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式微式微，胡不歸
老者的視線就先一步落在了林嬌的試卷上。
當他看清後，一瞬間，沒來得及脫口而出的話戛然而止，泛黃的眼眸裏迸出精光。
葛老先生滿臉的不可置信：“這……”
他俯身伸出手，挪開兩側的鎮紙，緩緩拿起試卷，目光順着一行一行的字跡觀看揣摩。
這一連串的動作裏,夾雜了小心與謹慎。
生怕一不留神，就毀掉了眼前這份卷子……
過了許久許久，葛老先生這才擡起頭，皺紋遍佈的臉上顯然還帶着幾分回味無窮。
他依舊不相信，問道：“這真的是你寫的？”
林嬌抿抿脣，轉身拿起筆,在硯臺上沾了沾墨汁，再次緩緩落筆，寫下一段《詩經》的節選片段。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爲乎泥中！”
她剛剛落下最後一個筆畫時，只聽身邊的葛老先生揚聲道：“好字，好字！”
“很難想象，這樣一副字竟然出自一個女娃娃的筆下，憑這字，你便不輸給男兒……”
他一邊說，一邊放下手中的試卷，拿起林嬌剛纔寫的詩經。
老先生將字端在面前，揹着手，情不自已地緩緩渡步，搖頭晃腦道：“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這四句詩經,被他反反覆覆，來來回回默唸了無數遍，如癡如醉，無法自拔。
林三靠近林嬌，壓低嗓音問道：“二姐，老先生他怎麼了？”
林嬌揚脣一笑：“沒事，他只不過醉了……”
“醉了？”
林三聽了後，更加不明白了，直起腰身看着院子裏的老先生，無奈的搖搖頭。
這哪裏是醉了……
分明是傻了！
忽而，葛老先生腳步倏然頓住，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感慨道：“這字絕美，念出來的詩也別有一番風味。”
“天骨遒美，逸趣靄然，用來形容這筆字，是恰到好處,瞧瞧筆畫,鋒芒畢露,鐵畫銀鉤，卻又渾然天成、富有傲骨之氣，一撇一捺之間力道無窮，宛如青竹不屈不撓的筋骨，好字！好字！”
他誇獎了一番後，才側目看向林嬌，問道：“這字可有名字？”
林嬌直言回答：“瘦金體。”
葛老先生聞言，眼睛又是一亮，連連稱讚：“好名字好名字！”
他走過來，指尖點着面前的小丫頭，笑道：“你這個女娃娃，不得不讓我刮目相看啊！”
其實，葛老先生一早就留意過她了。
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還是在一個多月前……
她帶着身邊這個小黑胖子在茶樓門口擺攤，賣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當時還引來了不少人。
把整個巷子都堵得水泄不通……
他想到這兒，氣不順地悶哼一聲，那個時候沒人願意聽他的書了，都跑出去看美人。
而自己就倚在茶樓二層上，望着美豔絕倫的小丫頭……
總之，他很厭惡。
自古以來，美色誤國，如此絕色的臉放在以後，該會給朝廷帶來多大不安的風波。
他一直認可自己的這種想法，可直到前不久，在慶門縣公堂前，他又看見了這個丫頭。
那天，風和日麗，小丫頭穿着一身淺灰色的長衫，嚴肅莊重，一張小臉緊繃得不容置疑。
面對高度腐爛的屍體，舉手投足之間有着男兒沒有的氣淡神閒，說出的驗屍方法和結果，也是前所未聞。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觀。
只覺得，此女若是男兒，前途便不可估量……
可惜啊可惜！
只是……
讓葛老先生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丫頭竟然上門來讓他作保，還反問他，哪一條律法有提到禁止女人蔘加科考了？
他忍不住在心中狂笑。
是了是了，沒有任何一條律法不讓女人蔘加科考，誰說女子不如男，誰說巾幗不讓鬚眉是句空談。
依他看來，她比任何一個男兒都優秀！
反而是那些‘寒窗苦讀’的書生，一個個敗絮其中，居然背地裏勾結提考官，冒充他人成績！
林嬌謙遜又低調，沉聲問道：“老先生，《論語·爲政篇》我已經在您的規定時辰之內，默寫出來了，卷子您也看了，如何？”
“晚輩可否過了第一道題了？”
葛老先生擡手輕輕拂過鬍鬚，低聲咳嗽了一下，又把那張默寫論語的卷子拿起來，仔細看了幾眼。
……無論看多少遍，他還是覺得通篇瘦金體的字跡太過驚豔！！
這一行行，這一字字，彷彿是衆多書法中無法忽視的珠寶，哪怕過去千年，也會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字字閃耀奪目，不僅如此，世人皆說，筆下藏鋒，勸告以後無數的後輩要懂得藏拙內斂……
可這個丫頭偏偏不！
從這篇試卷當中可以看出，她胸懷寬廣且年少輕狂，一筆一勢雖是纖瘦，但傲骨蓋世！
葛老先生擡起眸，淡淡道：“第一題，恭喜通關！”
這個答應，林嬌早就預知到了，倒也沒什麼可喫驚的，直言道：“那老先生，第二道呢？請出題吧！”
葛老先生點點頭，沉吟片刻後，渡步來到石桌旁邊，執起狼毫筆，在嶄新的一張紙上，緩緩寫道：
“策問題——”
題目：同朕共同治理天下的，是士大夫。如今士風不正，欲求無邊而見識短淺。想要正士風以復古道，用什麼辦法可以做到？
林嬌當接過卷子，看見這上面寫的題目，撩起一側的眉角，看向葛老先生。
她沉默幾瞬：“……”
葛老先生放下毛筆，語氣嚴肅：“一刻鐘內寫完！”
說着，他轉身朝着不遠處的木椅走去，一邊走一邊埋頭欣賞林嬌寫的那手好字，小聲讚歎道：“好字……”
林嬌端坐在圓椅上，埋頭望着面前的試卷，題目上的字歷歷在目，她雙手放在雙膝上，緩緩閉目。
她仔細沉思，縱觀千年歷史，朝廷腐敗而振興朝綱比比皆是，那如何從先人們的辦法中提煉出一套完善且有效的方案？
不知過了多久，一旁的葛老先生見她許久未動筆，輕咳一聲，幽幽道：“時候不多了。”
“你若是不行，便承認不行，若是老夫爲你這樣的娃子作保，哼哼，老夫可丟不起那個臉！”
林嬌緩慢睜開眼睛，並未搭話，而是執筆落筆，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的停頓。
僅僅片刻，一篇關於正士風以復古道的文章便做了出來。
林嬌放下筆，拿起卷子起身，交給葛老先生。
葛老先生並未接，只是品了一口氣茶，挑起眼角，問道：“寫完了？若是時間不夠，老夫可以通融一下。”
她淺笑拒絕：“多謝，不必了！”
“請老先生過目！”
葛老先生見她眉目沉沉，心裏也沒多少底氣，萬一這丫頭對策論這方面見識薄弱，胡亂寫一通怎麼辦？
那豈不是不能給她作保了？
罷了罷了，若是她策論，史論這些方面學識尚淺，他也可以教她啊，想着這丫頭這般通透，應該會很好教。
葛老先生思緒紛飛，伸手接過試卷，簡單地掃了一眼，一開始他還未太在意，越看越震驚……
這上面的言論，可比方纔那筆字跡帶給他的震驚，多很多很多！
他倏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沉聲問道：“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林嬌直言回答：“老先生，因爲我就是在普通人家長大的，自然瞭解百姓疾苦。”
“正如我在文章所說腐，爛也，從肉，府聲，敗，毀也，賊敗皆從貝，這句註解引用了老子的話“多藏必厚亡”，意爲貪慾過盛必然招致滅亡，朝廷更是如此！”
林嬌抿了一下脣瓣，繼續侃侃而談：“那麼朝中官吏招致風氣不正，欲求無邊，最終的根源又是什麼？”
“有因必有果，我們若是不能從最根本的角度分析，就胡亂下手整治，只會讓那些朝中官吏愈發抱成一團，與君對抗！”
“這樣的場面，是君王萬萬不想面對的！”
葛老先生對她的這番言論，聽得認真，半晌後，他問道：“那麼，何爲根源？”
林嬌頷首，一板一眼道：“其實晚輩已經在文章中說明。”
“老夫要你親口來說！”
“好……在《禮記·禮運篇》中說過，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這其中的大道，也就是天下爲公的大同之世。”
“之所以有大同盛世，是因爲生產力低下，沒有剩餘產物，沒有私有制，應該說沒有腐敗產生的物質基礎，但是，大道既隱，天下爲家，社會發展進入了小康之世，腐敗就有了產生的條件和土壤。”
“所以，晚輩提出八項治國方略：均田、擇吏、去冗、省費和闢土、薄徵、通利、禁奢！”
葛老先生聽到她說的這些，久久沒有開口。
此時此刻的他，想到了《桃源明記》當中提到的那句話：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他現在就是這般感覺，參加了無數次的科舉考試，永遠都只是差了那麼一點。
可偏偏就是這麼一點，讓他與解元失之交臂，讓他困惑的便是策論，爲何自己的回答永遠不如第一名的解元。
如今聽到這丫頭的幾番複述，真真讓他豁然開朗！
若是再早個幾十年，讓他遇見這丫頭，對他說出這番話，想必今日早已不同往昔了！
他指定能給娘子考個解元回來！！
不過，即便是現在聽來，也不算晚，此生能聽到這樣的言論，就算是死，也無憾了！
葛老先生眼圈微紅，思索片刻後，沉聲問道：“那你再給老夫分析分析，前朝存亡之失”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這便作爲第三道題！若是過了，老夫就爲你作保！”
“你若是在這個問題上犯難，無論是否參加科舉考試，你也只能是那雲中星，日間月！”
老先生說的很明白了……
若是一個要參加科舉考試的考生，不能判斷出自己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便亂說一通。
哪怕到了官場上，也只能是天上的星星，光芒微弱，一片雲就會被遮擋住。
亦或是白天裏的月亮！
林嬌挑眉，暗自思索。
前朝存亡之失？
關於前朝的事情她瞭解的不算很多，也只是通過原身的回憶，還有這段時間跟在蕭慎徽身邊，多多少少對前朝的滅亡，還有本朝建立有些瞭解。
但讓她品鑑前朝存亡之失……
林嬌想了想，沉聲道：“不知老先生，可否聽過《良政傳》這本書？”
葛老先生絲毫沒猶豫，迴應着：“曾經熟讀過。”
林嬌瞭然於心，點頭往下說：“司馬遷首創的這本《良政傳》中，是記錄春秋戰國時期，五位賢官良吏的事蹟。”
“提起這本書，就不得不說一下武帝，他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都被後世所稱道，但武帝時代，政治急苛、酷吏當道，包括在他的晚年，也承認所爲狂悖，使天下愁苦！”
林嬌長嘆一聲，思緒沉着：“所以，司馬遷在《良政傳》中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奉職循理，亦可以爲治，何必威嚴哉？”
“拋開前朝皇帝整日沉迷女色，枉顧朝綱不談，便說一說朝廷中的官員，也皆都是淫奢爛醉，貪慾狂妄。”
“司馬遷主張，良政核心在於官吏，官吏核心在於愛惜民力，使民以時，先富而後教，敬畏並順應民心！”
林嬌擡眸，看向面前的葛老先生，嚴肅道：“要想江山社稷昌盛，百姓脫貧，必須嚴格要求官史大都具有強烈、自覺的自律意識，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他們忠於職守，遵守政紀法規，清正廉明，自奉簡約，生活清苦。”
“這就是前朝失了民心，一步一步走向滅亡的原因！”
葛老先生聽後，垂眸沉思許久。
忽而又放聲大笑，把樹上的鳥兒都嚇都一鬨而散，他指點着林嬌，爽朗笑道：“你這丫頭，果真沒讓老夫失望！”
林嬌原本一臉嚴肅的表情怔了怔，露出淺笑，問道：“那這麼說，我通過最後一關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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