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09
柳眼奪得玉瓶,黑馬堪堪與唐儷辭擦身而過,他就仰頭喝下了那瓶毒物。
“叮”的一聲,玉瓶被他擲出去老遠,空瓶碎裂一地。
黑馬凌空一躍,將他甩飛起來,柳眼半空翻身,本已做好了摔得頭破血流的準備,然而玉團兒合身相救,雙手將他接住,橫抱了起來。
柳眼喘了口氣,玉團兒橫抱着他逃命,有一大羣“呼燈令”的毒人已轉頭向他看來。玉團兒邊跑邊哭了出來,“你……你爲什麼喝了那瓶東西?你搶來做什麼啊!你剛纔答應我一起回家的!你說話不算數!”
“王令秋能驅使這麼多人,其中一定有九心丸的事。”柳眼咳嗽了幾聲,方纔喝下去的毒物在胃裏一陣灼燒,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說話都急促了,“我生造九心丸無數,害人無數……如果此事非要以身爲飼,方能終了,那當然是我!是我……”
玉團兒橫抱着他繞着飄零眉苑的火坑跑,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茫然問,“以身爲飼?你在說什麼?什麼是你?這世上有什麼事一定是你?”
“傻姑娘,我……是一個壞人啊。”柳眼一聲喟嘆,只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七竅流血,眼中的玉團兒都模糊了。他抹了一把眼睛,已聽不清玉團兒在尖叫什麼,那傻姑娘大概嚇得傻了,自己不知已變成何等恐怖的模樣。柳眼趁她驚慌失措,一個翻身,自行墜入了飄零眉苑的火坑中。
“柳眼——”
唐儷辭被柳眼縱馬奪去了毒物,他往前撲倒,等再度擡起頭來,便見玉團兒橫抱着柳眼逃命,柳眼一個翻身,自行墜入了那堆滿焦屍的深坑中。
一瞬間。
唐儷辭眼中無悲無喜,彷彿整個人空了一瞬。
圍繞着他的毒人們開始暴動,他們聞到了比王氏毒術濃烈千百倍,更充滿了誘惑力的香味,開始猶豫躁動。王令秋高舉王令則的骷髏,不住呼喚吟唱,但毒人們逐漸棄他而去,轉去了飄零眉苑的深坑。
“這是……”紅姑娘怔了一怔,“‘呼燈令’的毒術難道有解?”
“你看王令則的骷髏,黑得如此可怖。”唐儷辭用極細的氣音,慢慢的道,“王氏毒術說來神奇,大概也是家主夠狠,自行服用了蠱蛛之毒,所以配合蠱王能充做母蛛,壓制和驅使這些子蛛。王……令秋用王令則的屍骨發號施令,估計是這幅黑骷髏上殘餘着母蛛的氣息。”
“柳尊主喝下了更多的蠱蛛之毒,更毒的……更毒的毒藥,王令秋卻沒有蠱王,所以趨毒而去的毒人們就不再理會王令秋,而撲向了柳尊主。”紅姑娘恍然,“不好!這些毒人失去控制,恐怕要把柳尊主生吞活剝!”
唐儷辭目望深坑,脣齒微微動了一下,下脣乾裂出一道傷口,他看着數不清的毒人們往深坑中跳落,突然閉上眼睛,他道,“柳尊主……本是一個任人予取予求的好人。”
“蠱……蠱王……”身邊有人逆行而來,普珠按住自己的胸膛,“你……你們看……你們看地上……看那些絲……”
成縕袍和孟輕雷、鐵靜和何檐兒等目力較好之人已先行發現,地上、泥土之中有點點滴滴極爲細微的小蜘蛛在列隊爬行。傅主梅脊背後拉開的蛛絲上,亦有較大的蠱蛛逆絲而去。
天地之間,彷彿千百萬只毒物都有了新的去處。
連普珠傷處的蠱王都忍不住,最終爬了出來,它嗡的一聲展開雙翼,往柳眼所在的深坑飛去。
王令秋身上爬出了數只奇形怪狀的毒蟲,也隨着空氣中濃烈的血氣,往深坑爬去。他呆呆的看着這奇異的突變,一瞬間,彷彿王氏的毒術都見了鬼。
即使是王令則也從未想過,有人敢把這世上最毒最狠的毒物混做一瓶,而後吞了下去,根本不考慮後果。
大慧禪師、少林“孤獨僧”、“悲號僧”、“阿修羅僧”等耳鼻處蜿蜒爬下數條極細的多色線蟲,那些細蟲同樣尋柳眼而去。而線蟲離體而去,諸位大師耳鼻流出鮮血,又過片刻,都緩緩清醒了過來。
而普珠無瑕和他們敘舊,他和傅主梅一起踉蹌爬起,左右攙扶起唐儷辭,三人又被碧落宮衆人撐住,一起往飄零眉苑的深坑而去。
許許多多毒人聚集在坑口,和想象的不同,並非所有毒人都奮不顧身,撲下深坑去啃食毒血。大多數人伏在坑口,耳鼻處或爬出蜘蛛,或爬出線蟲。那些奇形怪狀的毒物循着坑口往下爬行,竟是擺脫毒人,都要往柳眼身上聚集。
衆人看得毛骨悚然——縱使柳眼惡貫滿盈,這許多妖魔般的怪物要爬入他的身體吸食他的血肉,這等死法也太過駭人聽聞。
但柳眼吸引了這許多毒蟲脫離毒人的身體,也等同於治好了千百位受困於“呼燈令”毒術的無辜之人。
唐儷辭走到了坑口邊。
坑底極深,方纔的暗流已隨坍塌的洞口流盡,露出地底的泥濘和猙獰的焦屍,撲下去的毒人們都摔在了焦屍堆旁,正在掙扎呻吟。
柳眼摔在其中,他的血和其他毒人的血混在了一起。
隱約可見有許許多多的毒物在大片血泊裏蠕動。
四周的泥壁上仍舊有許多怪異的毒物撲向那攤毒血。
唐儷辭定定的看着這場酷刑,一動不動。
玉團兒跪在坑口,方纔柳眼翻身下去的時候,她想跟着跳下去。
但她沒有跳。
她忍住了。
她這麼勇敢,這麼懂事,或許柳眼躺在下面的時候,會高興一點。
她知道他就沒有想活多久,從來也不高興,也不想和她好,也不想和任何人好,可能最高興的就是搶走了唐公子手裏的毒藥,自己喝下去,然後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死得其所了。他心裏就沒想過她哪怕一點點。
他真是一個壞人。
傅主梅臉色蒼白之極,他問扶住他的成縕袍,“阿眼他可能還沒有死,我們……我們不能救救他嗎?我們……我們不能這樣……”
成縕袍牢牢地鉗制住傅主梅的雙臂,生怕他就此撲了下去,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唐儷辭時常說柳眼不配稱梟雄,又說他曾是一個好人。
但柳眼是風流店之主,生造九心丸之毒,有多少涉世未深的江湖女子因他貌美多才而一見傾心,而後中迷心攝魂之毒,被煉爲紅白女使,葬送一生。他傾心阿誰,卻以強迫示愛,私德有虧,他憤世厭世,也曾草菅人命,以爲這世上之人都與我無關。
最終他奪下唐儷辭手中的毒藥,飲鴆墜落,躺在風流店的廢墟之中,爲萬毒所食。
我們不能救他。因爲他正在救別人。
天地毒物奔涌而去。
紅蓮枯骨次第而開。
又過了片刻,普珠緩緩地道,“阿彌陀佛。”
唐儷辭和玉團兒怔怔的看着,一直看到千千萬萬的毒物都從毒人的身體裏爬了出來,進入了深坑,它們爭奪着柳眼的毒血,直至那大片大片的紅被消耗殆盡。
柳眼再也沒有動過。
和他一道摔下的幾個人傷勢慘重,中毒過深,體內的毒物也太多,被碧落宮救起之後,未能活命。
唐儷辭垂眸望着坑底,臉色蒼白如紙。
那坑底堆疊的焦屍、蠕動的毒物,以及一動不動的柳眼在他眼前緩緩放大。他分不清哪具骸骨是白素車,分不清永遠跟在她身後的紅白女使,分不清柳眼的臉,但彷彿看見了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蜘蛛在動彈,來來去去生着許多隻腳的怪蟲……
那些黑黑紅紅的怪物不停的動,它們好像永遠不會停止……
“唐公子!”身邊鐵靜一把伸出手,把乍然昏迷的唐儷辭拉了回來。
這位爺昏也昏得毫無徵兆,在昏迷之前,他的姿態依然做得端正,彷彿這世間萬事萬物從未超脫出他的手掌,他總是在雲端之上,從來沒有墜落過一般。
若他不是渾身血污,連腹中那顆寄予希望的心都剖了出去,散盡家財與人情,耗盡了一身武功,將所能給的一切都已盡數給了出去,或許旁人仍覺得他高高在上,別有所圖。
但唐公子真的給了他能給的一切。
或許在他自己尚未想明白的時候,他就已經對這世間付出了他所能給的一切。
而這世間,從未如他所願。
“呼”的一聲,飄零眉苑下柳眼的“屍身”驟然起火,烈焰沖天而起。
也不知是白素車放的火死灰復燃,或是柳眼竟堅持了許久未死,等到一切終了,他縱火自焚。
大火再次將飄零眉苑地底的深坑照得通紅。
將柳眼與萬千毒蟲同毀。
暮色昏沉。
巨墓深火。
這飄零眉苑就如風流店的一座大墓深墳,在夜色中漸漸暗去。
宛鬱月旦手撫發熱的泥土,一聲嘆息,“碧落宮在祈魂山岩隙中埋下了雷火彈,諸位還請儘快離去。爲防火焰蔓延引爆雷火彈,我等要在此處清理火藥。”
紅姑娘皺起了眉頭,“你果然留了一手,這是準備打不過就炸山把所有人都炸死在山裏嗎?”
宛鬱月旦彎眉一笑,卻不回答。
中原劍會分了幾組人馬,將地上昏迷不醒的毒人搬上馬背,慢慢帶離祈魂山。
王令秋躲在人羣之中,只盼衆人忙於救人,讓他有可趁之機逃命。這長眉老兒武功不高,逃命卻十分擅長。
然而他只逃出去十來丈,一物趁夜色飛來,自他後心穿過,前胸洞出。
失去毒術倚仗的王令秋猶如一隻螻蟻,被一擊斃命,甚至不知道殺他的人是誰。
遠處,站在深坑邊的玉團兒全身發抖,她用盡全身力氣扔出了劍。
她不能讓這個老頭逃走!玉團兒的劍本不能洞穿王令秋的胸口。
劍至中途,成縕袍袖袍一拂,那柄普通的青鋼劍便疾若流星,洞穿了王令秋的心口。
祈魂山飄零眉苑一戰,終是中原劍會得勝。
期間任清愁、鄭玥、雪線子、水多婆、莫子如、文秀師太、白素車、餘負人、東方劍等等許多人戰死,阿誰不知所蹤。風流店及天清寺幾乎全軍覆沒。
唐儷辭並非風流店之主,竟是忍辱負重,逆轉戰局,拯救普珠於水火之中的英雄。斯人既運籌帷幄,覆滅風流店,又誅殺鬼牡丹,將天清寺謀反之事消滅於萌芽之時。這天下若無唐公子,恐已大亂,而唐公子爲救此危局,奔波勞碌,身負重傷。
一時之間,天子下旨賞賜,朝堂人人稱頌,江湖百姓喜氣洋洋,日夜期盼唐公子早日康復。
諸事已畢。唐儷辭昏昏沉沉,於病榻上不知躺了多久。
有一日他在夢中看見了大火。
夢裏有一座青山。
青山燃起了大火。
青山燒成了白地,山裏什麼人都沒有,只有越燒越旺的火,和越來越焦黑,越來越猙獰可怖的山。
他昏了一個多月,不知是誰將他帶來帶去,他感覺得到自己在車馬之間移動,似乎看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的藥。
他夢見了許多次那座猙獰可怖的黑山。
一直到有一日徹底醒來,發現人在好雲山當初的故居,窗外是青山,雲霧繚繞,山水青秀,並沒有什麼焦炭。
他喃喃喚了一聲“阿誰”,但身邊並沒有人。過了好一會兒,唐儷辭擁被坐起身來,只見窗外夕陽西下,暮靄如蓬。
那真是一個十分安靜祥和的日落。
他即喚不到阿誰,也沒有看見柳眼,也沒有看見傅主梅。
在唐儷辭昏迷的一個多月,天清寺被大理寺貼了條子,徹查所謂“先帝之靈”的妖法邪術,而後楊桂華抓了不少人,少林寺上下也被徹查了一遍。
但這些事已與唐儷辭無關。
他能起身後,抱回了鳳鳳。
阿誰消失在了玉鏡山深潭溪水之中,唐儷辭派遣萬竅齋餘部數百人在玉鏡山及其河流搜索,也沒有找到她。
他其實很少想起阿誰。
不知道爲什麼,即使在夢裏,他也不敢夢見她。關於鳳鳳,關於將她扔出去替死,關於那一張銀票……他其實有很多很多話能說。但大部分時候,他覺得阿誰並不需要那些辯駁和答案。
需要辯駁和解釋的,是唐儷辭。
不是阿誰。
山遙路遠,碧空盡處,流水無聲。
她不會再回來。
而他會一直記着她,終此一生都刻骨銘心。
唐儷辭在京師外買了一塊地,花了很長時間修墳。
修好墳的第一年,他帶了很多紙錢前來。
立於墳前,唐儷辭衣袂皆飄,燃火的紙錢隨風翩躚,連灰燼也隨風而散,只餘下很淡的一點殘煙。
燒過。
卻好似從不存在。他爲池雲、雪線子、莫子如、水多婆、鄭玥、白素車、文秀師太、餘負人、東方劍柳眼等等逐一上香,敬獻鮮花。
他緩緩伏下,給這些墓碑磕頭。
一跪拜。
二跪拜。
三跪拜。
山風料峭。
萬籟俱靜。
此生,貪嗔癡、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這每一樣,他都盡力了。
(全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