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如浓墨,大雨如注。
北方的冬季甚少這样下雨,带来的狂风使得雁门关上空呼声枭枭,仿佛来了什么魑魅魉魍。
驻守雁门关的兵士们却一個個站得尤为笔挺,偶尔被雨沫撩到了眼睛,才敢借势瞄一眼前方严阵以待的将领。
宣平之乱后,山河平静,大都督只在重要的日子過来巡检,偶尔過来坐镇几天,也会在总兵府,何曾如這两日一般,带着将士们亲自驻守城门?
也不知京中是否又出了什么乱子。
冬季昼短夜长,再一盏茶的時間,便该关城门了。
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急不缓,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在雨幕后缓缓现身。
兵士们站得更加笔挺,待车夫一拉缰绳,上前排查。
“老妇的儿子儿媳皆在关外做点小生意,听闻孙子身体有恙,老妇心急如焚,如此才在此时叨扰,此乃通关文牒,有劳各位官爷了。”
雨幕后的马车极为普通,夜裡连盏灯都沒有,但借着城门的灯火,仍旧能看到老妇人布满沟壑的手。
打马的小厮弯着腰勾着背,冒着大雨头都沒敢抬地将文牒送到都督面前:“大人請看。”
坠着白须的都督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给身侧的下属一個眼神,那下属忙上前接過文牒,他则提着油灯上前,照亮了马车。
给大都督撑伞的兵士同样在揣测,不知最近究竟在查什么人,竟让大都督亲自赶来,亲手一辆马车一辆马车地检查,像是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昏黄的油灯将马车照亮,裡面一位老妇,一位婢女。
“此乃家奴,小儿担心路途遥远,无人照顾,特地叮嘱老妇带上。”老妇声色苍苍。
“统统下车盘查。”大都督鹰似的眸子盯着年轻婢女。
婢女望着车外瓢泼似的大雨,期艾地看一眼老妇。老妇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她便顺从地扶着老妇下车。
连着小厮一起,三人被盘问了近半個时辰,那马车更是被从裡到外搜了個遍。
直到確認三人所說无半句虚言,而马车内也并无蹊跷,大都督才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马匹嘶鸣,马车缓缓穿過地利门。
大雨并未停歇,城门的依旧灯火明亮。有人拱手道:“大人,已亥时一刻了。”
戌时五刻便该关城门的。
眉毛同样花白的都督皱紧了眉头,沉吟片刻:“继续守着!”
“领命!”
而刚刚越過城门的马车,在驶過护城河之后终于开始加速。
“姑娘,我們竟然出来了!真的出来了!”年轻婢女一改先前的沉默,拽着老妇人的手臂,满脸都是兴奋,“前方便是关外,我們……不,是您……姑娘您从此自由了!”
說到最后一句时竟還有些哽咽,
前一刻還面色苍苍的老妇此刻双眼裡露出点少女的灵动,嗓音却仍如之前苍老:“那江湖术士的手艺果真巧妙,不枉我們花费了半幅身家。”
婢女连连点头:“刚刚那么大的雨,我都要吓死了!就盼這副音容相貌也能如他所言,可保三日之久,届时裴……”
婢女一顿,又道:“届时任谁都再找不到姑娘了!”
老妇笑起来,与她容貌极为违和的双眼熠熠发光。
“烦請您再快一些吧,我家老夫人忧孙心切,今夜需得连夜赶路了。”婢女拉开车帘,叮嘱前面的小厮道。
一主一仆二人从京城出发,一路更换乔装,這小厮自然是临时雇的,并不知晓二人的真实身份。
马车的速度更快。
温凝轻轻将马车的车窗推开一道缝,凉风霎时破窗而入,只是過了雁门关,雨似是变小了,凝成雪粒子一颗颗地敲打在脸上,却让她觉得分外清爽。
半年筹谋,半月忐忑,几乎是日夜不眠才终于走到這裡。
只要出了這雁门关,她再不会是裴宥的笼中鸟,掌中雀,任他盘弄。
“姑娘,明日一早你我便分道而行,我择机回去,绕道去江南替您混淆视听,届时我若被抓住,便說您夭在途中,我……”
不等這话說完,也不等温凝拒绝的话說出口,车窗细窄的罅隙传来阵阵马蹄声。
声势匆匆,由远及近,似乎還能隐隐听到有人在喊“停”。
主仆二人脸色皆是一变,婢女马上便坐不住,试图开窗看一眼,温凝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菱兰,莫慌。”
“老夫人,我們恐怕遇上了关外马贼,您二人坐稳了!”前方小厮的声音传来,随着加速的打马声,马车速度更快。
听到說是马贼,温凝的心反倒放松下来。
既是贼,所要的无非就是钱财。她和菱兰此番乔装打扮,一個是满脸皱纹的老妇,一個是满脸雀斑,长相可說是丑陋的婢女,真被追上了,舍些钱财也便罢了。
马车飞速行进,烈风刮得厚重的车帘都要掩不住,但她们为了掩藏身份,并未敢選擇上等良驹,马儿加速一阵后显然有些力竭。
后方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听马声嘶鸣,马车一個颠簸,险险停下。
菱兰面色苍白地将温凝扶住,两人都知道這是被人拦下了,谁都沒出声,只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可驾车的小厮并沒有出声,来人也沒出声,连带着他们的马匹,似乎也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风雨天的黑暗裡,静默化作无形的压迫,沉沉盖下来。
温凝心中开始不安,却又觉得不可能。
她此行酝酿已久,日子也是精挑细选。她离京时,裴宥正在千裡之外的蓟州督工边防,待他得到消息,必是三日之后了。况且她一路設置了许多障碍,即便他的马更快,也断不可能這么快就找到她的所在,紧追而来。
菱兰的身子几乎在不停发抖,温凝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
很快前方响起了马蹄声。
一匹马缓步朝马车行来,得、得、得,不疾不徐,步子踏得清脆极了。
不一会儿,便看到一柄银白色的剑鞘,轻轻一挑,撩开了厚重的车帘,银白色的盔甲随之印入眼帘。
虽是夜深,来人也并未带着火把,雨夜甚至连点月光都无,可他那一身银白色的盔甲依然得借天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和暗沉的眼照得分外明晰。
温凝在与他的双眼对上那一刻,如坠冰窖。
“菱兰!”温凝猛地坐起身。
“阿兰在這裡!姑娘怎么了?莫不是又魇着了?”菱兰听到自家姑娘的叫喊,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到裡屋,看到温凝面色苍白,额头還冒着冷汗,拿出帕子一边替她擦汗一边心疼道,“姑娘近来梦魇着实频繁了些,要不還是請個郎中過来给您开几副安神的汤药?左右大公子近来风寒,每日都有郎中来切脉问诊,請他顺道過来给您看看,也并不麻烦。”
温凝的眼神還是空洞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姑娘?”菱兰又唤了一声,“小姐?”
温凝這才回神,眨了眨眼,眼神也渐渐柔软:“菱兰,我們還在温府是嗎?”
菱兰蹙眉,自从姑娘前阵子发過一次烧,便经常梦魇,醒来還会问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什么今年是哪一年,什么你真的還未嫁人嗎,什么大公子二公子在哪裡,今日又来一句我們還在温府是嗎。
“姑娘,我們自然是在温府。”菱兰柔声道,“姑娘您再躺一会儿,我這就去大公子那边要郎中。”
看着菱兰匆匆离去的背影,温凝沒有拦。
或许是该看看郎中吃吃药,她也不想正日梦到那些事情,醒来都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是虚幻。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确定是白嫩的,充满血色的,并未瘦得形容枯槁,气力全无。
是的了。
她重新活過来了。
在被裴宥斩断双翼,囚在身边身心俱损后,竟然又回到了十五岁這一年。
她醒来花了近半月時間才相信,她回到了她最好的年华,還未嫁作人妇,還未遇到裴宥,温府上上下下都如从前其乐融融,她的菱兰也還在身边。
想到這裡,温凝的双眼霎时明亮起来,脸上有了血色,双唇也渐渐红润起来。
她缓步下榻,自己拿了件外衣穿上。
這一世,她定会在任何事情都未发生前,斩草除根。
绝不可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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