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八宅派的困境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口袋內的印章,似乎感應到她此刻沸騰的心緒,金屬印章又撞了撞她的手心,在衣袋內發出輕微地顫抖。
“怎麼了?”兩人沉默得太久,鄭吉回頭看來,葉子襄和肖文靜的表情讓他高高地揚起了眉,“你們真的認識這麼個人?”
肖文靜搖搖頭,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不認識,我們是覺得奇怪,如果佈陣的人像你說得這樣了不起,他爲什麼要爲難我們的客戶……我們的客戶不過是普通人,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
“那可說不好,”鄭吉不知想起了什麼,面露憤懣,“現在的人對咱們風水行當缺乏必要的尊重,用得上你的時候叫聲‘大師’,用不上的時候,呵呵。誰知道你的客戶是不是無意中得罪了哪位高人,被人家薄施懲戒。”
“薄施懲戒”?肖文靜不贊同地想,魏喜英都妻離子散了還叫“薄施懲戒”?要是下重手會如何?“家破人亡”嗎?
不過,她轉念又想到魏喜英的病,和程唯在病房裏說的那句話:“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錯在哪裏……”
說到底魏喜英的下場都是自找的,風水並不能決定人的命運,按葉子襄的理論,磁場也不可能使一個人偏離本性,最多是在他天生性格的基礎上推波助瀾。也就是說,那個神祕人繪製的風水陣只是放大了魏喜英性格中的缺陷,而他犯錯仍然是出於自主意識,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算了,她搖搖頭,魏喜英的案子已經結束了,就讓他自己去懺悔,去收拾他瘡痍滿目的人生吧,她沒必要再替他遺憾不平,代他傷心難過。
肖文靜自己知道自己的毛病,她其實心腸很軟很願意爲人着想,這是她天性,過去降臨在她身上的慘痛遭遇似乎也沒能磨滅這樣的本性,所以她必須學會自我控制,把自己的同情心限制在思想而不是行爲,不然,她早晚會變成多管閒事的牛大姐。
腦海中浮現牛大姐手搖蒲扇熱情洋溢的笑臉,肖文靜打了個激靈,滿頭黑線。
那邊葉子襄已經收回照片,向鄭吉道謝,這趟過來他們雖然沒有達到即定的目標,卻也算是有所收穫,肖文靜看葉子襄的臉就知道他說話的同時已經神遊天外,誰知道腦子裏正琢磨着什麼。
鄭吉站起身拱手爲禮,微笑道:“道謝的話不用多說,大家同行,相互幫襯本是份內事,你們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好,有機會我會討回來。”
肖文靜機靈地遞了兩張名片過去,鄭吉高高興興地收了。
他瞟到肖文靜懷裏的羅盤,眼前一亮,又嘿嘿笑道:“外面鋪子裏的羅盤都是我親手做的,喜歡的話可以挑一個,我給你們打折。”
肖文靜剛要拒絕,口袋內的印章撞了撞,她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期期艾艾地問:“打幾折?打折過後……多少錢?”
鄭吉眼珠子滴溜轉,舔了舔嘴脣,一副“獅子大開口”“大刀往傻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樣子,書卷氣十足的外表頓時透出濃濃的市儈,
完了,肖文靜捏着自己的口袋發抖,看來她省喫儉用存的那點錢保不住了……
鄭吉緩緩地伸出一根食指。
“十萬塊?”肖文靜抖成風中落葉,“殺了我吧!”
“不是不是!”鄭吉連連搖頭。
“一萬?”肖文靜哭喪着臉,“我也沒有啊……”
“不、不是一萬!”鄭吉看起來比她還慌,結結巴巴地道,“一千!還嫌貴的話我給你打八千,八百!”
“八百?”肖文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工製作的風水羅盤,精緻得堪比藝術品,材質雖然看不出是什麼,但以重量而論,絕不可能是什麼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的玩意兒,居然只要八百塊人民幣?“成交!”
她生怕鄭吉反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
……
鄭吉的手很粗,肖文靜握到他時心中驚了一下,她自己的手也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柔荑,可與鄭吉的皮膚碰觸仍能感覺微微刺疼,就彷彿她握到的不是另一個人的血肉之軀,而是表面沒有磨平的糙木。他的指節和掌心裏足有兩到三層的厚繭,那是生活重壓留下的痕跡。
聯想到鄭吉給風水羅盤定下的超低價位,以及他房地產中介的兼職,肖文靜後知後覺地體悟到“八宅派”乃至整個傳統風水行當的困境。
所謂傳統風水行當,就像“八宅派”的鄭吉,是一些固執地活在封閉小圈子內的人物,他們只和圈內人打交道,遵守着過時的老規矩,並不主動出擊尋找客源,而是等待他人慕名求上門來。他們也不懂得或者不屑通過手段營銷自己,放棄了大片江山,任由市面上充斥着關於風水一知半解的“著作”,連肖文靜這樣的初入門者都能厚着臉皮在網絡上“科普”,久而久之,真正的傳承反而變成了羣衆眼中的封建迷信。
肖文靜想,這或許是所有傳統行當的通病吧,就像類似的相聲、曲藝等傳統文化行業,風水行當早晚也會跟他們同樣適應過來,因爲適應不過來的必然慘遭淘汰,活下來才能繼續傳承。哪怕因此失落了那些真正的好東西、真本領,但他們有漫長的時間重新找回來,傳承的意義不正是如此嗎?
大概是把自己也看成風水行當的一員,生出歸屬感,肖文靜難得用心思考了挺多,歸去的路上懷抱那塊風水羅盤,兩個小時公車加地鐵全程站立,她居然也不嫌重。
到家的時候手都麻了,臉色憋得通紅又變成慘白,葉子襄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從她懷裏把羅盤抽走,率先跨進房門。
肖文靜大大地鬆了口氣,兩隻手舉在胸前暫時不能動,像只袋鼠那樣跟在他身後蹦上臺階。
進門先看到客廳內站着牛大姐,肖文靜心裏咯噔一聲,暗叫“壞了”!
她和少東傢俬底下“暗通款曲”的事一直瞞着葉叔叔和牛大姐,因爲她知道牛大姐夫婦對葉子襄的期望有多高,雖說不至於是草窩裏飛出金鳳凰,但能夠養育出葉子襄這樣的高材生,絕對是牛大姐夫婦一輩子最大的驕傲。
而她呢,她不過是外地來京的北漂打工女,沒學歷沒背景,幸好牛大姐還不知道她坐過牢……她有自知之明,像她這樣的條件,根本就不該宵想優秀的男孩子,再送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勾搭葉子襄。
她和葉子襄只是純潔的員工和老闆關係,哦不,今天以後或許再加一層徒弟和師傅的關係,可是她信,葉子襄信,架不住牛大姐和葉叔不信啊!
瓜田李下,孤男寡女,本來住同一屋檐下就有了“姦情”誕生的土壤,現在還同公司上班,每天朝夕相對超過十八個小時,呵呵,這樣如漆似膠的搞法誰會信他們是純潔的?她要是牛大姐也非得生撕了自己!
所以肖文靜和葉子襄兩個多月來非常默契地守口如瓶,誰也沒在家裏提過他們變成同事這回事,早晚上下班也儘量交錯時間分開走,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兩個人都腦抽了,竟然同時踏進家門!
牛大姐穿着做飯的圍裙,一隻手裏還拿着油汪汪的鍋鏟,原本滿臉堆歡,看到大門口進來的葉子襄和他肩膀後面冒出個腦袋頂兒的肖文靜,她的眼睛慢慢睜大,嘴巴慢慢地張開,整個人在半秒內徹底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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