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5

作者:退戈
韓松山說得含蓄,給鄭顯文留出了足夠的暢想空間,說話的過程還常有停頓,好似在斟酌更委婉的措詞。

  “我跟鄭秀枝……也就是你媽媽,以前是同村的。雨湖村不知道你了不瞭解,90年代那個地方物資匱乏,部分人連日常溫飽都沒能解決,我們家更是村裏出了名的貧困戶。爲了湊我上大學的學費,我爸把家裏能賣的東西幾乎都賣了。村裏的人也幫了點忙。加上我靠着獎學金跟打工的收入,好不容易纔讀完了四年。”

  鄭顯文專心致志地聽,某一瞬間以爲他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對他能坦率談及自己曾經的落魄感到敬佩。擡起頭,偶然對上他的眼神,又被裏面那種父親般的慈愛與柔和所灼燒,飛快地移開視線。

  手足無措間喝了口咖啡,隱約覺得不那麼苦了,多了一分可以細品的甜。

  “剛開始老鄉們以爲我名牌大學畢業,以後能有出息,對我爸媽客氣不少。結果我畢業後幹了記者,實習期工資只有兩三千,在a市那種地方過得捉襟見肘,幫襯不了家裏不說,還時常受傷住院。”韓松山無奈地笑了一下,“窮鄉僻壤嘛,判斷一個人成功的標準只有錢。慢慢發現我沒賺錢的本事,那點好臉色也沒了,說我還不如村裏不識字的那些混混。”

  鄭顯文提了口氣,也覺得身邊的人眼光都狹隘,當即想安慰他。可垂眸一看他手腕上的金錶,簡短的一句話跟堵在嗓子眼似的,說不出來。

  韓松山苦笑了一下,臉上的皺紋朝兩側推開,端起咖啡跟白水似地灌了一大口,欲說還休:“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當時確實沒什麼前途。不提了。”

  鄭顯文跟每一個閱讀理解合格的人一樣,自動補全了後面的話。

  鄭盡美的家人嫌貧愛富,拆散了他們。韓松山一怒之下遠離雨湖村,之後又從a市轉到d市發展,纔有了今天的地位跟財富。

  鄭顯文莫名感到有點羞恥,那種羞恥有些不明來由,可能是根植於他自卑的心態。

  多麼有戲劇性的劇情發展?故事的雙方一個得到報應,一個得到饋贈。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韓松山表現得像是個寬容豁達的人,自然地轉開了話題,給他講起自己剛工作時經歷的危險,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身上的舊傷疤。

  “我最開始做記者,因爲曝光了一家本地企業的黑工廠,被公司老闆養的打手圍毆。如果不是我跑得快,衝到有人的地方,路人看見幫忙報了警,我可能已經死了。”

  韓松山那股平淡的語氣越發襯得他高深莫測,寵辱不驚。

  “我被打斷3條肋骨,差點扎穿心肺。腦袋後面也有顱骨骨折。在牀上躺了兩個多月,差點站不起來。因爲傷得太重,現在還有點後遺症,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骨頭髮疼。不過已經很好了,醫生當初跟我爸說的是我可能要癱瘓。哈哈,我命大呀,哪那麼容易?”

  鄭顯文驚呼了一下,爲他舊時的磨難感到心疼。重新再看對面的人,只覺得他成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巨山,險峻山壁上刀鑿似的岩石都是他的勳章。他如同一座兀立的危峯,聳立在低矮的羣山之間。

  他勇敢且堅毅,不畏命運的阻撓,不恐懼頭破血流,敢於爲他人犧牲,有着跟自己一樣固執的生存之道。

  鄭顯文心想,這纔是站在時代潮流前端的人,有着波瀾壯闊的人生,跟教材裏的那些英雄的形象一樣光輝。

  韓松山遠遠超出他對父親的想象,美好得近乎不真實。

  對比起來,鄭盡美的人生是多麼的冗長無味?

  即便將她一生經歷過的所有事情一一羅列出來,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做墓誌銘的句子。

  他眼底閃爍的光芒不加掩飾,韓松山看似驕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說:“鬼門關上走過幾趟,就發現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錢啊、榮譽啊、權力啊,都算什麼呢?問心無愧地活着最重要。”

  鄭顯文點了點頭。這種在他以前看來無用的廢話,經韓松山的嘴說出,變得悅耳且信服。

  昏沉的審訊室裏,鄭顯文的表情是與回憶畫面截然不同的猙獰。他抽動的面部肌肉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厭惡:“我還不知道,我當時是着了魔了。”

  喝完咖啡,韓松山又帶他去了商場,就在同一條街的不遠處。

  鄭顯文不喜歡來這種地方。他跟着鄭盡美出去買東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種裝潢高檔的地方,對他總是不假辭色。

  鄭盡美給他買的衣服會盡量貴一些,幾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學看不起。

  有次學校活動,老師要他們統一穿黑色衣服,鄭顯文沒有合適的,鄭盡美從櫃子裏數了五百塊錢,領着他去商場買。

  導購給他指了件最貴的,問他要不要,然後跟同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全程沒有說尖酸刻薄的話,可是眼神跟笑容裏滿是嘲弄,好像在等待觀賞他們的狼狽,催促他們趕緊離開。

  鄭顯文不知道他們爲什麼笑,只覺得那些人的嘴臉異常醜惡。

  她走到鄭顯文身邊,將被他蹭亂的牀單扯平整,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眉毛,驚然發現他已經褪去大半的青澀,成爲一個可以獨立的青年。

  兩人沉默着離開商場,最後在街邊的一家小店裏花三十多塊錢買了一件普通短袖。

  回到a市的鄭顯文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以爲自己的付出起碼可以獲得一點回報,結果連這也是她自作多情。

  韓松山彷彿能看穿他的內心,體貼地說:“那直接包起來吧。”

  鄭盡美低聲辯解道:“我沒有要這樣說。我只是想告訴你……”

  他忍了一個星期,實在忍不住,在某一天晚上問鄭盡美:“我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購物結束後,韓松山給他買了最近的車票,送他回a市,並囑咐他好好學習,大學非常重要,別讓鄭盡美失望。

  鄭盡美忽然之間陷入語塞,渾身打了個寒顫。因爲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十多年的拼搏,最後她還是一個廉價的低等勞工。

  鄭盡美覺得不大對勁,將收拾好的衣服放到靠牆的衣櫃裏,回頭打量鄭顯文的臉。

  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跟鄭盡美在一起,明明是高興的事,最後總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變得糟糕。

  他們又不是出門乞討,憑什麼忍受這種羞辱?

  鄭顯文翻身坐起,他不理解身爲女性的柔弱跟艱苦,輕慢地說:“你當初要是能學門手藝,專心從事一份工作,現在應該已經出頭了吧。十幾年前我們國家那麼多機遇,肯喫苦的人大部分都財富自由了。再不濟穩定擺個小攤還能月入過萬呢。”

  他在自卑中扭曲着長大。可韓松山不會讓他遇到同樣的問題。

  鄭盡美因錯愕愣住了,好半晌纔出聲反駁:“我要照顧你啊。”

  “韓松山真的擅長收買人心。”鄭顯文諷刺地指向自己,“他用2000多塊錢,2個小時,幾句表面的漂亮話,就徹底收買了我。”

  詭異的,鄭顯文不喜歡聽她訴說自己的艱苦,好心情在幾句話裏消失殆盡,粗聲粗氣地打斷了她:“都是爲了我?對嗎?”

  鄭顯文的襪子是破洞的,他不好意思脫鞋,往後退了一步,小聲說:“不用了。”

  店員尊敬地迎上來,問他們需要什麼服務。

  “不止吧?”鄭顯文笑了出來,躺在牀上翻滾了一圈,“喫苦耐勞總是有的。”

  試穿鞋子的時候,年輕漂亮的員工蹲下身要給他換鞋。

  鄭盡美還想去跟他們還價,鄭顯文冷着臉拽了她一下,率先走出店鋪。

  鄭顯文追問:“那他叫什麼名字?活着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不怎麼樣。”鄭盡美太過憎恨韓松山,連一個死人的形象都不願意維護,而且她不擅長說謊。可末了還是緩和語氣地說了句:“以前很會讀書。”

  “可是也有媽媽帶着孩子最後當老闆了的啊,女強人又不少。”鄭顯文不疼不癢地說,“她們能吃得了苦。”

  鄭盡美表情變了變,低頭疊手上的衣服:“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早就死了。”

  鄭顯文的五官輪廓跟韓松山更像,尤其是他的鼻子跟耳朵。唯一繼承鄭盡美的,只有眼睛。

  可是鄭盡美的眼睛並不好看,單眼皮,不長不短,毫無特色。

  “你怎麼知道他能喫苦耐勞?”鄭盡美不由自主地說,“你小的時候,那麼一點大。媽媽揹着你去上班。你總哭,客人投訴,老闆讓人揹着你去後院洗碗,大冬天……”

  鄭盡美精神敏感,對他感到愧疚。鄭顯文疲於應對她的情緒,假裝自己不知道。

  他有一個了不起的爸,而且他爸喜歡他。他滿心滿意都是重新擁有父親的驚喜,被那陣猛烈的情緒衝昏了頭,根本思考不了其中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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