了兩百多歲是大限已至,有說他是與無常先生鬥法失敗而死,有說他捅穿了那個年代的科學天花板,實現了理論極限的時空跳躍,最後跳的不見了——無論民間說法如何紛紜,解虛懷死後,沒人找到過他的墳墓,SABIT幾十年來派出各類強者、明裏暗裏潛入華國尋找前朝第一智者的遺產,都一無所獲。
這個絕美又飄渺的失傳職業,就被永遠地掛在了全世界職業排行榜的第一位。
賢人不在組織裏,也時常聽得奇術界對於畫夢師的諸多傳說,至少畫夢師擁有漫長生命是確鑿無疑的,解虛懷活了兩百多歲的平生傳記都在歷史書裏寫着呢,於是賢人問林雨行:“難道你是失傳職業畫夢師?”
好像如此才能解釋那麼強那麼帥的自己纔會屢次在這王八蛋手上喫虧。
“我不是。”林雨行冷冷地說。
“那你是什麼職業?”賢人奇怪了,“我幾乎和全職業奇術師交過手,從未遇到過你這樣的傢伙。”
林雨行的嘴角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叫爸爸,我就告訴你。”
“你想得美!”賢人不服氣,“要也是你叫我爸爸!你明明就比我小!”
“我什麼都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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