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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东渡

作者:疯疯疯疯兔
我愿长夜起骄阳,出云荡海颂华章。

  狂骨繁花冲天去,英雄结发归故乡。

  先祖终将见证我們的脊梁。

  ——破法者·题记

  新历2014年秋。

  天蒙蒙亮,白雾微凉,华国西北一個小镇的火车站台上,今早第一班列车缓缓进站。

  车门打开,乘客出站,或大包小包,或携家带口,或喜遇熟人,或行色匆匆。

  直要把秋意冲散的回乡人群中,独有一人,两手空空,下车停步,着一身玄色大衣,戴一顶圆边礼帽,配一條绛红长围巾,恍若旧时代的打扮,沉默地穿過了无数尘埃而来。

  帽檐的阴影之下,是一张不過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他的表情空空荡荡,极好看的眉眼中敛去了所有的波澜与神采,他平静地仰头,平静地轻叹,平静地望着站台、人潮、以及蔓延到视野尽头的铁轨、荒野、荒野上的山楂树,平静到也许会在那裡驻足成一副画卷——直到车厢裡跳出来一個小姑娘,如铃音绽放在褪色的旧尘埃裡,她脆生生地喊他:“微生哥哥,這就系你的故乡嘛?好远好远啊,我們捉了一天的车了吧!”

  普通话很不标准,甚至還有字念错了音节,小姑娘顶多十一二岁的模样,個子矮矮,齐刘海大眼睛,她說话间,又伸长了脖子去看远处的站台小贩,小贩正在炒秋果,空气中扬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糖霜,一下子隔开了地域与时节。

  炒秋果哎——刚出炉的炒秋果哎——五块一斤——十块三斤——

  “珰珰想吃就去买,”林雨行的声音被小贩一阵吆喝盖過,帽檐下的那张脸似乎笑了笑,只见他拿出两张纸币,“喜歡就多买些,這個不会坏,能保存很久。”

  炒秋果是小镇特产,林雨行還记得小时候天气一入秋,母亲就把野山楂摘回家,倒锅裡用糖霜炒香,他一個人吃完一盘,父亲就說他酸到掉牙還乐在其中。

  “好七!真好七!”林珰抱着满满一袋子回来,腮帮子也塞得鼓鼓,又忙不迭举起整個袋子。

  “我不爱吃。”林雨行摸摸她的脑袋,“也就你,酸到掉牙還乐在其中。”

  那些生而为人的时光好像還在昨天。

  “哪裡酸啦!”

  小镇风貌早已换新,地处再远,也抵不過时代洪流的浸染,林珰来华国才两年,因而处处新鲜,左顾右盼间忽然听身旁之人叹了一句——

  “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总该如是……不過如是。”

  小姑娘自然是听不懂的,普通话還沒說明白呢,她仰头眨眨眼,林雨行对她說:“一会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去看一個人,珰珰要有礼貌,不能大声說话,也不能笑,知道了嗎?”

  林珰用力点头,要有礼貌她懂,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笑呀?”

  “因为這個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林珰才知哥哥带她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火车也要回故乡是为了参加一场葬礼。

  “他是我从前的国文老师。”林雨行走在苍白亮起的天色中,声音清清凉凉,“是這片大陆上,我最后一個故人。”

  两人行至小镇以北的一座旧式宅院前,入目即是一片绿,恍惚逆了时节,只见满墙满院的长春藤高悬在岁月裡,呼啸又张扬。

  //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

  //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

  跨過门槛的时候,林雨行想起這两句散文诗来,那是年少时,陆从礼在国文课上念与学生们听的,当年的陆先生,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戴一副金丝边圆镜,穿一袭对襟长褂,用他深沉有力的声音,教学生们领略国文的铿锵与多情。

  那时陆先生的旧宅裡,长春藤的种子才刚刚洒下,有個少年伫立在斑驳潦倒的屋墙前,心想至少也要看到藤花的影子爬上床榻吧。

  如今陆夫人還健在,她坐在挽堂一侧,头发花白,身板硬朗,正与前来吊唁的学生们說着什么,饱经风霜的脸上,宽慰多過哀伤,“老头子這辈子,還是相当满足的,最欣慰的就是教出了你们這些学生,你看当年一個個的小鬼头,现在都成了大老板、大作家、大明星了。”

  “我們永远都是您的学生啊,我孙子下個月出生,還要麻烦您帮忙取名字呢。”

  “我姓朱,小时候沒少被人叫肥猪,后来生女儿取名想不好,還是先生厉害,给了‘云曦’這么個好名!”

  “你小时候那么胖,沒想到现在成了百万粉丝的健身教练啦!”

  一群体面人围着师娘絮絮叨叨,林雨行踏入挽堂的时候,正好听到陆夫人叹道:“有你们如此出息,老头子在天上也会自豪不已,要說還有啥遗憾,大概就是他生前最惦记的那個学生,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哪裡、今次会不会来。”

  “哪個啊?我們同学?”

  “姓林,名微生。”她道,“老头子带了那么多届学生,唯独念念不忘這一個,也不知是不是病中糊涂了,他的学生我有哪個不认得?他還硬說是你们同窗,說他记得特别清楚,当年他问你们的理想、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们一個個都想当老板、作家、明星,只有微生說他‘不想做人’,老头子就奇怪啊,說林微生门门功课都考满分,還天生一副好模样,他不明白如此前途无量的孩子怎么就不想做人,我就說他老糊涂了吧,哪有這個学生呐,他就翻出你们的毕业照,找了半天又找不到,只好指着吴文娟的照片說小娟从前天天吵着要跟微生一起考燕京大学還要嫁给他……你们說說,难不成是我老年痴呆啦?我压根就不记得這回事呐。”

  众人面面相觑:“国文课成绩最好的不是吴文娟自己嗎?后来她真考上燕京大学了,现在在美星国当律师,体面着呢,咱们班花啥时候追過人啊?”

  “大概先生记错了吧……咱们镇上就這些人,来来去去都是老面孔,姓林的人家都沒有,哦!有一户,当年从北平迁過来的那对夫妻?”

  “对对对,有一户!”陆夫人這会想起来了,连声道,“林修、许英华夫妇,从北平来的考古学家,說是国家指派考察大西北,一考察就是许多年,放在当时,那才叫真正的体面人儿!”

  “我也记得他们,京城来的,体面着呢,然而命运弄人啊!”那位朱教练說,“我毕业那年回家,问起那户人家說是已经沒了。”

  “听說是身患重病死了?”

  “我记得是走私文物被判了枪毙?报纸還登過呢!”

  “哎呀记不清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们可沒有小孩,毕生青春都在国家事业裡头。”

  “那還有谁家姓林呢?”

  对于老人口中“林微生”之名,众人都无印象,又不好說到底是谁糊涂,只得宽慰道:“师娘莫纠结,若真是我們同窗,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许是漂泊在外,混的不够体面,也未必会回来送老师一程。”

  “要說体面,我們這些生意人赚钱再多,也比不得周彬大作家体面啊!”

  ……

  林雨行无声地穿過互相恭维之众,对着挽堂正中、香烛案上的黑白照片,弯腰脱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礼。

  望着陆老先生遗照许久,他又至一旁,对陆夫人,行一礼。

  “你是……?”

  面前之人,一身旧时打扮,礼毕抬头,陆夫人见到的却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他低眉敛目,五官生的极好看,却如人间至憾、好梦难盼,陆夫人心中忽然沒来由地一痛,她不知那是为何,只道這样的人,如曾见過,一定是不会忘记的,老夫人于是不解:“此番来送老头子的,不外乎亲眷、朋友、学生……”亲眷她自是认得,朋友也都作古稀,而学生——“老头子退休多年,你也是他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呐?”

  “晚辈雨行,藉藉无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說。

  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却都不是真的。

  当年遮天蔽日的密林裡,率领着燕京大学考古队的林修夫妇也是這般问他——“小朋友你一個人在這裡?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浑身都是伤?你家人呢?”

  “微生。”那年他九岁,哑着声音,撒了個真实的谎,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

  他当时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裡。

  “我沒有家人,带我来的人不见了。”他继续撒着真实的谎,三個恶棍已经死在了那片山壁下,当然不是他杀的,他一個九岁的孩子哪能杀人呢,他不過是轻轻說了几句话,他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他们是台北的人贩子。”他這样告诉林修夫妇,在那之前,他连名字都沒有,他们高兴的时候喊他小宝贝,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那三個亡命之徒,一個是招摇撞骗的寻宝师,一個是越狱逃窜的盗墓贼,還有一個是寻宝师的儿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沒学到,赌博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年纪轻轻已在台北的大小赌坊高筑债台,每天输钱回来就对他一個小孩施暴泄愤。

  他其实完全可以帮那赌棍多赢点钱,他也少挨些毒打,可他更乐意看到那赌棍输钱后抱头抽搐的凄惨模样,那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說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裡支撑着他活下去,胜過求救和哭泣,也胜過身上数不清的新伤旧痕,他不需要别人的救赎,他很清楚人是什么样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三個恶棍带着他从台北来到大陆,合谋寻找前朝教皇白晋的遗产——遗产找到了,他们也都死了。

  九岁的孩子望着林修夫妇,像只野猫那样舔了舔嘴唇,上唇那道长长的裂口是昨夜被赌棍拿酒瓶砸的,還沒愈合,咸咸的,挺疼。

  后来遗产出土,上交国家,林修夫妇收养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生而为人,就有礼义廉耻,人把礼放在第一位,林雨行于是对着陆老夫人又行一礼,然后默默退至人群之外,可惜礼义廉耻四個字——他自嘲地想,我到头来一字都沒沾上(*),实在是愧对父母师长的教诲。葬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沒有人认得他,也沒有人与他搭话,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裡与林珰一直安安静静待着,望着,听着昔日同窗们言语中掩不住的攀比与显摆,看着他们眼角眉梢在几十年岁月中留下的风霜与皱痕,林雨行面无任何表情,也不开口一言,仿佛置身事外,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总该如是,不過如是,一生到头谁又足以道之,林珰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說那句话的意思。

  林雨行正在细细地剥一個橘子的时候,林珰的目光被迫从哥哥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剔透的手上移到了厅堂裡那群高谈阔论的大人们身上——居中的一個男人正讲到他在神来国玉港市开公司当老板的日子,言语中满满的炫耀。

  “這么說老李你還娶了個外国老婆回来?”

  “是啊,在家养胎呢!”那位老李得意洋洋,“羡慕吧!我老婆比我小20岁!又漂亮又能生,這都给我生第五個儿子了,嘿嘿,你们都要抱孙子的人了,我還在抱儿子!”

  有人问:“李哥既然你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回国干嘛啊?”

  老李赶紧叹了一声,仿佛巴不得有人這么问:“唉!這不是落叶归根嘛!国外啊,一個朋友都沒有,哪有国内好啊!”

  “当然是国内好啊,你家小孩都是外国籍,回来当国际生进名校容易的很,啧,一出生就是人上人啊。”有人挤兑他。

  “哪能這么說呢……”老李拖长了嗓门,“這不是都是命嗎?命裡该有,那只好羡煞旁人啰!”

  于是有旁人问他:“老李我记得你在玉港搞摄影的吧?上次同学会你還說来不了,天天忙着拍美女?”

  “上次同学会?那不就是两年前嗎?”先前挤兑老李的人說,“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啊,神来国的经济中心、半個玉港地下被未知力量摧毁,城市陷入混乱和瘫痪,政府還躺平装死,拖着救灾款不肯发,到处都是罢工游行,怎么,老李,你還跑去拍灾难大片了不成?”

  老李的面子顿时挂不住了:“你听什么花边新闻瞎說呢,老外最喜歡把地震海啸之类的改编成奥特曼大战怪兽,老王啊,陪你孙子少看点奥特曼吧,我家小孩都已经在看霍金全集了,嘿,什么摧毁城市,现实裡怎么可能嘛,玉港那么好的地方,空气比国内好了不知道几百倍,哎呀我回国两年天天吸雾霾,都快咳出肺病了!”

  有人冷笑:“那你别回来啊,莫不是房子都塌了,走投无路才拖家带口回华国,船票很贵吧?嘿嘿嘿……”

  此话一出,老李恼羞成怒:“你就是嫉妒我有五個儿子!”

  “半個玉港地下被摧毁,原因至今未明,政府因为要配合国际调查才一再拖延灾后重建,這新闻都全世界报道了,你還搁這扯遮羞布给谁看啊?”

  “都两年了西方专家团還在那边寻找摧毁玉港的恶魔,连我都知道十亿悬赏通缉令,你省省吧五個儿子了不起嗎!”

  ……

  一群人闹闹哄哄,本应肃穆的挽堂硬是被他们唱成了青红黄紫各种脸色。

  林珰古怪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像是看到了十亿美元的悬赏金。

  林雨行不动声色地掰了半個橘子塞进小姑娘的嘴裡,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于是兄妹两人继续看热闹。

  陆从礼生前唯学问为上,两袖清风,一切从简,照他遗愿,葬礼自也相当朴素,连乡村作白事的乐队都未請,不過估计就算請了也热闹不過那群五颜六色的人。

  晚间,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歇,院落裡摆出简单几桌算作丧宴,宴上那老李還在吹嘘着他全家人上人的地位,但沒什么人理他。

  宴毕,人群终于散去,院门外停着的豪车一辆接一辆开走,白日喧嚣重归寂静,林雨行和林珰在最后一波告辞的人中。

  他对陆夫人致礼作别,老人不认得他,却也尽主人家礼数、与儿孙辈们一起送宾客至院外,临行前,林雨行望着那夜色中恍如隔世的长春藤,一整日都沒怎么說话的他,忽然开口问道:“主人家,能否将院裡的种子送我一些?”

  新历2014年,初冬。

  林雨行与林珰东渡神来。

  神来国在古代名叫东淮,是华夏以东的海上小国,千年之前妖域战乱,东淮面临倾覆之危,国王向当时的大唐皇帝求助,大唐皇帝派镇国神明之女麒麟公主前去平乱,最后以永镇妖域的牺牲解决了這场危机,东淮国自此改名神来——神从长安来。

  但如今的神来国,已是一個被西方列强轰破国门的傀儡政权,早沒了千年前的神韵华彩。

  林雨行立在甲板尽头,依旧是那身长长的大衣,一條围巾虚虚地搭在肩上,他随身并无多少行李,几件衣衫,几样物事,一小罐长春藤种,唯此而已。

  大衣和围巾都被海风吹起,他手中拿的报纸却是稳稳的,连個页脚都沒能吹开,好似那薄薄的纸张不在现世一般,所幸甲板上沒多少人,也沒人注意到這么奇异的一幕——林雨行正在看报,這是船上提供的《朝夕新闻》,神来国颇有影响力的一家报刊,用了一整個头版的篇幅来报道刚刚结束的奇术头衔战。

  這是神来国内最高等级的官方奇术赛事,五年一度,因为涉及奇术隐秘,赛事過程并不公开,只公开结果,神来第一太刀鹤井十三在决赛中击败了京都大阴阳师羽上贺道,摘得长者组的桂冠,蝉联了头衔「华阳」,而青年组的冠军则由羽上贺道之孙羽上贤人获得,被授予「星霜」头衔,赛事圆满落下帷幕,年仅23岁就摘得头衔的羽上贤人正式成为了年轻一代奇术师的战力天花板。

  林雨行一目十行看得极快,然后翻過一页报纸。

  后面一整版,都是对羽上贤人這位青年才俊的生平报道,什么七岁就与百鬼夜行,什么十岁就超過了他父亲,什么十五岁就以一人之力镇压一座火山,什么十八岁考入英伦皇家奇术学院,還与小公主伊丽莎白订下婚约,什么羽上家的祖先在一千年前迎娶了古代华国的麒麟公主,什么贤人一出生就是神明,什么神来国八千年都沒有這样的天才……后面越吹越夸张,神来国满打满算才多少年的歷史都被撰写者给忘了,林雨行摇了摇头,又翻過一版。

  這一版上,用硕大的标题写着:国宝绘卷花落樱庭家——樱庭财团耗资三十亿购得失传自华国的瑰宝奇画《白日梦》,正在京都博物馆公开展出,机会难得,盼君共赏。

  林雨行不看了,他松开手指,那报纸好似终于回到现世,哗啦一下就被风吹进了海裡。

  大陆渐渐被海平线取代。

  林珰穿着一身大红色裙袄,在甲板上奔跑欢笑,海风将她吹得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兔子,她很高兴哥哥不坐飞船而坐渡船的决定,飞船一会儿就到,哪有大海好玩,這可不是普通的大海,這是名为银河的、由无数星星组成的青穹之海。

  在五千年前,宇宙裡的第一颗奇术新星坠落在银河系,在新星异火的辐射下,世上从此有了奇术师——身怀异能、并衍生出各种职业、以此谋生的人。

  因为奇术师仗着强大异能无休止的争斗、肆无忌惮的破坏,地球很快千疮百孔、不堪重负,两千年前,随着第二颗奇术新星的降临,银河系在一场混战裡彻底大洗牌,除了古代华国還坚守故土修复地球,其他国家全部迁徙去外星,从此一国一星,各国自扫门前土。

  一国一星的星际空间條约签订当年,被定为新历元年。

  此后杖剑奇术万法归宗,飞船火箭平地升空,人造银河气贯长虹,宇宙洪荒不過一梦,日月星辰都映在眼中——這庸庸世间,可不還是一样么?

  林雨行远远望着小姑娘、和小姑娘身后辉映海面的斜阳,像是望着這世上唯一的光。

  黄昏将至的时候,大陆就已经望不到了。

  那片大陆上,最后一個记得他的人也不在了。

  渡船破开海浪,向着名为神来的星国,一往无前地行进。

  从今往后,再无故乡,再无故人。

  “珰珰。”他伸手将小姑娘唤到面前,“给我一颗。”

  林珰抱着那包她舍不得吃的炒秋果:“哥哥你說不爱吃啊?”

  “一颗就好。”

  “那我挑個最大的给你——给!……诶?酸嗎?哥哥?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林雨行闭了闭眼,落日破碎在海底。

  父亲病重时对他說,人活着是为了感受爱与被爱,对不起,微生,還沒教会你怎么過好這一生。

  父亲,他說,爱這個概念本身,就是随波逐流的一生裡每一滴水的相逢慰藉,而它们终将奔向大海,最后谁也认不出谁。

  父亲很快就随着母亲去世了,他那年二十弱冠,父亲临终前赠他表字「长安」,出殡那日,泼天大雨,他一個人走在泥泞裡,父母生前高朋满座,死后竟无一人送行,明明是含冤入狱,明明是无罪释放,却仍要顶着世俗的唾弃与汉奸的骂名——那些亲朋好友唯恐沾上一星半点,谁又不是大海裡的一滴水呢。

  既如此,那又何必相逢,何必惦记,何必虚情假意去做人。

  被知识分子的清高束缚一生的父母终究沒能把世俗看开,就像二老终究也沒能說服他好好過完這一生。

  那天他冷冷地跪在坟前,自己给自己取了表字「雨行」,后来漫长岁月,那场雨从未停過。

  林珰扯了扯他的衣角,哥哥的眼中,有无数個黄昏在坍塌。

  “哥哥才是大兔子!”

  林珰做了個鬼脸跑开了,她从未见過哥哥落泪。

  两年前在玉港市山崩海裂的废墟裡,這個人浑身是血从天而降,像硬生生撕开黑夜的一道月光,黯淡,冰冷,又似神迹。

  她被捞起,抱起,他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她贴着他几乎被贯穿的胸膛,听着他疼到說不出话来的喘息,看着他的血在海水和碎石裡淌了一路,那個时候,他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沒有流泪啊。

  后来他收养了她,她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

  (*)出自何其芳《画梦录》

  (*)礼义廉耻的耻,指的是知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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