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氣卷萬山來

作者:九日舟中
肖文靜望向西天,正看到夕陽整個沉落,淡薄的紅霞如水氣暈開,夜色吞噬了另一半天空,迅速掩近。

  林思懿長髮一甩,髮梢纏住邰風天右臂,再擺了擺頭,邰風天已被拖上崖,倒在地上。

  阿虎忙撲上去:“邰叔叔,你沒事吧?”

  “咳!沒事……咳……肖文靜很好……咳咳!”

  “可是你咳得厲害!”

  “那是因爲……咳…你…你壓着我了……”

  林思懿一手抓住阿虎後領,將他整個拎起來朝旁邊丟:“笨蛋,他快被你壓死了!拖拖拉拉有完沒完?快走!”

  阿虎摔了個嘴啃泥,罵罵咧咧的爬起來,扶着他的邰叔叔走路,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遲些他會要那妖怪好看!

  肖文靜站在原地沒有動。

  得到真實之眼後,她常能不經意捕捉到別人的想法,先前只有楊慎思不行,現在還有一個人,相識以來,肖文靜從未聽到他半分心聲。

  肖文靜眯起眼,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楊慎思的話是真是假?除了他,她身邊真的有別人接受了委員會的任務?

  暮色被濃郁的夜色覆蓋,星月未現,肖文靜燃起符火,在終極祕境裏她玩火玩得越來越熟練,顏色也越來越多,此刻直接變出燈籠般的橘色爲衆人照明。

  走了接近三個小時,小道像是沒有盡頭,溫度降了下來,山風變得有點冷,貼着山壁前進,石頭的蒼涼從皮膚沁進身體。

  邰風天的腳步越來越慢,幾乎每兩步歇一下,不停喘息。

  阿虎憂慮地拍撫着他的胸背,轉頭看着肖文靜,神色懇求。

  “林思懿,”肖文靜揚聲道:“我們歇會兒吧,等龔少穆追上來。”

  林思懿不耐煩地睨着肖文靜,她以爲又要聽到熟悉的“蠢物”,卻見她點點頭,向前一指:“前頭像有個洞,進去等吧。”

  四人再走幾步,果然見到一個窄窄的石洞,像是山壁上的一條裂縫,洞口僅容一人側身擠進,裏面卻很朗闊,像個幾十平米的大廳。

  邰風天先坐下,呼呼喘氣,阿虎坐到他旁邊,關心地看着他。

  林思懿繞洞走了一圈,沒發現異樣,又鑽出洞去,站在洞口探頭回望。

  她的視力似乎比普通人好,但也不至於千里眼吧?

  龔少穆那邊離這裏沒有五公里也有三公里,山路十八彎,看得到纔有鬼!

  肖文靜沒好氣的盯着她的背影,長長的頭髮垂到腰際,輕輕搖晃。

  “咕!”一聲響亮,肖文靜按住自己的肚子,回過頭,那兩人做着同樣的動作。

  “林思懿!”肖文靜叫,等她轉過頭來,涎着臉笑道:“我們餓了。”

  她立刻回頭,“關我屁事!”

  肖文靜早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掛着笑走過去好好教育了她一番,終於讓她心甘情願去找食物。

  回到洞中,阿虎崇拜地看着肖文靜,虎目生光:“看不出你還真有一手,那個兇巴巴的女人居然肯聽你的話!”

  肖文靜笑笑,心想,林思懿比趙雁聲可差遠了,你們是沒見過真正的母老虎。

  三人靜下心來,靠在洞壁上休息。

  阿虎小孩兒心性,坐那兒扭來扭去,一會兒蹦起身大聲道:“我要解手!”一溜煙躥出洞。

  肖文靜和邰風天瞧着他的背影,相視一笑。

  他笑容未斂,呻吟一聲。

  “傷口疼嗎?”他是燒傷吧,也不知道龔少穆怎麼治的,外面一點兒看不出來。

  “符火是陰火,從內燃到外。”邰風天輕拍胸口,嘆道,“恐怕五臟六腑無一處完整。”

  肖文靜同情地看着他,他穿着一襲跟龔少穆很相似的黑衣縮在角落裏,燈籠幽暗地照着,一眼看去像極了龔少穆。

  幸虧林思懿不在。

  他看了肖文靜一眼,又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空洞沙啞的咳聲像是從殘缺的肺部抖索着擠出來……

  肖文靜起身接近他,蹲在他身旁。

  右手伸出,輕拍他脊背。

  “你——”

  雪亮的劍光映上洞壁,細軟如針的劍尖刺入肖文靜前胸!

  劍尖沒入半分,肖文靜身向後仰,雙手在地面一撐,借力躍起,一個空翻,穩穩落在洞口。

  邰風天像是想追來,剛站起又軟癱在地,右手緊握着劍,大口喘氣。

  肖文靜看着他,起碼他重傷未愈是真的。

  林思懿從洞口鑽進來,“哼”了一聲:“想不到有人比你還蠢,傷成這樣還不死心。”

  他趴在地上,勉強撐起半身,擡眼望肖文靜她們。

  “你們……下套……”

  肖文靜從領口伸進手,扯出一團布,胸前立刻蔫下去。裝作沒看到林思懿鄙視的眼神和挺胸的動作,肖文靜淡然道:“如果不支開林思懿,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你不會帶傷出手。我也是賭一把,你太看得起我,也太自信,如果刺我頭臉,我肯定避不過。”

  他嗆咳着,慢慢爬起身,手中長劍柔韌的劍身隨着咳聲如花枝般輕輕顫嫋。

  林思懿盯了他一會兒,問道:“這傢伙是誰?怎麼看都是普通人,爲什麼要害你?”

  “不知道,”肖文靜道,“我等着他來告訴我。”

  肖文靜一瞬不瞬地瞪着黑衣人,他靠到洞壁上,喘氣稍歇,眼眸在橘黃的光照下閃閃發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頭與肖文靜對視幾秒,“噗哧”一聲笑出來,像是笑得太厲害,伸手揩了揩眼睛,再望向肖文靜她們時,瞳仁已變成陰暗的深灰色。

  彷彿一片,永不見陽光的天空。

  “現在認出我了?”他柔聲道:“虧我一直想着你,你卻已經忘了我。”

  “是你?”肖文靜震驚地拔出槍對着他,道:“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爲什麼不行?”他笑,收起一條腿,頭倚在膝蓋上,喘息着笑道:“‘聲驅千騎疾’,我是第三關的陣靈,也是從你記憶裏挑選出的最可怕的形象,幽靈騎士,夜。”

  “原來是蠢物腦子裏的蠢東西。”林思懿撇撇嘴,叉腰走出洞,“我沒興趣,你自己解決。”

  肖文靜瞥她一眼,知她不想看到那張神似龔少穆的面孔,也不勉強,反正依他現在的情況,她一人足以應付。

  肖文靜背倚在冰涼的洞壁上,舉槍對準他,燈籠黃色的光帶來溫暖的錯覺,山洞裏異常安靜,讓他的喘息帶着回聲似的空洞。

  “夜,”肖文靜問,“真的邰風天呢?”

  “誰知道?誰又想知道?”他埋着頭道,“終極祕境的普通人還想要什麼好下場?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名字,過去,親人,夢想……”

  他擡起頭,深灰色的眼眸看不到光澤,卻有一種刻骨的銳利,彷彿劍尖。

  “問點實際的問題吧,看在我算是你創造出來的份兒上,我會說實話。”

  “……你爲什麼殺了你弟弟?”

  “我弟弟?誰?”

  肖文靜想,看來終極幻境製造出來的陣靈是殘缺,反而泰陵裏那個傀儡製造的幻境非常鮮活,將她童年時看過的小說裏的反派形象變成活人,在她面前殺死了自己的雙胞胎弟弟。

  這個陣靈卻沒有那段記憶。

  “你不記得了?”她道,“你以前有個雙胞胎弟弟。

  “或許有吧。”他倚住洞壁,伸展了下四肢,漫不經心地問:“後來他去了哪裏?”

  “被你殺了。”

  洞裏靜了片刻,肖文靜嚥了口口水,瞪着他無所謂的面孔,嘴角在笑,灰色的眼眸裏卻沒有笑意。

  “我殺的?”他摸了摸面頰,勾起嘴角,“也好,我沒興趣看到另一個人長着同一張臉……咳咳咳咳……”

  他突然嗆咳起來,肖文靜無言地看着他咳得彎腰弓背,一絲血水順着嘴角淌下。

  “起來,”她最後道,“跟我出去等阿虎。”

  至少要讓阿虎看知道真相,知道他的“邰叔叔”是因爲什麼而死。

  他看了肖文靜一眼,勉強止住咳,搖搖晃晃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動身軀。

  肖文靜站在洞口側邊,槍口一直跟着他。

  他停在洞口,一手撐住洞壁,沒有回頭。

  燈籠的光充滿洞中,黑暗被堵在洞外,他邁出一隻腳,看着那隻腳被濃得化不開的暗色吞沒。

  “可是我真的很想殺你。不是爲了任務,甚至不是因爲你本人——雖然你很對我胃口——”聲音突然轉成陰沉,“而是因爲你創造了我。”

  他轉過身,笑着,脣邊血流不止。

  “如果我殺了你,是不是我就不用再活着?”

  肖文靜看着他噬血的表情,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見他撮脣輕嘯,很快的,洞外山崖下傳來滾雷逼近似的轟鳴。

  他趔趄了下,重重倒在地上,仍是不停的笑,眼耳鼻緩緩沁出血來。

  “你——”肖文靜咬咬牙,還是走了過去,“你幹了什麼?”

  “……你會死的……”他軟軟地躺在地上,笑道:“只要毀掉你,我會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滅亡,那時候……沒有天堂和地獄,沒有被終極祕境,沒有……我……”

  他的眼神開始渙散,手足抽搐,看來是真的瀕死。

  肖文靜微微嘆息,想起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他們恨這世上所有人,但最恨對方……她小時候看過的那本書已經不記得情節,也不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到底經歷了什麼,使得他們有如此強烈的自毀傾向。無論是泰陵傀儡爲她製造的幻境,或是終極祕境抽取她記憶生成的陣靈,他們都不惜一切求死……

  她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俯下身,正要抹上陣眼的眼睛,洞外傳來林思懿一聲怒喝:“該死!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洞外隱約出現楊慎思的身影,肖文靜又驚又喜,剛要出聲,手腕被一把箍住。

  她低下頭,夜瞪大一雙陰鬱的深灰色眸子,微笑着,異常清晰地道:“我一直以爲他是我的影子,我厭煩我的影子,我不知道,原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長夜裏,只有影子才能證明……我……活着……”

  黃色的微光中,暗紅色的血從五官汩汩流出,他的手,一直一直,沒有鬆開。

  …………

  ……

  匯合楊慎思以後,一行人又等了半天,終於等來身負重傷的龔少穆。

  爲了給龔少穆治傷,肖文靜他們加快腳步繼續東行,走着走着,垂直的山壁在前方忽然出現一個近九十度的轉角,山路轉彎,看不到拐角後的景象。

  而拐角旁的山壁上,刻着三個深入石壁龍飛鳳舞的大字:萬山谷。

  阿虎呆呆地瞧着三個大字,問道:“這什麼意思?”

  “當我們是傻瓜的意思。”肖文靜啼笑皆非,“這應該是指第四關‘氣卷萬山來’,可是怎麼可能有路標?”

  楊慎思不出聲,越過肖文靜朝前走,略看了看那三個字,再轉過身,停到拐角處。

  肖文靜和阿虎對望一眼,架着背上的龔少穆艱難地靠過去。

  站在楊慎思身後,肖文靜好奇的探頭看向拐角後,隨即倒抽口涼氣。

  山道轉過彎,向前延伸了短短的一段,即沒入濃厚的雲團中,像是被硬生生切斷一般!

  這團雲難以視物的程度讓肖文靜想起森林的濃霧。比較起來,森林的霧只像一杯濃郁的牛奶,而這團雲簡直是一面雪白的牆,將前路截在牆後!

  “說不定真是萬山谷,”阿虎喃喃道:“邰叔叔以前說過萬山谷藏在雲裏……”

  肖文靜看他一眼,心下不念,既然夜假扮的邰風天已經死了,她考慮過後還是沒告訴阿虎真相,就讓孩子心目中留下一個“父親”的高大身影吧。

  楊慎思忽然向後伸出一隻手,左手。

  肖文靜先看看他右手的傷口,血水浸透了綁紮的布條,暈散開來。

  也不知道他在哪裏受的傷,肖文靜伸出右手,輕輕握住他。

  剛想出聲詢問,手上傳來拉力,肖文靜忙把背心貼緊石壁,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

  很快走到雲團前,擡頭仰望,這團詭異的雲與天上的雲層相連,像山壁般垂直平整,又能隱隱看到霧氣翻滾,彷彿裏面有一條憤怒的巨龍在咆哮遊弋。

  楊慎思繼續向前,肖文靜不由自主頓住。

  “怎麼,”他沒有回頭,“怕我害你?”

  肖文靜攥緊那隻手,不吱聲。

  “放心吧。”他輕笑道,“就算下面是深淵,我也會和你一起死。”

  “楊慎思,”肖文靜低聲道,“我不喜歡你開這種玩笑。”

  “你不會死的,你永遠不死。”

  “哇!”阿虎陡然怪叫一聲,肖文靜下意識望去,只見拐角處冒出一個妖怪的頭來,那種似曾相識的醜陋讓肖文靜立刻放開楊慎思,拔槍就射!

  妖怪發出半聲慘叫,倒在地上,很快被後面的人當作擋路的障礙物踢下懸崖。拐角後僅容一人行走的山道傳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不斷有妖怪衝過拐角,被子彈擊中。

  “是他們!”阿虎驚惶地叫:“他們趕上來了!”

  這羣耗了肖文靜她們兩天一夜的小妖怪功力差,勝在數目衆多,簡直殺不勝殺。龔少穆獨力擋了他們一陣,沒想到還是追了上來。

  阿虎突然掙脫肖文靜的手,發出一聲給自己壯膽的狂吼,衝了過去!

  肖文靜大驚,一槍射倒離他最近的妖怪,追上去扯住他後領,“神經病!你不要命了?!”

  “讓我擋住他們!”他拼命掙扎:“你們先走!”

  “別跟我提‘先走’!”她沒忍住揚手給他一掌,“又不是拍電視劇!”

  阿虎被肖文靜打懵了,肖文靜只顧着生氣,忘了前方虎視眈眈的妖怪,直到一點紅光從身側擦過,肖文靜猛然擡頭,看到紅色小箭從一個妖怪胸前穿過,鑽入下一個妖怪胸口,將他們釘成一串!

  右手被握住,肖文靜的手背能感覺有力的五指與掌心的溫暖。

  楊慎思拉着肖文靜,肖文靜拉着阿虎,林思懿揹着龔少穆,妖怪一個接一個,從拐角後拖出糉子似的一串。

  他的一隻腳邁進雲裏。

  “肖文靜。”

  肖文靜擡頭看着他。

  “哎。”

  他笑了笑,黑眸閃着雲一般變幻莫測的光。

  “沒什麼。”

  聲未住,人驟然向前仆倒,強大的重力扯動肖文靜和阿虎,三人挨個摔入雲中!

  眼前是無窮無盡沒有雜質的白色,用真實之眼也看不穿。身體飛快下墜,憑肖文靜在泰陵那次失足下墜的“經驗”,應是從三十米以上的高度掉落。

  原來“雲牆”聳立處真的是山道盡頭。怎麼沒想到呢?肯定是掉下了懸崖。

  下落的時間太長,肖文靜開始感覺呼吸困難,阿虎的叫聲明明在耳邊,被風聲阻隔,聽來很遙遠。更遙遠的地方,有人在輕聲對肖文靜說。

  “對不起……”

  肖文靜閉上眼,只覺右手被捏得生疼。

  “嘩啦!”

  她墜入水中。

  旁邊傳來“咚咚”兩聲,另兩個傢伙也平安降落。

  肖文靜直沉下去,差一點沉到底部,水的浮力又將她託了上來,雖然口鼻都在進水,竟是毫髮無傷。

  她浮上水面,咳嗽着吐出一口一口水,游過去幫林思懿解開將她和龔少穆綁在一起的布條,再幫她把龔少穆託到岸邊,推了上去。

  楊慎思和阿虎也相繼浮上來,阿虎咳得厲害,這孩子好像不太會游水,幸好楊慎思水性甚佳。

  肖文靜喘順了氣,舉目四顧。

  這像是一個山谷,東面有一片樹林,頭頂雲霧繚繞,完全看不到藍天。

  緊貼着懸崖就是肖文靜她們掉落的水潭,約有十米寬,好險,若是摔在潭外,就算是幻境她們恐怕也難逃粉身碎骨。

  肖文靜又幫着林思懿爲龔少穆處理傷口,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一會兒功夫就全部結痂,恢復力實在驚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幻境是緣故。

  想到這裏,她望向正背對衆人察看右臂傷處的楊慎思。

  肖文靜走過去。

  “楊慎思——”

  聲音卡在喉間,化成一聲低呼:“你的傷怎麼回事?!”

  他撕掉了右臂的衣袖,裸露出的傷口是一個從手臂上方穿進下方穿出的洞,即使剛清洗過,血水仍以一種膩人的鮮紅流出,傷口附近的皮膚正在潰爛!

  肖文靜一把抓住他,急道:“不行!這樣會得破傷風!你要……要打青黴素!

  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肖文靜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仍是慌亂地叫:“我知道幻境裏沒有青黴素也不會破傷風!可是你爲什麼不像龔少穆?他每次受傷都恢復得很快,連疤都沒有!”

  楊慎思安慰地看了肖文靜一會兒,十指張開,握住她的手。

  “別擔心。”他輕輕打斷她,溼淋淋的劉海下,墨黑的眼眸專注的凝視肖文靜。

  “我不會有事。”

  肖文靜張了張口,看着那雙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保證嗎?。”

  “我保證。”

  肖文靜低垂眉睫,看着兩隻手交纏的十指,小聲道:“你的任務完成了?你還會再離開我嗎?”

  沉默良久,他慢慢地道:“其實我第一步邁出去,已經發現雲裏是懸崖,你知道我爲什麼還要繼續走?”

  “爲什麼?”

  他輕聲道:“因爲任務要我殺你,而我沒辦法動手殺,所以乾脆和你死在一起。”

  肖文靜:“……”

  “只是個玩笑。”

  楊慎思真的笑了笑。

  肖文靜:“……”

  一咬牙,她猛地站起身,差點把楊慎思撞下水潭,她直走到阿虎旁邊,揪起他就走。

  “喂喂!你放開我!”

  “我們去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肖文靜轉頭對其他人笑笑,又飛快轉回來,“你們歇會兒,記着照看龔少穆。”

  說完連拖帶拽把阿虎弄進樹林,懶得聽他的抗議,手掌蓋住他嘴。

  “唔唔——”阿虎不停跳腳,發出悶聲怪響。肖文靜道:“放開你可以,別吵。”他點點頭,肖文靜放開他,兩個人藏在一棵樹後,悄悄探頭外望。

  水潭邊,龔少穆僅用薄衫包裹的美妙胴體分毫畢現,面容沉靜,似乎好夢正酣。

  林思懿黑髮直垂到腰際,細心地用潭水洗淨龔少穆滿身血污,只片刻間,他的傷口的痂已大半脫落,餘下淡淡的疤痕。

  白襯衣的青年安靜地坐着,背對肖文靜她們。

  三人沉默良久,肖文靜只能看到楊慎思的正面,而楊律師的笑容從來做不得準。

  “嘿!”阿虎小小聲道:“我們在做什麼?”

  肖文靜橫他一眼,“我和你一起在這兒偷看啊。”

  “偷看你男人會不會跟別的女人不清不楚?”

  “打住!”肖文靜聽着這話礙耳,“他怎麼就成我男人?”

  “對哦。”阿虎點點頭,“我說錯了。”

  肖文靜不和小孩子計較,正要繼續觀望,那小子又自言自語道:“該說你是他的女人才對……”

  她翻翻白眼,一腳蹬開小屁孩兒。

  其實肖文靜也說不清她想偷看到什麼,是觀察這個楊慎思和現實世界裏的楊慎思有什麼不同嗎?或是想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有沒有別的面貌?

  他們躲在林子裏偷看,一直偷看到龔少穆醒來,楊慎思全程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坐在水潭邊不動,她甚覺無聊,轉身要走,身後突然傳出阿虎的驚叫:“啊!你們是什麼人?!”

  水潭邊,楊慎思一躍而起,林思懿和剛甦醒的龔少穆也跟着跳上來,兩人當先掠向樹林。

  接近樹林,忽見一陣枝搖葉顫,什麼東西正要鑽出來,林思懿剎住腳,“咦”了一聲。

  “是陌生人。”

  三人停在林外,不一會兒,果見幾個人分枝撥葉走出來,前頭的正是阿虎和肖文靜。

  “大個子!”阿虎似乎對龔少穆特別崇拜,歡歡喜喜地對着他大叫,“原來這個山谷有人居住,是和我一樣的普通人哦!”

  龔少穆高傲地掃了他一眼,再看向阿虎身後的四個和他一樣半大不小的少年,確定沒有威脅性,轉過頭不再理睬。

  林思懿更是“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阿虎虎虎有神的大眼立刻黯淡下來。

  這小子!肖文靜無奈地想,他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忘了只有她跟他纔是一國的。

  四個少年中的三個穿着和阿虎類似的粗布衣裳,年紀雖小卻顯得頗爲結實,露出來的皮膚被曬成紫紅色,一看就是慣於勞作的農家孩子。而被他們護在中間,看起來年紀最小,略十一二歲的少年卻極白皙瘦弱,長着一張娃娃臉。

  在肖文靜打量他們的同時,四個少年也好奇的瞧着肖文靜她們,臉上沒有對闖入家園的陌生人該有的警戒,肖文靜想,他們應該是習慣了安逸的生活。

  這個山谷似是少見妖怪蹤跡。

  “啊!”娃娃臉少年突然指着楊慎思叫,“你在流血!”

  肖文靜低下頭,楊慎思一路行來,身上都在滴水,站立這片刻地上已積了一灘,間或一滴濃郁鮮紅順着他的袖尾墜到水中,洇淡成絲絲縷縷,盤旋。

  那孩子又道:“你們到我們村裏來吧,我爸爸是醫生,可以幫他治傷。”

  阿虎聞言大喜,又不敢表露出來,眼巴巴地瞅着肖文靜她們。

  龔少穆不發一言,當先鑽入樹叢,林思懿緊跟在後頭。

  幾個少年忙追上去領路,阿虎笑得合不攏嘴,和他們一路打鬧着去了。

  娃娃臉少年落在後頭,遲疑了下,回頭看來。

  肖文靜正在楊慎思懷中掙扎。

  “放我下來。”

  “不放。”

  “你的手還在流血。”

  “流光了就不流了。”

  “楊慎思!”

  他雙臂收緊,箍得肖文靜生疼,額頭抵住她的,肌膚相接處忽冷忽熱,兩雙眼如此之近,她能數清他顫抖的睫毛。

  眼睫下,鳳目,深黑的瞳仁,一剎那閃過的情緒。

  可是恐懼?

  肖文靜伸手捧住他的臉,非要他擡起眼睫,與她四目相對。

  “楊慎思,你在害怕什麼?”

  他吐出一口氣,輕輕說話,聲音代替脣觸到肖文靜的脣,有一絲異樣的酥麻。

  “你說我是假的,你不相信我,你到現在還沒有完完全全地相信我。”

  肖文靜定定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害怕的……是她?

  他抱着肖文靜走進樹林,娃娃臉少年走在前面領路,不時轉頭偷看後頭的肖文靜她們,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裏充滿好奇。

  這片樹林看起來稀疏,實際出乎意料得深,三個人沉默地走着,近一個小時仍未能穿出。

  前方傳來龔少穆他們的腳步聲和幾個孩子響亮的笑聲。

  肖文靜握住楊慎思的右手,再次輕輕掙扎,他終於肯放她下地,右手卻一直拖着她的手。

  他的右邊袖子被撕下來包紮傷口,血和水將那塊布條溼透,緩緩的順着他的手臂下滑,流到他們交握的掌中。

  很不舒服,她卻沒有放開。

  肖文靜側首,看着他的臉。

  怎麼會沒想到呢?這張溫和淡定的面孔下,藏着一抹與她同樣沒有安全感的靈魂。

  也許他們的本質是一樣的,所以,他才能理解她十七歲時所有的偏激所有憤世,那些自欺欺人的藉口,陪着她一起傷害他人傷害自己,然後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擁她入懷。

  所以,他明知道她愛他,卻不敢先宣諸於口。

  因爲他不相信她的愛。

  畢竟愛和恨一樣,都是太過強烈的感情。

  像他們這樣的人,承受不起。

  肖文靜的手指在他的掌中輕輕動了下,他轉過頭,迎着她的目光,溫柔微笑。

  “小心!”那孩子叫,肖文靜驀地回頭望向前方,及時向左移步,避免撞上一棵直徑近一米,樹林中目前所見最粗的樹。

  楊慎思“哧”地笑出聲,肖文靜紅了臉,緊走兩步,繞過大樹。

  眼前驟然大亮,肖文靜眯起眼,發現樹後是一小片空地,燦亮的陽光投在空地正中。

  金色的光線從肖文靜頭頂灑下,肖文靜攤開手,明知道抓不住,仍是下意識握緊。

  視線上飄,忽然定住。

  “楊慎思。”肖文靜不敢置信地道:“你擡頭看,天上是什麼?”

  楊慎思站在肖文靜身側,擡起頭。

  半空中浮着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傘形的樹冠由一片片手掌狀的樹葉組成,葉片前端像五指細長的手指,不停的輕輕搖動。樹幹下端是樹根,數十條鬚根中一根尤粗,長長的直垂下地。整棵樹包圍在一團金光中,小谷的天空被雲霧遮得嚴嚴實實,所謂的“陽光”正是這從樹身不斷放射而出的金光。

  “是樹!”肖文靜叫道,“它爲什麼會發光?”

  楊慎思不出聲,朝那棵樹走了兩步,隔那不斷在空中盤旋虛繞的鬚根一臂遠。

  “它好像在吸收某種能量壯大自身。”他說着,伸手碰了碰鬚根。

  肖文靜大驚,幸好鬚根只在他手指上觸了下,並沒纏繞吸取他的生命。

  楊慎思輕輕彈開鬚根,收回了手。

  “你們認識這棵‘神樹’?”娃娃臉少年訝然道。

  “‘神樹’?”

  “嗯。這棵樹三日前從天而降,飄浮在‘神劍冢’旁邊,爸爸說它是一棵‘神樹’。”

  少年敬畏的望了一眼‘神樹’,指着側方兩米處一塊凸起地面的巨石道:“看,那就是‘神劍冢’。”

  話音剛落,一條人影從巨石後站起來,低叱道:“小來,你做什麼?”

  娃娃臉少年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爸、爸爸,你在哪!”

  那是個清癯的中年男子,眉目間與那少年極其相似,他嚴厲的瞪了兒子一眼,再轉向肖文靜她們,眼裏浮現戒備。

  “在下張萬山,是‘萬山村’村長。‘神劍冢?’乃敝村禁地,嚴禁村民以外的人接近,小犬小來不懂規矩向二位宣示,還請二位勿要踏足。”

  這一番半文不白聽得肖文靜頭暈,隨便點頭敷衍,楊慎思若有所思地朝巨石看了一眼,又淡淡的別開頭。

  自我介紹後,楊慎思大致講了掉下懸崖的經過,當然隱去他們來自終極祕境之外的真相,又現編了些前因後果,楊律師口齒便給,這一番謊言聽來合情合理,居然沒什麼破綻。

  張萬山聽到肖文靜她們只是路過,臉色稍霽,又仔細看了楊慎思他們的傷口,眉頭皺起來。

  “你們的傷處需要儘快處理!”他低聲向小來吩咐幾句,那孩子轉身鑽進樹林深處。張萬山帶着肖文靜她們匆匆忙忙繼續趕路,這一次走了不到十分鐘,樹林前方出現一個豁口,望出去是數十幢整整齊齊的房舍,隱約還有一幢青瓦磚牆的大屋。

  走近了,看到龔少穆在豁口處背身站立。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黑髮掩映下,一雙冷冷的藍黑色的眼。

  肖文靜看着那雙眼,又轉頭看了眼林思懿,忽然想,如果劍尖劃入這雙藍黑色的眼眸,是不是會像投下海平面的石子,激起一瞬間的漣漪。

  最終,歸於平靜。

  就像一切的過往變遷,沒有在這雙眼裏留下半絲痕跡。

  腳步稍一遲疑,楊慎思忽然使力,狠狠捏了肖文靜與他交握的左手一把,肖文靜痛得抽了口涼氣,側目瞪他,他卻朝龔少穆揚起下顎,若無其事地一笑。

  這幼稚的喫醋的男人!

  龔少穆回過頭,走開。

  張萬山只看了龔少穆一眼,認出他是楊慎思向他說明過的同伴,也不再問。肖文靜她們走出豁口走進村落,帶路的幾個孩子迎上來,張村長交待了他們通知村裏人,就領着浩浩蕩蕩一羣人,直奔村長家——那幢青瓦房。

  接下來的事情可以用一遍混亂來形容。

  先是幾個孩子大叫大嚷,每家每戶都涌出人來看稀奇,百來口人把本就狹窄的小道擠得水泄不通,張萬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花了三倍的時間,終於走到青瓦房前。本想進了屋大門一關總能得個清靜吧,誰知村民鍥而不捨,騎牆的騎牆,爬樹的爬樹,一時間牆頭樹上擠滿了人,任憑張萬山吼啞了嗓子也不肯下去,一個個在高處齜牙咧嘴的衝着他笑。

  經楊慎思再三催促,張萬山好不容易忍住怒氣進房處理他和龔少穆的傷口,外面又傳來震耳欲聾的撞門聲,他衝出去開門一看,卻是晚飯時間到了,村裏人怕遠來的客人餓着,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總之,幾個小時下來,肖文靜得出一個結論:張萬山村長的嚴肅面孔只對他可憐的兒子有效,村民們或者愛戴他,但說到服從……

  楊慎思那個奇怪的傷口經過清洗、縫合,總算勉強止住了流血,張萬山卻不甚滿意,他叫小來去採幾種需要的草藥,那孩子一直沒回來,他只好暫時先用其他藥物代替,稱效果會差許多。

  爲避免懷疑,所有人在一起吃了村民送來的晚飯。飯後,阿虎和一羣孩子跑出去玩兒,龔少穆和林思懿各要了房間早早歇息。楊慎思和肖文靜配主人閒聊,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暮色深濃。

  舒舒服服洗過數天來第一次痛快澡,安排過夜的房間時,張萬山把肖文靜和楊慎思分到了一間。肖文靜沒開腔,楊律師厚着臉皮道謝點頭,其他人……沒有人出言反對。

  這是一間整潔軒敞的房間,刷得雪白的牆,窗戶上糊着薄薄的棉紙,摩挲得發亮的紅漆木牀上垂着繡花錦帳……當夜幕悄臨,楊慎思點起一支蠟燭時,肖文靜恍然有一種錯覺——

  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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