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明月金醫04
遙不可及的牆頭上探出一張古典優雅的面容,瓜子臉型,髮髻高挽,眉心有個鮮豔的硃砂印,看似翩翩公子,若隔着屋子聽他聲音多半會以爲是個滿地玩耍的稚子。只見他對着柳眼搖了搖雪白的袖子,“看你的樣子是個老實人,後面屋子裏喝茶的那個,完全不是什麼好人,太相信他的話你就會倒黴,我很有良心,絕對不會騙你的。”
柳眼的嘴脣蠕動了一下,“你就是水多婆……”牆頭的翩翩公子對他笑了一笑,“是啊就是我。”柳眼的視線掠向庭院中的馬車,“聽說你……醫術高明……”牆頭上的公子連連搖手,“很多人醫術比我高明得多,我只是個庸醫而已。”柳眼低聲道,“無論你是神醫還是庸醫,能救他一命嗎?我遠道而來,若非巧遇莫兄也不可能尋到此處,既然是有機緣,我求你救他一命。”
“莫子如!”牆頭的白衣公子突然大叫一聲,“你故意把人帶到這裏就是爲了給我找麻煩嗎?”屋裏喝茶的莫子如眼睛一閉,“豈敢,這位兄臺要找你,我看他行路辛苦,於心不忍而已。”水多婆哼了一聲,“你故意叫他爬會斷的梯子……”莫子如睜開眼睛,眼眸依然澄澈通透,宛若透着一股空靈之氣,“我沒有。”水多婆白了他一眼,頭自牆頭縮了回去,竟似要走了。柳眼一驚,“水多婆!若能救他一命,你要什麼代價我們都能答應,就算是萬兩黃金稀世珍寶他都付得起。”
“誒……”那張翩翩公子的臉又從牆頭探了出來,“我如果要二十萬兩黃金呢?”柳眼毫不猶豫,“可以!”水多婆眉開眼笑,“那兩百萬兩呢?”柳眼斬釘截鐵,“可以!”水多婆越發高興,“那如果兩千……”柳眼道,“可以!”水多婆喃喃自語,“耶……我哪有真的這麼愛錢?兩百萬兩黃金就兩百萬兩黃金,但收錢之前你得先把我的梯子修好。”柳眼一怔,這梯子分明在莫子如院內,怎會是水多婆的梯子?水多婆看出他疑慮,“姓莫的奸人向我借東西我自然要借給他壞的,誰知道他用來害你?”柳眼又是一怔,這兩位相鄰而居的奇人果然是古怪得很。
眼見滿地碎木不成形狀,要把這一地板木屑重新修成一把梯子談何容易?何況柳眼對木匠這等活全然沒有天分,拾起兩段折斷的木頭,看了半天仍不知要如何將它們接起來。水多婆卻是坐在牆頭,饒有興致的看他拼木頭,未過一會,莫子如端着茶從屋裏出來,手裏握着一卷書卷,時而淡淡的喝口茶,倚門站在院中。
柳眼慢慢的將地上碎裂的木塊一塊一塊排好,短短時刻,他已經明白身邊兩人其實半斤八兩,莫子如表情淡漠,似乎沒有在看他,但他和水多婆一樣,都是存心看戲而已。他的頭腦一向並不清楚,此時竟是分外清晰,心裏沒有半分火氣,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碎木上。沉吟了一會兒,他從殘破不堪的衣袖上撕了塊布條下來,將兩塊斷開的木條綁在一起。
莫子如翻過了一頁書,水多婆不知自哪裏提起一個油布包,放在牆頭。淡青色的影子一飄,莫子如就着讀書的姿勢上了牆頭,若是有人看着,多半隻覺眼前花了花,莫子如仍在牆頭看書,姿態如方纔般優雅,只是那油布包已經打開了,裏面包的不知是飯糰還是整雞的東西不翼而飛。水多婆把油布包一腳踢進莫子如的院子,笑吟吟的看着莫子如,“好喫嗎?”莫子如眼睛微闔,“白飯。”水多婆袖中扇“啪”的一聲打開,“只有白飯是擱在竈上就會熟的。”莫子如合上書卷,平靜的道,“何時再去酒樓喝酒吧。”水多婆看着牆下柳眼將木條一塊塊綁起,“和你?和你去喝酒一定會迷路,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這裏住了兩年,連山前那條大路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說話之間,柳眼已經把斷裂的木梯綁好,身上的衣裳本來襤褸,此時衣袖都已撕去,模樣越發狼狽不堪。他的眼神卻很平靜,“修好了。”水多婆上下看了他幾眼,突然問,“你會做飯麼?”柳眼道,“會一點吧。”水多婆頓時眉開眼笑,“你會炒雞蛋嗎?”柳眼皺眉,“炒雞蛋?”水多婆嘆了口氣,“難道你連炒雞蛋都不會?真讓我失望。”柳眼眉頭皺了又皺,終於道,“我會做枸杞葉湯。”水多婆大喜,“當真?”柳眼哭笑不得,指了指馬車,“他做菜做得比我好得多。”
白影一晃,水多婆已站在莫子如的庭院之中,探頭進唐儷辭的馬車,伸手在他身上檢查起來。柳眼費力將身體轉過看着水多婆的背影,見他本來舉止頗顯輕鬆,漸漸動作卻少了起來,再過一會兒,他竟然維持着彎腰探查的姿勢,良久一動不動。
牆頭上的莫子如飄然而下,聲音清和沉靜,“如何?棘手嗎?”
水多婆慢慢從馬車裏退了出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地面,“他肚子裏的是什麼東西?”
“是一個人的心。”柳眼淡淡的答,“我們的兄弟的心。”
水多婆的臉上露出了很奇異的神色,“人心?他把人心接在肚子裏?”柳眼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接在什麼地方,但那顆心在跳動。”水多婆用雪白袖子裏藏着的摺扇敲了敲自己的頭,“肚子裏哪有地方讓他接一顆心?他一定破壞了其他內臟,否則一顆人心這麼大要擱在哪裏?又何況心在跳動,說明血流通暢,肚子裏又哪有這許多血供人心跳動?”柳眼聽他說出這番話來,情不自禁升起佩服之情,千年前醫者能如此瞭解人體,真的很不容易,“他說他把能接的地方都接了。”水多婆又用摺扇敲了敲頭,“那就是說雖然腹中沒有哪一條血脈能支持人心跳動,他卻將多條血脈一起接在人心之上,所以這顆心未死。但是他必然是切斷了腹中大多數的血脈,在中間接了一顆外來的人心,然後在把血脈接回原先的內臟之上,這樣許多條血脈糾集在一起,必然使許多內臟移位。而這顆人心又和他本人的體質不合……”柳眼聞言心中大震,是排異反應麼?讓不畏受傷不懼感染的唐儷辭變得如此衰弱的,是移植方周的心所產生的排異反應麼?如果有排異,那在移植之初就會有,唐儷辭不可能不知情,他忍受了這些年的痛苦,只爲了給方周留下微乎其微的希望——而自己——竟然把方周埋了——不但埋了,還讓他變成了一攤腐肉。
“最糟糕的是他本人體質很好,所以腹中臟器變得如此亂七八糟,一時三刻也不會死。”水多婆惋惜的道,“換了是別人也許在幾年前就死了,現在他腹中移位的肝、胃、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又因爲血脈的駁接使肝臟逐漸受損,所以他會痛、不想喫東西。”柳眼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慢慢的道,“他什麼都喫不下,喫什麼吐什麼。”水多婆嘆了口氣,“除了這些之外,他肚子裏的那顆心似乎起了變化,它往上長壓到了他的胃,所以他容易吐。”柳眼突然覺得牙齒有些打戰起來,“他會死麼?”
水多婆很遺憾的看着他,“他在往肚子裏埋那顆心的時候就該死了,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他會死,只是不想承認……他的外傷不要緊,只要簡單用點藥就會好,但是臟器真的大部分都壞了。”柳眼牙齒打戰,渾身都寒了起來,“你是說……你是說他現在不會死,一直到……一直到他耗盡所有臟器的功能之前,都不會死?”水多婆自己渾身都起了一陣寒戰,“嗯……他會非常痛苦。”
“那麼把那顆心拿出來呢?”柳眼低聲問,他的手心冰涼,從心底一直冷了出來。
“不可能了,他的許多臟器都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在沒有粘在一起之前可以冒險一試,但現在不行。”水多婆的表情很惋惜,“我可以給他藥,可以救他一時,但他活得越久……只會越痛苦,那是你我都難以想象的……”
柳眼緩緩轉頭望向馬車,馬車裏毫無動靜,他不知道唐儷辭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他想起一個曾經讓他流淚的故事,在荒蠻的草原上,有一匹健壯的母馬難產,在掙扎的時候踢斷了自己的外露的腸子,它拖着斷掉的腸子在草原上繞圈奔馳,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生命,有時候以太殘酷的形式對抗死亡,以至於讓人覺得……原來猝死,真的是一種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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