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體驗系統之奇蹟(一)
啊,她慢慢地想起來,她的名字叫肖文靜,二十八歲,無業,獨自生活在上海。
她靠在牀頭看了一會兒書,抽出書籤,想把昨晚睡前餘留的半本讀完。看着看着倦意上來,她的姿勢從坐到半躺,最後翻過身,閤眼。
這一覺睡到下半五點過半,徐徐睜眼時,牀頭正對着的窗戶半敞,天色漸昏,氣溫也比白天降下許多。
肖文靜小小地打了噴嚏,揉着鼻子懶洋洋地爬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對角的衣櫃前,打算換了衣服出門覓食。
拉開佔據整堵牆的衣櫃門,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一套套搭配好的衣物,用防塵袋裝好,每個袋子外面都貼着字跡清晰的條目和彩色效果圖。肖文靜看也不看,直接彎下腰抓了一坨皺巴巴的東西出來,隨手關攏門。
她抖開那一坨,抽出條牛仔褲,然後是一件紅黑格子的蘇格蘭絨襯衫,慢條斯理地換掉現在穿的睡衣。
換好外出的衣物,肖文靜又拿了手機和錢包,趿着拖鞋走出自己的房間。
客廳裏闃無人聲,落地窗的三重紗簾靜靜垂落,連絲風都透不進。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七十來平米的小戶型,多出來那間臥室被改成藏書室,定期清潔保養,大部分時間嚴密地鎖着,以保護這家裏最珍貴的財產。
肖文靜路過客廳那組布藝沙發,瞄到上面扔着她遍尋不到的耳塞,連忙一把撈起來,她已經坐壞了三對耳塞一副墨鏡再加一個ipad,真不需要再刷新記錄。
在玄關換鞋的時候肖文靜照了照鏡子,幸好照了,鏡子裏那女人頂一頭蓬飛的亂毛,尾端居然還殘留半條小辮子。
她趕緊扯掉扎辮子的髮圈,讓長髮散開,又隨手撥弄了幾下,亂髮就變成了髮尾蜷曲的自然長卷……
肖文靜等電梯時,身後傳來保險門撞攏的聲響,她心裏也跟着狠狠撞了一下,不敢回首,耳朵卻緊張地豎起來。
腳步聲很快接近,停在她身後半步,他們這幢樓每層只有三戶人家,短短的走廊另一側是常年不閉的透氣窗,光線充足,擦洗鋥亮的電梯門倒映着肖文靜……和她身後的男人。
那是個很英俊的年輕男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穿白色襯衣和淺色長褲,襯衣釦到領口,系一條細細的條紋領帶。
他戴着一幅無框眼鏡,度數應該不深,隔着鏡片仍能看清他一雙深黑色的眼瞳。鼻樑很挺,嘴脣緊緊地抿着,拉扯下顎線條,“顯得”有點不耐煩。
肖文靜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耐煩還是無意識造成的錯覺,她私心希望是後者,這人長了一副社會精英的面相,可脾氣不好的精英就沒那麼值得喜歡了。
是的,她喜歡他。
她暗戀着她的鄰居楊慎思。
肖文靜泡好一壺茶慢慢地品,又到隔壁書房挑了本書讀完一章,看看時間差不多,進廚房準備做晚飯。
她大多數時候懶得做飯,但也有例外。肖文靜其實是個軟綿綿的妹子,即使心情不好也很少發脾氣,有人通過購物減壓,她的發泄方式就是烹飪。
打開冰箱一看,青菜和雞蛋都沒有了,冷凍室還剩半塊生肉,大約七八兩,也不知道是哪天存下的。
肖文靜關攏冰箱門,手指點着門上貼的表格查了查,橫行菜品,豎列日期,肉那一項在星期一那格打了個勾,意思是兩天前買的肉。
還算新鮮,那今天就不用再買肉了。肖文靜心裏合計了一下,那半塊肉是五花肉,她想用來做一道櫻桃肉,蔥薑蒜什麼的需要買;單肉菜喫起來太膩,再買把青菜煮個湯。
都計劃好了,肖文靜找出記事本,周密詳盡地寫上條目,檢查無誤,這才換衣服拿錢包出發。
她的家在上海的新區,因爲是市級重點開發區,引進了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高新技術產業,市政規劃嚴整,街道清潔,零星幾個住宅小區點綴在諸多的工業園區之間,彷彿沙漠屯田圍繞中的婆娑綠洲。
唯一的缺陷是生活不夠便利,百度地圖顯示,距離肖文靜家最近的大型超市坐公車要繞行四十五分鐘,走路一小時零十二分,自行車全速前進,單程怎麼都要二十分鐘。
肖文靜自然沒必要騎那麼快,她又不趕時間,在樓下取了車,悠哉優哉勻速前進。
其實肖文靜喜歡這遠距離的購物之旅,她太宅了,偶爾需要目標明確的行動來使死水一片的生活泛起漣漪,上海又是著名的旅遊城市,春末夏初,連行道樹都是粉瑩瑩的玉蘭,迎面的風把她散開的長髮撲到面上,有點癢,香樟樹投下大片的陰影被她的車輪碾到身後。
耳機裏奏着一曲輕快的木吉他,讓肖文靜的心情也像被風吹着那樣飄起來,明亮愉悅。
她住在六號樓,從東門出去得穿越整個小區,順着行車道騎了半分鐘,迎面“突突突”開來一輛電拖車,她眼尖,認出是送快遞的小哥,連忙摘下耳機衝他招手。
和任何一個宅女一樣,肖文靜沒能抵禦網購的誘惑,快遞小哥三天兩頭上門,已經和她熟識了,被她招呼着便笑呵呵地停下來。
“有我的件嗎?”肖文靜問着,看車籃裏有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順手遞給小哥。
“有。”快遞小哥回頭在拖車上揀選,很快挑出一堆來,肖文靜就騎在自行車上一件一件地給簽收。
她小時候練過,鋼筆字寫得端正清逸,快遞小哥喝着水在旁邊看,收件人簽名和發件人潦草的字跡對比鮮明。
“咦?”肖文靜抽出正準備籤的一件,“這個弄錯了,不是我的。”
快遞小哥仔細地看了看,果然錯了,地址除了門牌號,和她幾乎相同,收件人那欄裏寫的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
“是繁體字。”肖文靜有點近視,眯着眼睛辨識,“楊……慎……思。”
她把屬於自己的快遞都堆進車籃裏,噙着滿意的微笑目送快遞小哥,迎面一陣風送來早開的桂花香,肖文靜心曠神怡,聞着聞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等等!
除了門牌號和她的地址幾乎相同——
那是男神的件!
下班出來,楊慎思拒絕了同事聚餐的邀約,因爲今天是他的採購日。
由於家和超市的距離太遠,楊慎思把大采購時間固定爲每週一次,臨時缺什麼東西直接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購置,只有每週二晚間纔會整理冰箱門上的便利貼,列出採購清單,週三下午直接由公司出征超市。
之所以選週三,因爲週四週五是公司最忙的時段,週六日加班比放假多,反而別人比較忙的週一至週三,楊慎思相對較閒。
當然,真要說起來,他每天都很“閒”。
楊慎思冷笑一聲,轉動方向盤拐彎,從寬闊的正路斜插進一條窄道。從這條街到超市要過兩個岔口、三個紅綠燈,堵車是常事,看着便利實則浪費時間,有經驗的司機都不會貪那點近。
楊慎思從來不操那個心。
他一路綠燈,窄道上只有跟在他屁股後面和遠遠跑在他前面的車,既沒遇到並行也不見迎面來人,暢通無堵地跑了五分鐘,順利到達超市。
附近只有這一家大型超市,所以任何時候都客流量大,超市門口人頭涌涌,露天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新來的車繞了一圈找不到空位,只好委委屈屈地往前開,停到下一個街口的地下停車場。
楊慎思開着他的奧迪Q5剛到超市門口,停車場里正有一輛車出來,他輕巧地倒進去,佔領那個車位。
會到這家超市的多是住附近小區的人,附近小區的住戶又大都是高新區各大公司的員工,高薪高學歷,人員素質穩定,所以人多卻秩序井然,楊慎思隨着人流很快進入賣場,分到一輛購物車。
他推着購物車直奔生鮮區,路過蔬果區時瞟到一個穿蘇格蘭絨襯衣、蓬鬆長卷發披到肩後,細腰長腿的背影。
楊慎思腳步一頓,他見過太多漂亮女人,但這個女人有本事讓他忽略不能。
這不是隔壁的小清新嗎?
肖文靜挑了顆新鮮水嫩的包菜,打算晚餐加一道手撕包菜。排隊稱重的時候,聽到隔壁生鮮區傳來陣陣喧譁。
“生鮮區搞的抽獎活動,”稱重的營業員看她好奇張望,笑着解釋,“有人抽中了一等獎:新鮮的澳洲大龍蝦!”
“啊,”肖文靜羨慕地又踮起腳望了望,人實在太多,阻隔了視線,“他運氣真好。”
…………
……
初夏時分,東邊天色已經亮得很早,肖文靜拉開書桌對面的窗簾,使勁推開窗戶,迎着晨光和微風深深呼吸,整個人精神爲之一振。
她燒水泡茶,彎腰按亮主機電源鍵,正打算坐下,“唰”一聲,電水壺和主機同時歇火。
肖文靜呆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停電了?
上海向高新區優先供電,肖文靜自從搬到這裏還從未遇過停電。她不死心地又試了試電燈開關,接着跑去檢查電閘,最後出房門到走廊另一頭的電配房看電錶,總算把這事給整明白了。
……她忘了買電。
肖文靜愁眉苦臉地拖着腳步回家,沒精打采地換好衣服,抓了錢包和電卡,下樓到小區對面的銀行充值。
回來的時候路過麥噹噹,她多少年沒喫過M記的早餐,一時心血來潮,進去給自己買了一份。
香噴噴的早餐讓她心情好了點,小聲哼着歌一路遛達,遇到出來晨練的老人和小孩兒,還高高興興地衝人家打招呼。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抵達家門,伸手掏鑰匙……肖文靜又呆住了。
楊慎思失眠的症狀愈演愈烈,近些日子要到凌晨四點才能閤眼,迷迷糊糊陷入淺眠。
隔壁的女人不知道發什麼神經,大清早起來開窗戶,金屬窗框撞得“砰”一聲,他立即驚醒,只覺心臟在胸腔內失序地上躥下跳,跳得他噁心。
楊慎思瞪着天花板,耳邊清晰地聽到那女人在房間內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電水壺“哧哧”響,電腦主機“嗡嗡”響。
他罵了一聲,彷彿這一聲引發奇蹟,一瞬間,那邊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利落得像是用鋒利的刀刃把黃油切斷。
楊慎思很滿意,他脣角勾起一抹笑容,閉上眼試圖再次入睡。
“嗆啷”,隔壁的保險門開了,那女人穿着硬底拖鞋出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楊慎思倏然睜眼,惡狠狠地繼續瞪天花板。
最後一聲拉門的巨響過後,隔壁終於徹底安靜下來,楊慎思聽出那個女人坐電梯下樓,大大地鬆了口氣。
事實證明,他這口氣鬆得太早了。
三十分鐘後,楊慎思怒氣衝衝地跳下牀,一把推開房門,朝着那個可惡的女人狂吼:“你有完沒完!?”
肖文靜被他吼得臉青脣白腦袋發懵,下意識地一縮,躲到開鎖師傅身後。
她長得小,既清秀又荏弱,開鎖師傅不樂意了,停下手裏的活計,板着臉斥責:“我說小夥子,你這脾氣可不招人待見,好好說話不行嗎,吼什麼?”
楊慎思沒理他,瞪眼看肖文靜,她從開鎖師傅的肩膀後頭露出兩隻眼睛,與他淬着火的目光撞上,飛快地又縮了回去。
她越躲楊慎思越怒,怒極倒不吼了,伸手搭在門框上,另一隻手耙了耙頭髮,冷聲向開鎖師傅解釋:“我昨天睡得晚,她大清早就起來弄出各種響動,房子隔音太差,我一直就沒睡着,九點還要上班……”
肖文靜又偷瞧了一眼,看他穿着灰藍色豎條紋的睡衣睡褲,黑漆漆的頭髮向四面支棱,臉色因爲沒睡好顯得蒼白。大約出來得太急,他連拖鞋都沒穿,光着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隔一會兒就不舒服地換換腳。
很狼狽,和他平時精英的樣子太不一樣……不過還是很帥就是啦……
開鎖師傅同情地安慰了他幾句,楊慎思敷衍地應着,拿眼瞪肖文靜,她只要冒個頭就被他瞪下去,配合默契,倒像打地鼠。
肖文靜鼓起勇氣,終於有一回頂住了他目光的壓力,小小聲說了一句話。
楊慎思氣消了一點,皺着眉頭沒好氣地問:“現在又知道小聲了,你說什麼?”
“……八點五十……”肖文靜的聲音就比蚊子哼哼大一點,“你快遲到了……”
楊慎思:“……”
“和男神說話了,還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條發到朋友圈,像是平靜的池子裏擲進一坨巨石,水面下的魚被砸得統統躍出來,肖文靜的朋友爭先恐後搏存在感。
朋友甲:求男神照片!
朋友乙:
朋友丙:
朋友丁:
……
只有老同學葉子襄夠酷,沒參加這種無聊的排隊,另闢蹊徑地留了一句:“你男神不是我嗎?”
同學甲:絕對的,葉子襄纔是肖文靜男神!
同學乙:
同學丙:
同學丁:
……
肖文靜:“……”
這兩條留言都讓她頭疼,琢磨着不知道該怎麼回。
男神照片肯定是不敢給,不是有某個理論嗎,世界上任意兩名陌生人之間通過六個人就可能認識,她的朋友圈裏天南地北三百六十行的人都有,指不定就有楊慎思的熟人。
葉子襄那句話她也不敢接,同學六年,以往的經驗太慘痛,她說不過他,輕易就會被他帶進溝裏。
怎麼辦?肖文靜想着頭更疼了,比早上被楊慎思吼的時候更不知所措。
不過隔天她就把這事忘得精光,早晨不想看書,正在房間裏無所事事地轉圈圈,電話響了。
肖文靜看都沒看,興高采烈地撲過去接起來,聽清電話裏傳出的聲音後嚇得手一抖,差點摔了手機。
“葉……葉子襄?”
“是我,”對面的男聲低柔醇和,咬字吐詞帶着好聽的輕微鼻音,隨便說點什麼都像說情話,“好久不見。”
普普通通四個字被他說得蕩氣迴腸,肖文靜聽得渾身不自在,等他繼續說吧,這人偏不往下說,電話裏安靜了片刻,只聽到彼此細細的呼吸聲。
肖文靜沒辦法,張口又閉口,半天才乾巴巴問道:“你有什麼事?”
葉子襄輕笑了一下,肖文靜幾乎可以想象出他扶着額角向後仰的樣子,似乎又嘆了口氣,終於肯說及正事。
和她預想得差不多,大學同學畢業以後各奔東西,再聯繫不是聚餐就是拉關係辦事,她一個家裏蹲,也沒有什麼值得別人求上門的,所以只剩前一種可能。
同學會。
五年,肖文靜恍恍忽忽地想,已經離開校園這麼久了嗎?
“選在六一兒童節那天,”葉子襄敏銳地聽出她不想來,便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我五點開車去接你。”
“不用了,”肖文靜一個激靈,連忙道,“我可以自己過去的。”
“我去接你,”葉子襄柔聲重複,“到時候見。”
他單方面掛了電話,完全無視肖文靜還在念叨:“真的不用了”“不麻煩你”“喂喂?葉子襄?”
肖文靜無可奈何,拇指摸索着手機屏猶豫了半天,到底沒敢再打過去。
就說她最討厭強勢的人嘛。
同學會的地點選在上海一家五星級賓館,葉子襄委婉地傳送了需要“正式着裝”的意思,肖文靜打開臥室裏佔滿整面牆的衣櫃,盯着那些碼得齊齊整整、罩着防塵袋的衣物發呆。
她最終沒有選擇取出其中一件,而是沉默地關攏了衣櫃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