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上位者與下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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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走到這一步。
錢長老從鬥蓬之下伸出一條雪白玉臂,肌肉柔潤,毫無年齡感。
她做出引路的姿勢,勝利來得如此突然,肖文靜還處於羞窘中,卻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
說來慚愧,她之前並不覺得被委員會七長老接見是如此值得激動的事,但一步步行來,一關關打通,硬是營造出一浪比一浪高的階段式遞進,將氣氛推至高/潮。
她激動得一時都忘了剛纔發生的事了,擡起頭,用高山仰止的崇拜目光望向楊慎思。
楊律師的嘴炮太厲害了,就這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逼得錢長老會屈服,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所以,她心中一動,他是因爲知道錢長老喫這套才故意這樣說的?
這個設想一旦生根便迅速茁壯成長,肖文靜大大地鬆了口氣,她本來就不想埋怨楊慎思,如果楊慎思是有正當理由才讓她陷入尷尬和窘迫……她想,沒什麼大不了,她非常理解。
可是理解歸理解,她的臉仍然紅得像猴子屁股,仍然目光閃爍,努力躲避葉子襄和顧遴的視線。
好在她這點一時轉不過來的情緒不影響正事,肖文靜向錢長老淺淺地鞠了一躬,繞過她,擡腳向上走。
不過兩步,她已經帶頭站在了最高處、最中央、最重要的哀長老面前。
終於,她打骨頭縫裏嘆出一口氣,生出一種儀式感,彷彿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跋涉終於到達西天,取得真經;又彷彿她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她意外得到“陰刻風水”的幸運,一半自學一半依靠葉子襄跌跌撞撞地走在成爲風水師的路上……
彷彿她過往的一切,都是爲了今天站在這裏,站在這個人面前。
這種心態當然是錯覺,肖文靜忽然有種奇怪的既視感,她恍忽想起了“終極祕境”,當她推開最終的那扇門,走間那間空曠的大殿,依稀也是這樣的心情。
而她當時看到了誰?
藍衣人和白衣人長着葉子襄與楊慎思的臉。
肖文靜緊張地盯着哀長老兜帽下的陰影,心想,現實世界裏應該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吧,她可受不了再來一次。又想,不,嚴格說來她們現在身處的地方也不是現實世界,而是一種陣法營造的身體也能進入的大型幻境,誰知道這個幻境會不會影響人的精神呢?
她亂七八糟地想了一些有的沒的分散緊張,嚥了口口水,微微低頭看向坐着的哀長老,隨即覺得這樣的姿勢不太恭敬,急忙往下移了一個臺階。
這樣她就和哀長老平視了,後者似乎沒料到她這樣的舉動,姿勢隨意地坐在扶手椅狀的席位中,剛擡起來的頭隨着她的動作低下來,頓了頓,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他笑着搖了搖頭,動作的幅度挺大,卻奇蹟一般沒有把兜帽的縫隙變大,“小姑娘有意思!”
小姑娘是叫她?肖文靜有點窘,同時心裏放鬆了幾分,不管怎麼樣,笑總比不笑好,這位終極BOSS看起來性格不錯。
“哀長老,您好。”肖文靜又淺淺地鞠了一躬,她身旁的楊慎思也同時躬身,兩人的動作幅度一致,彎腰和起身的節奏相同,乍看去倒像是婚禮上的“二拜高堂”。
另一邊的葉子襄也向哀長老行了個禮,卻不是普通人理解的禮節,他把右手舉到胸前,五指分開、翻轉,花樣繁多,速度飛快,肖文靜用眼角瞥到,感覺倒像是道士們掐的手訣。
說到道士,她想起鄭吉,剛纔沒在湖畔的草坪上見到鄭吉,他應該早就被淘汰離開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受傷……
這點思慮在肖文靜腦中一閃而過,她沒有時間深想,很快把注意力拉回來,又看到葉子襄身旁的顧遴毫無行禮的打算,似乎也對哀長老沒什麼興趣,掃了他一眼,目光散漫地轉回來,總算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再盯着肖文靜看,只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
肖文靜失笑,所有緊張、焦慮的負面情緒在這一笑中排遣得乾乾淨淨。
她重新注視哀長老,脊樑挺直,再不忐忑也不期待,就像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他就如此——平靜而禮貌地等待他開口。
哀長老果然再度開口,說的話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爲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人小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何解?”
竟是與錢長老相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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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思和葉子襄不約而同地因這重新出現的同一個問題皺起了眉,顧遴也難得轉回目光,又盯了哀長老一眼。
肖文靜現在思路清晰,心情穩定,她沒有多想,直接把之前做過的解釋又背了一遍:“這段話是說:‘季康子問孔子如何治理政事,季康子說:‘以殺掉無道的人來成全有道的人,這個辦法怎麼樣?’孔子不同意他這個想法,勸說他:‘您治理政事,哪裏用得着採用殺戮的手段呢?您只要想行善,老百姓自然也就會跟着行善。上位者的品德好比風,在下位的人的品德好比草,風吹到草上,草必定跟着傾倒。’”
相比錢長老,哀長老是個更好的聽衆,在肖文靜說話的過程中一直襬出傾聽的姿態,一隻手還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仿如模擬節拍。
她說完以後,他也立刻點了點頭,讚許地道:“說得對,這段話字面上的意思正是如此。”
肖文靜敏銳地注意到他強調了“字面上”,於是適時發問:“原來它還有更深一層的涵義嗎?我才疏學淺,請哀長老教我。”
哀長老又發出一陣“呵呵”的笑聲,聽起來倒像是西方那個專在聖誕節出沒的紅臉膛怪老頭。
他不答肖文靜的問題,又問出第二個問題。
“你可知我讓你解釋這段話有何用意?”
這又是和錢長老同樣的問題,肖文靜比之前冷靜許多,並不糾結過去的想法,把它當成新的問題認真思索了片刻,突然靈光一閃。
“你是想告訴我……”她慢慢地道,“爲什麼風水師們變成了如今的樣子:傲慢、殘忍、藐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
她邊說邊仔細觀察哀長老的表情,當然,她看不到他的大半張臉,可是兜帽下露出的嘴脣也能泄露痕跡。
哀長老牽了牽脣角,似乎是一個鼓勵的笑容。
肖文靜不管那是不是真正的笑容,反正她覺得自己被鼓勵到了,按照思路繼續說下去:“您是想說,風水師草菅人命是因爲過去有人給他們做出這樣的表率,他們就像是小民,像是隨風傾倒的草,風朝向哪邊纔會倒向哪邊。如今,若是想要糾正他們這種錯誤的行爲方式,也只能潛移默化,依靠委員會由上到下地引導。”
她越說越流利,越說越像是那麼回事,畢竟是文科生的底子,“提筆千言離題萬里”,還能做到胸有成竹理直氣壯!
哀長老聽着好笑,又有點佩服,與其說她曲解辭意的本事挺大,不如說這姑娘直覺靈敏,運氣也好,東一榔頭西一鋤頭,竟也能指向核心。
他本就欣賞肖文靜他們在“終極祕境”裏的表現,如今當面聽她說話,野路子出身也有野路子的好處,普通人的世界把“人命至上”的規則刻進了他們的骨子裏,這就強過大多數無法無天的風水師。
包括他自己。
哀長老感慨地想,風水師最重要的是心性,心是好的,那就比什麼都強。
“很好。”他習慣性地又出言稱讚,三分表現出十分,“你領悟得不錯。”
肖文靜心頭一喜,又怕他後面會接一個“但是”,巴巴地盯着兜帽,眼也不敢眨。
“但是,”哀長老果然道,“孔子是個糊塗人,他說的話隨便聽聽也就行了,不用信,如果什麼都靠道德感化,這世上的人都不用做事了,普通人不需要國家和政府,風水師們也不需要委員會。”
肖文靜:“……”
這話說的,“孔子是個糊塗人”,她還奇怪玄學的風水師爲什麼用論語來出題,果然,風水師壓根兒就不是儒家信徒啊。
哀長老又道:“我考你這段話的用意,是希望你能理解什麼是上位者,什麼是下位者,上位者如何對下位者施加影響,這,就是這段話的第二層涵義。”
他不給肖文靜思索的時間,說完便揮揮手,半開玩笑地道:“行了,快帶着你的小男朋友們下去吧,決賽快開始了,等你拿到冠軍,我們有很多時間討論這個問題。”
哀長老話音剛落,也不知從哪裏又冒出一名工作人員,攔在哀長老身前,向衆人做出“請”的手勢,示意他們走下臺階。
於是,肖文靜懵懵懂懂地來,又懵懵懂懂地去,她身後的楊慎思他們則根本沒有撈到一句話的機會,哀長老把他們無視得很徹底。
肖文靜往下走到七人金字塔的底部,突然反應過來——
決賽?冠軍?
所以她果然進入了風水師競技大會的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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