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碧血如晦01
“呃……咳咳……咳咳咳……”
玉團兒再度端來一盆熱水,阿誰坐在牀邊扶着不斷嘔吐的唐儷辭,他渾身冷汗,從方纔將阿誰趕出去之後一直吐到現在,開始吐的食物和水,漸漸地連血都吐了出來,到現在沒什麼可吐的了,仍然不住的乾嘔。玉團兒發現他樣子不對破門進來,唐儷辭已經說不出話,除了嘔吐和咳嗽,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阿誰拿着熱毛巾不斷爲他擦拭,他那身衣服還是很快被冷汗浸透,冬日氣候寒冷,摸上去冰冷得可怕,就像衣裳裏的人完全沒有溫度一樣。
“他……他是怎麼了?不會死掉吧?”玉團兒看得心裏害怕,低低的問阿誰。阿誰默默地爲他擦拭,受恐嚇和傷害的人是她吧?爲什麼這個施暴和施虐的人看起來比她更像受害者?他看起來比她更像是……要死去的樣子?他……他……
他心裏究竟……想要她怎麼樣他纔不會受傷害呢?難道是因爲她不肯聽話不肯心甘情願真心實意的愛他,不肯爲他去死,所以他纔會變成這樣?她的眼圈酸澀,怎能有人如此霸道、如此瘋狂、如此自私、如此殘忍?但……但他就是這麼瘋狂又脆弱,就是讓人完全放不下……
好像一個……拼了命要贏得喜歡的人關注的孩子……那麼拼命、那麼異想天開、那麼羞澀又那麼卑微可憐,脆弱得彷彿得不到重視就會死掉一樣。
阿誰的眼淚在眼圈裏轉,你……你……那麼脆弱,可是你最傷人的不是你脆弱,是那個你想要贏得關注的人,根本不是我。
是吧?你想得到誰的關心、想得到誰“可以爲你去死”的愛呢?
我覺得那根本不是我。
阿誰的眼淚順腮而下,我根本不敢愛你,因爲你根本不會愛我,可是每當你做了傷害我的事,爲什麼我也總是會覺得傷心、覺得失望呢?無論我心裏想得有多清楚,總是會很失望,我想……那是因爲我看着你對別人都好,都會保護別人,卻偏偏要傷害我,我覺得……很不甘心吧?
她望着唐儷辭的眼神漸漸變得溫柔,在水桶裏換了一把毛巾,你把我當成了誰的替身?是誰對不起你,沒有關心你寵溺你,讓你如此傷心和失望呢?
她想……她已經觸摸到了唐儷辭心中的空洞,只是……救不了他。
“阿誰姐姐!你摸摸這裏,他這裏很奇怪。”玉團兒正在扯唐儷辭身上的衣服,要爲他換一身乾淨的中衣,按到他腹部的時候,感覺到一團古怪的東西,比尋常人要略爲硬了一點。阿誰伸手輕按,那團東西莫約有拳頭大小,她一用力,唐儷辭眉頭蹙起,渾身出了一陣冷汗,雖然他不說話,但一定非常疼痛。
這就是那團她瞧見了一眼,但覺得不像人心的東西。沉吟了好一會兒,她讓玉團兒出去,關上房門,解開唐儷辭的衣裳,唐儷辭的肌膚柔膩光潔,但裸|||露的肌膚上有許多傷痕,較新的傷痕共有兩處,許多舊傷不知從何而來。解開衣裳之後,她輕輕按壓,那團東西在腹中埋得很深,唐儷辭衣裳半解,一頭銀灰色的長髮流散身側,練武之人全身筋骨結實,曲線均勻,沒有一絲贅肉。也許是嘔吐到脫力,唐儷辭一動不動,任她擺佈,眼睫偶爾微微顫抖,便是不睜開。
她爲他擦乾身上的冷汗,換了一身乾淨的中衣,坐在牀沿默默地看他,看了好一陣子,心中流轉而過的心事千千萬萬,說不出的疲倦而迷茫。“唐公子。”她低聲道,“你……埋在腹中的心可能起了某種變化。”唐儷辭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就似根本沒有聽見。她繼續道,“它……也許比沈大哥的刀傷更可怕。”
唐儷辭仍然一動不動,但她知道他並不是神志不清,等了好一會兒唐儷辭仍然沒有回答,她盡力柔聲問道,“怎麼了?身上覺得很難過麼?”她的手擡了起來,鼓足了勇氣輕輕落在唐儷辭頭上,緩緩撫了撫他的灰色長髮。
唐儷辭的右手微微動了下,她停下手,看着他右手五指張開,牢牢抓住她的衣袖。他並沒有睜眼,只是那樣牢牢的抓住,雪白的手背上青筋繃緊,像要握盡他如今所有的力氣,好像不牢牢抓住一點什麼,他就會立刻死掉一樣。
她沒再說話,靜靜地坐着陪他。
天色漸漸的暗了,黃昏的陽光慢慢的自窗口而來,照在她淡青色的繡鞋上,繡線的光澤閃爍着舊而柔和的光澤。
夜色慢慢的降臨,整個房間黑了起來,漸漸的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唐儷辭仍然牢牢握着她的衣袖,她聽着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那種急促而紊亂的呼吸持續了好一會兒,“它爲什麼不跳了?”
他說了一句話,但她全然沒有聽懂,“什麼……不跳了?”
他的呼吸更爲煩亂焦躁,“它爲什麼不跳了……”阿誰怔怔的看着他,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手越握越緊,“好奇怪……好奇怪……”
他反反覆覆的說“好奇怪”,她不知道他覺得什麼很奇怪,慢慢擡起手,再一次輕輕落在他頭上,第二次撫摸他的長髮,比第一次更感覺到害怕,但如果她不做點什麼,也許……也許他便要崩潰了吧?
好奇怪……爲什麼從來不覺得會改變的東西,總是會改變?相信的東西本來就很少了,卻總是……總是……會變壞、會不見……唐儷辭用右手緊緊抓住阿誰的衣袖,擡起左手壓住眼睛。爲什麼他們不愛他?他是他們親生的……但他們總是希望他從來不存在……爲什麼傅主梅會比較好?從來都不覺得的,到現在也不覺得的……爲什麼阿眼要變壞……爲什麼方週會死……爲什麼池雲會死……
好奇怪……爲什麼連方周的心都不跳了?
他已經這麼拼命努力,他做到所有能做的一切……爲什麼還是沒有守住任何東西?
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他額頭上,他沒有閃避。
“我……想……我是怎樣也不能明白你在想些什麼的吧?”阿誰低聲道,“其實我很多時候都以爲距離明白你只差一步,但這一步始終是非常非常遙遠。你說好奇怪,是在奇怪一些什麼呢?”她的手緩緩離開了他的長髮,“我常常覺得奇怪,什麼叫做天生內媚,它又是怎樣吸引人?爲什麼總會有不相識的男人會喜歡我……我很不情願,一直都非常不情願,也會害怕,但是從來都沒有人想要知道我的想法,很多人說愛我,卻說不清我到底好在哪裏;有人爲我傾家蕩產、爲我拋妻棄女、甚至爲我而死……可是他卻只是把我當作女奴。如果只是想要一個女奴的話,是我或者是別人有什麼不同呢?”她幽幽的嘆了口氣,“我覺得很空洞,這些年來發生的種種讓我覺得很累,但不論我認識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人對我非常友善,仍然……沒有人想要知道我心裏……到底覺得怎樣。”她說着,不知不覺再輕輕撫摸了下唐儷辭的長髮,“是我表現得太平靜了嗎?我覺得我不該訴苦,也許最痛苦的是受我這張面容蠱惑的男人們,他們爲我盡心盡力,甚至爲我喪命,是我虧欠了他們,所以我不能訴苦,我該儘量的對他們好,儘量讓他們不覺得憤怒和失望……”她的聲音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緩緩的道,“我不停的照顧人,遇見這個就照顧這個,遇見那個就照顧那個……而在男人們心中,我先是一個奴婢,而後變成了一個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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