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一更
五公主是個很神奇的人,在長輩面前乖巧聰慧,在臣僚面前端莊雍容,面對信任的人時則透出純然的活潑俏皮。
比如此刻,她就褪去了“公主”的威儀,趴到牆頭與楚溪客說話。
“我輸了,說吧,你要什麼?”
楚溪客原本沒想打這個賭,不過既然贏了,如果不要點什麼還真不符合他薅羊毛小能手的風格。
“公主快要及笄了吧?宴上的食單定了嗎?如果能加一道‘楚記丸子湯’的話,在下定當感激不盡。”
五公主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雲竹,有些意外道:“我還以爲你會讓我收下雲小娘子做幕僚。”
楚溪客理所當然地說:“這事還用靠打賭得來嗎?這可是我家三娘,律學和算學雙學位,姜氏小郎唯一的入室弟子,不只有最強大腦還有洞悉人□□理,將來可是要做女宰相的!”
五公主眼睛瞪圓:“你這意思是,讓雲小娘子給我做幕僚還委屈了?”
楚溪客點頭:“委屈大了。”
五公主好一會兒沒說出話。
其實,她今日過來不只是看望鍾離東曦,最要緊的還是因爲她馬上要及笄了,需要選一個女幕僚,幫她打理公主府的田產、鋪面、奴僕賞罰等一切事務,相當於女總管,還是有品階和俸祿的那種。
這麼一個職位,不知道多少公侯貴女搶破頭,還真沒有平民女子上位的先例,五公主能選中雲竹,其實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她原以爲自己是雲竹的伯樂,沒成想,楚溪客纔是真正在意雲竹的才華,認定她大有所爲,而不是施捨般對她說:“雖然你很厲害,但畢竟是女子,出身不高,一個女幕僚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難怪她當初送給雲竹那匹果下馬時,表現出招攬的意思,雲竹沒有接話。只有楚溪客這種真正的伯樂,才值得死心塌地追隨吧!
“我不如你。”五公主真心實意地對楚溪客說。
楚溪客沒怎麼聽明白,但不妨礙他美滋滋地接受這個讚美,還不忘強調一遍:“丸子湯的事,公主能給個面子不?”
五公主傲氣道:“願賭服輸,依你了。”
楚溪客登時堆滿笑意,剛來時都沒見他行禮,這時候卻諂媚地執了執手:“公主殿下的胸襟,宰相的肚子都比不上!”
五公主噗嗤一笑,終於有點明白自家阿兄爲什麼會喜歡上這個看起來不怎麼聰明的小郎君了。
他的存在,就像噩夢驚醒時牀邊的一豆燭火,足慰人心。
角落處。
雲娘子低聲問雲竹:“你當真要拒了五公主?”
雲竹道:“若五公主再次招攬,我就應下。不過,阿孃放心,即便我暫時在五公主身邊做事,也是爲了小郎君。”
雲娘子搖搖頭,說:“你不必如此,上一輩人的恩怨你無需揹負,這也是姜先生的意思。”
雲竹笑笑,說:“阿孃,我是自願的。將來我會是縉雲一族的家主,沒有人比小郎君更值得我縉雲一族效忠。”
雲娘子被她身上展現出來的自信與果敢震驚到了,這才意識到,這個小女兒早已不是從前那般柔弱敏感、畏畏縮縮的模樣了。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楚溪客。至少,母女兩個是這樣認爲的。
由於神奇的“會員卡效應”,楚記丸子鋪剛一開張就來了個開門紅。
第一日賺了滿滿一筐錢。
第二日比前一天只多不少。
到了第三日,丸子乾脆不夠用了,晚到的客人根本沒喫着!
雲柱把這個責任歸到自己身上,覺得是他豬肉捶少了,這纔不夠用。
因此,第四日,他天不亮就起來,摸着黑敲開李記豬肉鋪的門,拉了足足二十個豬後腿回去。雞還沒叫,竈間就傳來乒乒乓乓的捶打聲。
這還只是一上午的份,下午還要做更多。
這樣一來,雲柱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可是他沒有絲毫抱怨,反而覺得自己很有用,勁頭十足。
楚溪客炸着一簇小呆毛,迷迷糊糊地走下樓:“柱子,別忙了,回頭我多找幾個人,接替你的活計。”
雲柱一聽就急了:“小郎君,是我打得太慢了嗎?我、我今日一定快一些,別換人!”
楚溪客正淚眼婆娑地打哈欠呢,一聽這話登時笑了:“傻小子,別忘了,咱們的目標是把肉丸賣遍全長安,可不僅僅是這個小小的丸子鋪,到時候你一個人怎麼做得過來?”
雲柱憨憨地問:“那得打多少啊?”
楚溪客叉着腰,拿手隨便一劃拉:“不多,也就將將能鋪滿咱們這個院子吧!”
雲柱瞬間瞪大眼。
楚溪客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所以,柱子啊,我去找你呢,不是想換掉你,而是要給你‘升官’,以後那些新來的都要歸你管,你就負責採買豬腿,還有監督他們把肉捶打到位。”
雲柱瞬間生出濃濃的使命感:“我一定拼命幹!”
“也不用太拼命,適度,適度就行哈!”
楚溪客打着哈欠走了,留下雲柱一個人在竈間滿心激動地暢想未來。
“鋪滿整個院子的肉丸,那得有多少啊?”
他學着楚溪客的樣子叉着腰,擡起手朝着院子比劃了一下,黝黑的小臉上滿是神采。
聽說楚溪客要招工,雲娘子主動過來推薦。
“以往我們一家住在通濟坊,左鄰右舍都是打散工的,有幾個手腳勤快,品性也好的,當初若非他們幫襯,我們娘幾個能不能熬過來都未可知。”
楚溪客當即道:“既如此,那就讓他們直接過來吧,雲姨推薦的人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雲娘子沒有立即點頭,而是溫聲道:“小郎君勿怪,容我多句嘴,平康坊這邊小郎君早已打通了門路,何不去通濟坊另搏一番天地?那邊地方大,住戶卻少,無論租賃房子還是僱用人手,都比城北要方便許多。”
哪怕私下藏個兵營,只要把那些地頭蛇打點好,都不會被爆出來——這話雲娘子沒有明說。
楚溪客一想,覺得雲娘子說得有道理,將來可能不只賣肉丸,鴨貨、豆製品,甚至醃菜可能都要加上,這樣一來,確實需要更大的地方及更多的人手。
長安向來是“北貴南荒”,南邊那幾個坊住的多是貧苦百姓,房子破,空地多,確實能滿足他擴大“商業版圖”的需求。
於是,楚溪客痛快地點點頭,請雲娘子提前跟通濟坊那邊的人說一聲,有意向的明日可留在家中等他過去。
雲娘子連忙應下,打發雲柱去傳信了。
第二日,楚溪客特意選了上午的時間過去,這樣不會影響午後美食街營業。
見慣了平康坊的燈紅酒綠,再看通濟坊的冷清蕭條,恍惚間竟不敢相信這裏也是長安。
天色已然大亮,坊道上的燈籠卻沒有金吾衛來收,一排排破破爛爛的燈籠隨風搖擺,明明都是官府下發的,然而和平康坊那些精緻講究的花燈相比,這些就像從垃圾桶裏撿回來的。
實際情況也差不多,對於這種窮嗖嗖、沒有任何油水可撈的“貧民窟”,官府向來不怎麼上心,如同燈籠、花草等物,都是從那些富裕的坊市裏淘汰下來的。
坊中沒有多少富戶,多是一個個大雜院,四四方方一個院子,住着少說有十幾戶,還有人直接在空地上搭窩棚的。
雲娘子原本的家就在東南角的一個大雜院。
楚溪客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院子裏雜亂擺放着各種農具、木架、晾衣繩,還有幾隻瘦不拉幾的老母雞來回跑,邊跑邊拉米田共,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表現得太驚訝,沒想到,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還是愣住了。
這還是他印象中那個無處下腳的大雜院嗎?
雖然依舊有些破敗,但一切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爲了防止塵土揚起來,院子裏還灑了水!
最讓楚溪客驚喜的還是各家各戶門前的柳條筐,筐裏鋪着稻草和泥土,種着綠油油的菜,多是小蔥、韭菜、蘿蔔、白菜這些常喫的,長勢十分喜人。
不只楚溪客,就連雲娘子都難掩驚訝:“昨日我才把信傳回來,你們這就收拾好了?”
一個面容和善的婦人侷促地笑笑,說:“這不是小郎君要來麼,總不好太過失禮。”
他們不僅把院子收拾乾淨了,還因爲雲柱無意中說了句“小郎君誇過我家門外那兩筐菜”,各家各戶都種上了菜,爲的就是給楚溪客留個好印象。
他們太需要這份活計了。
來的路上,雲娘子就跟楚溪客把情況說明了。
當初,她之所以和夫家鬧翻,是因爲婆母把雲竹賣去了伎館,雲娘子拼了半條命才把人贖出來,之後便一氣之下帶着雲飛三兄妹來到了通濟坊。
那位婆母還在背地裏使壞,四處散播她行爲不檢點,因此剛到通濟坊那會兒母子四人連個像樣的房子都租不到,是這個大雜院的人收留了他們。
大院中住的這些人都是苦命的,有的是外地來的災民,有的因一場大病敗光了祖產,也有的像雲娘子這般被夫家逼得過不下去,撐着一口氣逃出來……總之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不幸。
這些人即便有心做長工都沒地方收,因爲沒有人給他們做擔保,因此只能勉強做一些零零散散的苦力活。
他們之所以窮困不堪,不是因爲懶惰,不是因爲人品差,而是因爲缺少一雙把他們拉出來的手。
此刻,楚溪客看着一張張殷切的臉,原本想好的競爭淘汰制頓時說不出口了,轉而道:“諸位若有意就試試工,以十日爲期,覺得能做就留下來,若不行再考慮別的工種。”
他一開口,周圍一圈人便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就像聽到聖旨一般。
這架勢,倒讓楚溪客不好意思起來:“那個,你們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一個拄着柺杖的中年男人從人羣后走出來,緊張地問:“敢問小郎君,某可否也來試試工?”
楚溪客打眼一瞅,發現這個人一隻褲管空蕩蕩的,但衣裳穿得乾乾淨淨,說話也客客氣氣,像是讀過書的。
這樣想着,他便問了出來。
意外的是,提到“讀書”二字,對方不僅沒有趁機表現,反倒神色黯然道:“書沒讀過多少,勉強識得幾個字。”
“會記賬嗎?”
“會。”
楚溪客欣喜道:“這樣正好,省得我再去外面找人記賬。往後大叔只管坐在這裏,記下每人的工作量和總共的出貨量,其餘人按量給錢,多勞多得,大叔你的工錢不比他們少!”
衆人一聽,不僅不嫉妒,反倒替男人高興起來,紛紛說着“還是讀書有用”、“這下不用擔心你孃的藥錢了”之類的話,個個臉上一派憧憬。
看着他們高興的樣子,楚溪客暗自感慨。
在此之前,他只想着有喫有喝有貓有家人就知足了,從來沒敢想過自己無意中的舉動會成爲別人的希望。
這一刻,楚溪客突然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朝堂紛爭、權謀方略這樣的大事就交給阿爹這樣的聰明人去搞吧,自己只管繼續在擅長的領域多多賺錢,如果能順便幫助到別人就再好不過了。
回到平康坊,時間剛剛好,各個攤位升起了炊煙,廊橋上也漸漸熱鬧起來。
楚溪客在自家攤位旁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鍾離東曦。
楚溪客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道應不應該過去打聲招呼。
好在,鍾離東曦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云字輩氣氛組。
雲浮主動跟楚溪客打招呼:“小郎君,好久不見啊!”
開口第一句,就戳中了楚溪客的心。
可不是好久不見嗎?自從他洞房花燭夜離家出走後,兩家人就沒有打過照面了——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大庭廣衆之下,楚溪客也不好當縮頭小烏龜,只得硬着頭皮衝雲浮笑笑:“今日過來,可是有事?”
答話的卻不是雲浮,而是鍾離東曦:“過來喫肉丸,算是有事嗎?”
他說着,便掏出一個會員卡放在桌上——還是最初青花瓷鑲嵌桃木的那種。
楚溪客驚訝道:“你辦會員卡了?”
“我們都辦了。”雲字輩四人組齊刷刷把各自的會員卡放到桌子上。
楚溪客哭笑不得:“是我疏忽了,應該給你們送幾張的……也不對,你們若想喫丸子湯,說一聲就好,哪裏還需要特意來店裏?”
鍾離東曦當即接過話頭,說:“果真如此嗎?我若想吃了,隨時跟鹿崽說一聲就行麼?”
楚溪客:“……”
其、其實有一種社交禮儀叫客套來着。
楚溪客不說話,鍾離東曦也不強求,反倒大度地說:“還是不爲難鹿崽了,剛好我最近胃痛犯了,不能總是食葷腥。”
楚溪客一聽,頓時緊張起來:“胃痛雖是小毛病,但若是不在意很可能留下病根……不行,你不能喫丸子了,我去給你打兩個荷包蛋,加上紅糖和豆泡養養胃吧!”
說着就憂心忡忡地跑到小隔間,親手給鍾離東曦做起飯來。
雲浮湊到雲煙耳邊,小聲交流:“紅糖加荷包蛋不是給小娘子在特殊日子的時候喫的嗎,還能養胃呢?”
雲煙耿直地說:“殿下很滿意,想來會有用。”
雲浮扭着腦袋瞅了一眼,可不是麼,自家殿下終於不再死氣沉沉,看着小郎君的眼神又帶上小鉤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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