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相逢

作者:九日舟中
隔着一扇脆薄的木門,外面開放空間裏種種聲音一刻不停地傳入室內。

  楊慎思被吵得頭痛,乾脆地拋開了手中的鋼筆。他是個老派人,比起電腦,更習慣利用紙筆書寫、理清思路。

  他站起身,正打算衝杯新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張小儀旋風般衝進來。

  “楊律師!”小姑娘不知爲了什麼事急得滿頭大汗,瞪起眼睛在屋子裏找了一圈,莽莽撞撞地奔向他,伸手就想攥他的袖子,“楊律師幸好你在,太好了,你在就好!”

  她說得語無倫次,楊慎思稍稍往回縮肘,從她指縫間抽出衣袖,安撫道:“別急,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哎呀,對不起啊,楊律師,我是被嚇到了……”張小儀一張粉團團的臉皺成包子,“我長這麼大第一回見到打羣架,不對,是一羣人打一個,大白天的,還在路口上,這些人太猖狂了,簡直沒把法律放在眼裏……”

  還是前言不對後語,楊慎思微微蹙眉,將就她這番話略作分析,猜測道:“被打的是你朋友?”

  張小儀猛搖頭,想了想覺得不對,又狂點頭。

  楊慎思:“……”

  他是真有點不耐煩了,可小姑娘仰着臉巴巴地望定了他,楊慎思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是“萬能男神”的形象,但他向來喜怒不盈於色,而且優容婦孺,因此只是稍作停頓,又問道:“熟人?”

  “對,”張小儀總算是肯定地點頭了,補充道:“每天都見的,他和我都喜歡到同一個攤子上買煎餅。”

  這算哪門子熟人?楊慎思心下嘆氣:“他爲什麼被打?”

  “不知道啊……啊,我知道了!”張小儀似乎又想通了什麼,恍然大悟地道:“肯定是爲了那個煎餅攤子的女老闆,那些人先打了女老闆,像電視裏演的,收保護費,要不就是想搶她的錢……然後那小子看到了去幫忙,也被他們打……肯定是這樣,難怪那女老闆急着救他,她還要我向你求助……”

  事情至此終於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脈絡,楊慎思微微頷首,他專攻刑事訴訟,對於下層百姓的生活百態瞭解頗深,知道“保護費”什麼的並不僅是存在於電視劇裏,以及除開“保護費”,還有千百種原因可能使一個小攤主受到欺凌。

  他也沒怎麼往心裏去,見得多了,就知道這也是一套殘酷但有效的生存法則,以及大環境畢竟是文明社會,被淘汰的人也不至於活不下去,大不了換種活法。

  直至張小儀缺乏邏輯性的描述中突然提到那個名字。

  “你說什麼?”楊慎思驀地反掌捉住她的手腕,“再說一次?”

  “啊?啊!”小姑娘迎視他利若寒釘的目光,打了激靈,懵懵懂懂地依言重複:“……我說那個女老闆說她認識你,她的名字好像叫肖文……靜……”

  肖文靜。

  楊慎思放開她,垂眸凝視自己修長勻潔的五指,掌心糾纏往復,彷彿天意喻示着他避不開的人,逃不掉的命運。

  …………

  ……

  派出所和肖文靜記憶裏不太一樣。

  她坐在藍色的嶄新的塑料椅上,看着眼前來來往往的人流,每個人的表情都談不上高興,卻也沒有她以前見慣的麻木不仁,而都是鮮活的,空氣中似乎也充盈着他們輻射出的情緒因子:生氣、委屈、埋怨、激動……或者必須完成某項流程的不耐煩。

  大概因爲他們都是普通人,她想,哪怕是面紅耳赤地被穿制服的警察揪進門,也不過是小打小鬧,雞毛蒜皮的糾紛。

  真正罪行嚴重的嫌疑人不會出現在大廳裏,就像十七歲的肖文靜,就像那個以一敵三還把對方全打趴下的少年。

  肖文靜低下頭,目光盯住自己交疊的雙手,拇指有些神經質地相互牴觸。這是她少年時的一個習慣性小動作,後來被長期的集體生活強制改正,此刻又不知怎麼冒了出來。

  楊慎思掀開厚重的隔熱簾,衆多人的體息伴隨暖氣撲面襲來,薰得他皺了皺眉,目光側轉,一眼就在人羣中找到了肖文靜。

  有剎那間他眼前出現了幻覺,彷彿時光倒轉,周圍的人聲如潮水般層層退去,背景變換,他又回到了七年前,在那間黑暗的、逼仄的小屋子裏,第一次見到桌子對面帶手銬的少女。

  他毫不遲疑地往前舉步,一步、兩步、三步,黑暗的小屋子裏開始有了光,鼎沸人聲緩慢地漾回耳畔,那束光照在少女深埋的頭頂,爲她映出一圈聖潔的金色。

  肖文靜有所感應,她擡起頭。

  在楊慎思眼中,這張臉與那位少女蒼白瘦削的臉頰相疊,兩對略帶驚惶的眼瞳在虛空中交錯、重影,最終合爲一雙。

  肖文靜眼睫微微翹起,她平靜地注視着楊慎思,所有形於外的驚慌就在他的目光中安心地沉潛下去,正如激起漣漪以後深墜水底的石子。

  他來了,她理所當然地想,那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不好意思,又麻煩您了,楊律師。”肖文靜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的歉意,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其實沒有嘴上說的那麼抱歉,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與楊律師再度相見,她心底其實是竊喜的。

  又因這竊喜,讓她覺得自己對不起爲了幫她被警察抓走的少年,她的理性思維唾棄着她的生理反應,化身爲兩個小人在她腦中打來打去。

  肖文靜心裏矛盾,躊躇良久,動作有點僵硬地鞠了個躬,“我聽張小儀說,您和她是一個事務所的……我在北京也不認識什麼人,您是我唯一知道的律師……”

  她覺得這話說得不夠漂亮,好像有把楊慎思作爲“不得已”選擇的意思,又急忙補充道:“而且您的業務水平高,我特別特別信任您。”

  “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楊慎思苦笑,“當年……我愧對你的信任。”

  肖文靜噎了一下,她飛快地擡頭看向楊慎思:“別這麼說,當年您幫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早就……”

  她嚥了口口水,沒把話說下去,但楊慎思聽懂了她要傳達的意思。

  不管他當年有沒有真正幫到她,單是他的存在本身,就給了她足夠的安慰,因爲有他,她才能從柔弱的軀體內迸發出最後一點勇氣,沒有徹底墮入黑暗,沒有放棄尋找光明,她才能獨自在這個險惡人間一天天熬下去。

  兩人相顧無言了片刻,楊慎思閉了閉眼,遮去目光中不合時宜的悲憫,肖文靜則倔強地抿緊嘴脣,再一次地,深深鞠躬。

  …………

  ……

  三名“受害者”都是在派出所留有案底的慣犯,因此楊慎思沒費多少功夫就把那位以暴制暴的少年保了出來,他從警察那裏拿到一份個人資料,隨意掃了眼,目光頓時停住了。

  那少年的姓名欄裏寫着:顧遴。

  他斟酌了片刻,拿出手機打給顧迥。

  “老楊?”顧律師正在法庭門口等待開審,聲音壓得低低的,“忙着呢,有什麼事?”

  楊慎思也沒空跟他廢話,直接問:“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什麼名字?”

  “問這個幹什麼?”顧迥頗爲訝異,“小崽子把我媽氣得犯了病,我爸早就趕他出門了!”

  楊慎思並不解釋,也不想深入瞭解顧大戶的豪門恩怨,簡單重複道:“名字。”

  “好好,你別不耐煩,我告訴你還不行嗎?那小子……他叫顧遴。”

  顧遴,二十歲,看起來倒像營養不良的十六歲。

  天晚欲雪,楊慎思帶領顧遴一前一後走出派出所的大門,兩個人身高差距明顯,楊慎思雖然本質上是個書生,卻有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的高度,西裝外面套了一件挺括的呢大衣,在風雪中也顯得英姿卓異、矯矯不羣,將顧遴不到一百八十公分的身條比對得黯然失色。

  肖文靜站在門外等着他們,雪越下越大,她冷得縮緊肩膀,兩隻手揣進口袋裏,有些焦灼地摸來摸去。

  指尖碰到一個硌手的冰冰涼的東西,她下意識地掏出來看,接觸了空氣纔想起來--是那枚用途不明的印章。

  印章是黃銅或者類似金屬鑄造的,在霧濛濛的光照下依然反射着奪目的暈光,楊慎思遠遠便注意到了,目光微微一凝。

  待他走到近處,肖文靜已經將印章揣了回去,鬆開抓握,那枚印章便沉甸甸地墮回袋底。

  “那是什麼?”楊慎思站定在她面前,似乎好奇地發問。

  肖文靜感激地對他點點頭,剛要出聲回答,眼角瞄到他身後的顧遴,立即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那件破爛露棉的外套不見了,顧遴現在僅穿着紅白條紋的舊棉內衣,冷得臉色泛青,兩邊顴骨突出,又塗上兩抹反常的紫紅。他劇烈地顫抖不止,牙關打戰的聲音隔這麼遠都能聽到,不但如此,他的生理機能似乎也凍得無法自控,眼淚和鼻涕清水一般不停地順着面頰往下淌。

  “你……”肖文靜被少年狼狽的模樣嚇得手足無措,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能倒斃街頭,“你的棉衣呢?”

  顧遴拖着眼淚鼻涕擡頭瞧了她一眼,似乎想開口,卻只能發出“格格”的牙齒碰撞聲,流到腮邊的淚水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凍成冰條。

  “我開車來的,”楊慎思嘆了口氣,“外面太冷,先上車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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