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拯救葉子襄(一)(三)
他就這樣懸在她的上方,遮暗了照向她的陽光,男性的寬肩、強壯手臂、比她起碼大出兩號的身形,彷彿血肉囚籠將她牢不可破地監禁其中。
別慌!肖文靜拼命告訴自己,他沒有惡意,他救了那個女人,他應該是個好人……深呼吸!
她閉了閉眼,吸入一口帶着濃郁男性體息的空氣,差點沒嗆出來。
再睜開眼時,那人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黑眼珠凝固一般嵌在晶瑩泛藍的眼白之上,清晰倒映出一對小小的她。
“可能存在精神方面的問題”,她想起警方對他的評價,吞了口口水,啞着嗓子道:“你好,請你退開一點,讓我起來。”
她看着那對眼珠子動了動,她自己的影子也在眼瞳晃了晃,那人非常聽話地直起腰,退後一步。
他的一舉一動仍然帶着那股不可思議的輕盈感,裸露在破布片外的肌肉線條又充滿了力量,既優雅且彪悍,彷彿踮起腳尖在刀鋒之上行走。
很好,能溝通就好。肖文靜鬆了口氣,迅速坐起身,在有限距離內儘量往後縮,脊背貼住被陽光曬得暖燙的塑料椅背。
陽光?
她飛快轉頭瞥了一眼,這才發現派出所的接待大廳每分每寸都被夏日陽光侵佔,她選中的位置貼近門口,陽光穿透了隔熱簾,中和了空調冷風,長毛小動物一樣癢酥酥地偎緊她的皮膚。
亮得晃眼,肖文靜擡手遮了遮,放眼掠過大廳內比夜晚多出數倍的警察和羣衆,就像不小心打開音量開關,放出片刻前被下意識屏蔽的鼎沸人聲。
“警察同志,辦暫住證是不是在這裏?”
“他打我!警察同志你看,都到這兒了他還打!”
“丫在公交車上摸女同志大腿,變態!”
“警察叔叔,我撿到一個錢包……”
“太猖狂了,大街上往死裏打老婆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管啊?”
……
猝不及防就被塞了一耳朵人生百態,肖文靜搖晃着腦袋,似夢似醒地又把目光轉回來。
那人揹負雙手站在她身前,對身周的一切變化渾若未覺,微微側着頭,專注地、一瞬不瞬地凝視她。
好吧,肖文靜努力忽略他的目光,心想,她從凌晨睡到天光大白,至少三個小時,楊慎思沒有回來,但他的當事人奇蹟一般重獲了自由。
也不知道警察是什麼時候把他放出來的,他爲什麼不離開,而是留在這裏用這種毛骨悚然的方式盯着她睡覺……他盯了多久?
“你好,我叫肖文靜,是你的律師楊慎思的朋友……不,準確地說,我是他的妹妹。”
她在仿如亙古不變的凝視中擠出一個笑容,“請問你怎麼稱呼?”
…………
……
以前楊慎思中二期的時候,熱愛褒貶人物,把身邊所有人都評頭論足一番。所有人裏他只看得起肖文靜,評價她是“很有主意,沉得住氣,能做大事的人”。
肖文靜對自己當然沒這麼高的期許,她自覺是個頂無聊的人,年紀輕輕,身處一線大都會,卻過着提早退休的隱居生活。沒有親人,朋友在大學畢業以後也失散得差不多,這些年留在她身邊的,只剩下一個楊慎思。
所以就像楊慎思覺得她很重要,她眼裏楊慎思也很重要,她總是忍不住要去關心他,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即使他的當事人疑似患有精神類疾病,肖文靜也決定好好招待他。
她到停車場取車,回過頭,那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強烈的陽光照得她眼前微微發黑,倒是抹去了他臉上面具般的污垢,只留下一個模糊的五官輪廓。
清秀俊挺,高鼻薄脣,她腦中一個閃念,這神經病長得還不錯,而且不是一般得不錯,他看起來太聰明,像個乾乾淨淨的書生。
她拉開車門示意,那人乖順地彎腰低頭,也沒見他擡腿便鑽了進去,再一看已經老老實實地在後座上坐好,脊背挺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
發現肖文靜透過車窗看他,那人朝她扭過頭,不言不動,眼珠亮亮地盯回來。
有種詭異的既視感,是什麼呢?肖文靜想着,發動車子駛離停車場,銜在前面一輛路虎尾後,兩輛車在出口處並行了一小段,路虎的後車窗裏探出一隻狗頭,金毛犬與她的客人默默地對視了片刻,各自分道揚鑣。
“你到底是什麼人,總有個名字吧,”肖文靜喃喃自語,“目擊證人你會功夫,那就不是一般的流浪漢,再說了,如果是身份不明的流浪漢,警察也沒那麼容易放你走……”
她在等紅燈的間隙察看了一下手機,凌晨那會兒太着急,把它忘在了車裏,果然翻出一堆未接來電,最後是一條楊慎思的短信,他以爲她早就回了家,讓她睡醒以後再給他電話。
還真是睡熟以後……肖文靜苦笑了一下,剛要撥出電話,前方出現第一家賓館,還是個五星級,肖文靜想了想,又把電話掛斷了。
她把車開到大門前,門童和行李員連忙迎上來。
“歡迎光--”制服筆挺的門童剛拉開後車門,鼻端嗅到一陣惡臭,薰得他像在大太陽底下曬足三小時,腳底打滑地晃了晃。
下一瞬,他驚異地瞪大眼,看到一個又髒又臭,披着破爛抹布的乞丐邁出了車門。
…………
……
在楊慎思趕來之前,先給他的當事人開個房間洗澡、換衣服,然後再帶他去喫飯,或者也去一趟醫院檢查身體,目擊者的超級英雄故事裏,他可是以寡敵衆奮戰了一番,難保不會留下什麼內傷。
肖文靜邊思索邊往前走,雖然只是短暫相處,她已經對那個人有了奇怪的瞭解,篤定他會跟上來。
背後傳來的吆喝聲卻讓她一愣,止步轉身,看到那個人果然馴服地跟隨在後,乖得像綴在鴨媽媽屁股後面的小鴨子,她停他也停,雙手輕垂身側,目不斜視地只盯住她。
但在他和她之間多出了一個人,是酒店的門童,張開雙臂似乎要阻攔他,又畏畏縮縮地並不敢碰到,生怕他身上的污垢弄髒自己的漂亮制服。
見她望過去,門童哭喪着臉爲難地道:“小姐,爲了其他客人着想,我不能讓您的同伴就這樣進去……”
大多數五星級酒店並沒有明確的着裝要求,卻總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訓練有素的服務員能以無懈可擊的方式將不受歡迎的客人擋在門外,而這位門童顯然達不到那樣的高標準。
肖文靜倒沒有生氣,她的注意力在另外的地方。
作爲五星級酒店的門面,門童也是一道風景,這孩子看起來不到二十二歲,既稚氣又英俊,深紅色制服緊緊裹覆青春的肢體,寬肩削腰,兩條長腿比例出衆。
可這還不足以吸引她的眼光,讓她目不轉睛盯着不放的原因是--他和她的客人身材太過相似!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身高持平,考慮到門童腳上的靴子,那個人應該略高几釐米;肩膀的尺寸幾乎一致,那個人的上臂肌肉似乎更發達一些;由肩部往腰間的線條收束,兩個人都有好一把細腰,門童顯出發育期少年的青嫩稚弱,那個人則是深藏不露的剛強,門童不輕不重地推他,卻把自己震得踉蹌倒退。
“好了,”肖文靜及時打斷兩人的對峙,“我們可以不進大廳,從地下停車場上去。”
她打開錢包翻了翻,不太確定地抽出一張卡。
看到只發放給少量頂級會員的金卡,門童的臉色瞬間變得很精彩。
好在肖文靜沒興趣玩什麼打臉的把戲,也並不想爲難只是履行自己職責的服務人員,想了想,又掏出另一張卡。
這次是一張黑色的薄薄卡片,怎麼看怎麼不顯眼,還有點醜,卻是傳說中只對1%的銀行精選客戶發行的高端信用卡。
說實話,肖文靜每次用這張卡都感覺有點恥,這次也不例外。
她在門童瞠目結舌地注視下羞紅了臉,小聲道:“不介意的話,麻煩你再幫我一個忙。”
…………
……
酒店的電梯裝修成洛可可風格,到處是金色的浮雕,牆面鑲嵌了一大塊銀鏡,燈光巧妙地由側方投射向鏡面中心,把每個照鏡子的人都襯得肌若凝脂,目朗眉清。
肖文靜從進電梯就開始偷瞄背後的人,光和影能夠表演最偉大的魔術,他的身材太好,肢體協調而優雅,每一個動作的定格在鏡子裏看起來都像刻意留下的剪影,每一幀都是攝影大片,就連破衣爛衫和皮膚上的污垢都彷彿出自先鋒設計師的奇思妙想。
他看起來如此正常,肖文靜想着,卻又撞到鏡子裏他的眼睛,他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窺視,微微低頭,目光在鏡子裏與她交匯。
這樣一個強健的成年男性,身高超過一百八十五公分,體重不低於六十五公斤,站在身後能完全遮擋她的身形,輕易就能將她整個人禁錮住。
但肖文靜的感覺不一樣了,之前在派出所裏剛醒來時,她其實害怕與這個陌生人接觸,因爲和他共處一個無法逃離的狹小空間而感覺受到威脅。現在,他們沉默地一前一後站在電梯裏,樓層數字緩慢而規律地往上攀升,她能夠聽到電梯滑行的輕微聲響,還他在她身後的呼吸聲,一呼、一吸,精準地彷彿用尺裁量。
她飛快地卸下防備信任他,除了因爲他是楊慎思的當事人,也因爲這雙眼睛嗎?她與鏡子裏的黑眼珠對視着,想從裏面看出一絲異樣的痕跡,她炫富炫得這麼拙劣,正常人都會給點反應吧?鄙視?羨慕?不屑?貪婪?
然而沒有,他長着一雙絲毫不具威脅性的眼睛,非常動人,她只能看到無表情的專注,和一點點微帶迷茫的好奇。
所以真的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吧,她囧囧有神地想。
電梯停在十八樓,一位服務員已經等在門外,這次沒有對兩人的着裝發表任何意見,徑直把他們領到房間前。
肖文靜道完謝,把姑娘送出門,心想,她自己這一身睡衣大概也不符合天知道什麼標準,所以有錢還是好的,有錢才能任性。只希望那姑娘和門童不會把她當作重口味的嗜好奇特的富婆。
她轉過身,驀地嚇一跳,脊背“碰”一聲重重地撞向門板。
那傢伙不知什麼時候湊近了,垂首在她肩頸處抽動鼻翼,竟然像是在嗅她。
“聞什麼聞,”肖文靜哭笑不得,“又不是狗!”
那人目光閃了閃,擡起頭,張開嘴,緩慢但口齒清晰地道:“不是狗。”
我去!肖文靜想,原來你會說話啊,差點就以爲你不但腦子有病還是個啞巴。
句子太短,嗓聲似乎偏低,那人側過腦袋瞧她,明明臉都看不清,卻有本事顯出一股子天真誠懇的氣質,讓她怎都生不起氣來。
不行,太古怪了,她打個哆嗦,神經病就是神經病,哪怕他是個好人,看起來沒威脅性也不能多相處,趕緊洗漱乾淨了讓楊慎思把他領走。
肖文靜轉身就朝浴室走,她也不用看,聽腳步聲就知道那人跟了進來,頭也不回地指點道:“這個是熱水開關,直接打開就能用,旁邊是涼水,覺得燙了開這個。”
淋浴的架子上放着沒拆封的洗漱用品,她嘆口氣,拿起來一一撕開。
“這個是洗頭髮的,這個是洗澡的,不用省隨便用,我感覺你用完了還不一定夠。”
“毛巾、牙刷、牙膏,梳子、剃鬚刀。”
還有什麼?應該都齊了吧。肖文靜對自己點點頭,倏忽轉身,那傢伙跟在她身後也傻乎乎地繞着浴室團團轉了一圈,這時還想湊近來,肖文靜齜牙一笑,“嗞”一聲拉攏浴簾隔在兩人中間。
看着那傢伙的臉從塑料浴簾上凸出來,她忍笑道:“我出去了,你別跟着,就在裏面洗完澡再出來。”
她拔腿往外走,兩步過後扭頭一看,那傢伙真的沒有跟上來,維持臉貼在浴簾上的姿勢一動不動,可憐巴巴地朝着她的方向。
“你還沒告訴我,”肖文靜忍不住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長久的沉默過後,她終於等到以爲不會有的回答。
“我姓葉……葉子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