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縱使傾城還再得 04
京師天清寺。
唐儷辭與傅主梅並肩而行,唐儷辭手裏握着“金縷曲”,傅主梅手裏握着一柄僧房柴刀,兩人自地底長廊出來,在天清寺內轉了幾轉。
天清寺茶苑與飄零眉苑十分相似,裏面許多臥房,平日應是住了不少人。但今日人竟是不多,唐儷辭與傅主梅一路制住了三位“鬼牡丹”,扯下這三人的面具,發現他們果然長得全然不同,甚至其中一人臉上還烙着刺配充軍的印記,可見從前多半是哪位江洋大盜。
但他們並不承認自己曾是別人,只記得復國報仇,記得些不知何處而來的國仇家恨。這些無名氏武功頗高,若非唐儷辭和傅主梅一起動手,也無法輕易制服,但他們回到天清寺都是爲了養傷,而那些傷,都是在祈魂山飄零眉苑對戰中原劍會的時候傷的。
風流店內鬼牡丹神出鬼沒。
似乎永遠不死。
根源其實在這裏。
兩人在天清寺內一番苦戰,唐儷辭手裏的“香蘭笑”沒有用上。這裏無疑是一處重地,但守衛此處的人實在太少,少得簡直不像一羣瘋子盤踞多年的模樣。
這裏應當還有許多人,那位狂態已現的“青山”,以及其他的“鬼牡丹”何處去了?就這麼片刻之間,春灰欽點的“先帝”就突然消失不見了?而此處應有另外一位傀儡,紀王柴熙謹又人在何處?
唐儷辭扶着傅主梅的肩,他快要站不住了,傅主梅被他一壓,腿一軟差點兩個人雙雙滾倒。方纔若是一鼓作氣,再殺一個謝姚黃不在話下,如今氣勢已竭,傅主梅頭暈目眩,而唐儷辭按在他肩上的手就如冷冰一般。
阿儷早已到了極限。
他的傷不是假的。
無論謝姚黃是爲何突然消失,那都是邀天之幸。傅主梅強提一口氣,他懵懵懂懂的想:阿儷決意瀕死搏殺……他相信阿儷能殺得死那個半瘋,但是比起瀕死搏殺一個半瘋,他更希望阿儷給自己留一口氣。
唐儷辭……武功高強,天潢貴胄,富貴逼人。
他那麼好看,那麼會說話,那麼誘惑,又那麼可怕。
大家都讚美他,大家都怕他。
大家都不想……他什麼都有,爲什麼他要這麼拼命,拼命到遍體鱗傷鮮血流盡,他奄奄一息,還盤算着要瀕死搏殺一個壞人。他是爲了什麼?
就爲了要大家感恩戴德,高呼一聲唐公子無所不能嗎?
那未免太拼命了。
傅主梅茫然撐着冷得像冰的唐儷辭,太拼命了,阿儷就像在迴應着什麼,他還什麼都沒有得到,就把自己全部施捨了出去。
一輛馬車自京城駛離,趕車的是一個鬼牡丹,坐在車裏的是另一個鬼牡丹。
趕車的人黑袍紅花,十分搶眼,未近身便看得出標識。而坐在車裏的“謝姚黃”並不穿黑袍紅花,也不帶面具。他盤膝坐在車裏,手捻着一根銀針,正在往自己頭上插去。
他在給自己刺穴。
阿誰坐在馬車一角,鳳鳳趴在她懷裏,滿臉好奇的看着這個往自己頭上戳針的怪人。
謝姚黃雖是“鬼牡丹”,但極少離開天清寺。他對恭帝生平如數家珍,自覺乃是恭帝之靈,卻時常頭痛,翻完了三本《往生譜》也沒有發現其中有提及“移靈之體”頭痛欲裂如何治療。方纔被唐儷辭一激,氣血翻涌狂性大發,春灰讓他去服藥,他也自覺不好,方纔匆匆離去。
但離開囚牢之後,他的頭痛並未停止,彷彿有異物要破腦而出一般,服用了以往常用的藥也無濟於事,在屋裏摔了一些什物,他突發奇想——轉身去密室裏抓了阿誰,令她帶自己去找《寧不疑》。
那若是與《往生譜》一起扔掉的神祕殘卷,說不定有治療移靈之體的祕術。他越想越是情緒高昂,一時之間,便把奄奄一息的唐儷辭與傅主梅拋在了腦後。
世人皆言唐公子無所不能。
那不過是他手下的玩物,被掐住頸項的時候,柔弱無骨的美人與無所不能的唐公子有何不同?反正這世間萬物,都該匍匐於他腳下,都該歸他欽點揮霍,都該如溺水的天鵝一般,揚起頸項,哀婉求生。
阿誰默不作聲的坐在一旁。
“你把殘卷扔在了何處?”謝姚黃拔出了頭頂的長針,那針上還帶着血跡,滴落在馬車之上。
阿誰平心靜氣的道,“城外玉鏡山後的山谷之中。”
“玉鏡山?”謝姚黃看着這女子表情從容,彷彿自己焦躁的情緒也平靜了三分,“你去玉鏡山做什麼?”
“當年玉鏡山後住着我的一個朋友。”阿誰閉上眼睛,隨後又睜開,“他養的烏龜喜歡喫紙,我有時候帶點殘卷去喂烏龜。”
謝姚黃一腦子國仇家恨,乍聞這種咄咄怪事,一時間還沒聽懂這說的什麼玩意兒,皺眉想了兩遍,“喫紙?”
“但那殘卷並沒有餵了烏龜。”阿誰輕聲道,“後來我再去的時候,那位朋友已經不在了。”
“死了?”謝姚黃心情頓時舒暢。
“是啊。”阿誰垂下眼睫,“大概是死了吧。”
玉鏡山距離京師並不遠,以馬車疾馳,一個時辰便到了山下。駕車的鬼牡丹讓阿誰前面帶路,他一開口,阿誰就認出了他的聲音。
這是草無芳。
這人只是假借了鬼牡丹的衣服,反正面具一戴也分不清誰是誰。
草無芳與她在風流店相處多時,她知道草無芳對柳眼恨之入骨,因爲花無言死的時候,柳眼非但不救,還爲他彈了一首送別曲。所以他戴了面具跟來,是想做什麼?她一步一步往玉鏡山山腰走去。
玉鏡山山腰有一處土房,土房後是一處飛瀑。那飛瀑漱玉湍流,撞擊着山崖下許多大石,以至此處水霧瀰漫,生滿青苔。
當地人不會居住在此,水汽太重,易生寒症溼氣,房屋又易腐朽,什物也很快損壞。但傅主梅就住在這裏,他的烏龜也很喜歡這裏。
他可能是覺得水霧好玩,也可能是因爲烏龜喜水。
她在面不改色的說謊,她知道他住在這裏,就像所有做過夢的少女,都知道心愛的少年住在何處。但她從未來過,也從來不知道那隻碩大的烏龜到底喫不喫紙。她看過那隻烏龜喫菜,非常普通。
爲什麼要說《寧不疑》的殘卷落在這裏?
她不知道。
或者只是隨便說說。或者是玉鏡山的山上有一處飛瀑。
“阿誰。”草無芳拈了路邊一根雜草,若無其事的低笑,“你可知方纔從你門前經過的鐵籠內,裝了什麼?”
阿誰停下了腳步,微微一頓,心裏有了一絲不祥,“裝了什麼?”
“裝了唐公子。”草無芳悄聲道,“有趣麼?”他歪着頭打量着她,“你是不是擔憂得要死?”
阿誰記得方纔鐵囚車經過之時,滴落的點點鮮血,不禁毛骨悚然,“唐公子……”她定了定神,“唐公子之事,無需我多話揣測。”
“你不必擔憂。”草無芳笑得惡意滿滿,“對一個妄圖用別人的孩子騙你一輩子的虛僞之輩,讓他被鬼尊碎屍萬段,豈非正好?”
阿誰驀然回首,她回得如此快,以至於衣袂飛揚,髮髻散落,那長髮鋪散了半身,“你說什麼?”
“我說唐儷辭抱着的——”草無芳指了指她懷裏的鳳鳳,“他還給你的,是別人的孩子。你的孩子,早在託付給他的那天晚上,就不知何處去了。”他哈哈笑了一聲,“我聽說劉府那天晚上埋了一個嬰兒,大概就是你的孩子。你若不信,可以去劉府後院挖個墳。”
阿誰臉色慘白,緊緊地抓住鳳鳳的手臂,鳳鳳呆呆的看着她,扁了嘴準備開始哭。她喃喃的道,“劉……劉府?什麼劉府?”
“南漢劉公主在京師有一座府邸,她府上剛好有一個嬰兒。”草無芳笑道,“年紀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你把孩子託付給唐公子的那天晚上,他闖進了劉府,你猜他做了什麼?我聽郝文侯家的大夫說,他遵照夫人的意思給你下了打胎藥,那孩子按理不能活,爲何能活這麼久,他也是十分稀奇。”
話說到此處,阿誰已無法再問。她如墜冰窟,卻又神智清醒,臉上一片冰冷,竟沒有一點淚水。
草無芳請她繼續帶路,一邊好奇的盯着她,“你竟不恨他?”
鳳鳳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緊緊地抱住阿誰,把頭埋進她的懷裏。
她失魂落魄的抱着他,一路往前走。
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魂歸何處。
草無芳好奇極了,“你竟不哭?這娃娃是唐儷辭用來騙你死心塌地,騙你爲他輕生赴死的工具而已。他這人故作無所不能,其實不知做了多少虛僞欺瞞之事,假仁假義極了。”
哈?唐公子用來騙我死心塌地,爲他輕生赴死?阿誰茫然想,是嗎?
她想……唐公子並不需要騙我死心塌地。
如果我的孩子註定要死,那並不是唐公子害死的。如果他不在意我的感受,爲何要處心積慮騙我?
他只是……盡力了。
他盡力了,只是他盡力的方法,總是和旁人不一樣。他是如此努力,然爾大家對他的種種努力駭然失色,比之感恩,更近於恐懼。
唐公子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人。
她閉上眼睛,眼淚奪眶而出,與鳳鳳的眼淚流在一起,沾溼了嬰兒的衣裳。“你爲何要告訴我?”她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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