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掌心嫣紅

作者:天衣有風
遲布衣一邊慢飲,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聶然說話。

  他半倚牆邊,神情從容傲然,言語淺笑間,透出骨子裏極爲強大的自信。

  遲布衣所學極廣,詩詞歌賦,諸子百家,人文地理,幾乎都能說上話,典故信手拈來,聶然用心聆聽,最多能聽懂四五成,卻也覺得收穫不淺,她雖然沒有遲布衣那樣深的學問,卻是個好的聽衆,加上她來自另一段歷史的千年之後,能直接使用前人總結的觀點,偶爾一兩句,正好說在點子上,更激發遲布衣的談興。

  偶有經過的人,便會瞥見,在沈園的門前,身着舊衫的青年侃侃而談,整個人煥發出的光彩,竟是將一身的落魄潦倒都給壓了下去。

  而站在青年對面的少年,傘下眉目清雅如畫,隔着柔和的雨絲,更蒙上一層似遠似近,宛若乘風而去的飄渺之意。

  這期間沈園的門已然開過,倘若回去,就得分道揚鑣,但遲布衣談興正濃,不捨得就此打住,聶然也想多聽一些,兩人索性站在門口,而進出沈園的士子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站旁傾聽,不時插入自己的看法見解。

  雖然人多嘴雜,但遲布衣的思路卻一點都不亂,不論旁人說什麼,也不管有幾個人同時爭論,他都能條理清晰地一句句接上,說了一會,他舉瓶就口,卻發現美酒早已涓滴不剩,頓時露出懊惱之色。

  一名家境寬裕的士子見狀,連忙提議衆人同去金陵第一酒樓得意樓,他做東請客,席上大家可以繼續暢所欲言。

  聽到得意樓三字,聶然一怔,笑意頓時收斂。

  這名字她在丞相府便聽說過,好像得意樓的老闆曾蒙受聶清玉恩惠,也因此,得意樓隱約打上了丞相府的招牌,凡聶清玉有要求,得意樓無不照辦。

  這麼一個有着深厚丞相府背景的地方,聶然怎麼敢去,當即便找藉口,推說自己還有事,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如今必須回去了。

  其他人皆嚷嚷着要去,遲布衣興致也高,聶然與衆人分別,目送他們走出巷子盡頭,直至再也瞧不見。她失落地收回目光,轉過身,擡手輕輕敲在黑漆木門上。

  清脆的聲響貫穿耳膜,這一刻,聶然分外地孤獨。

  儘管前一刻還跟人熱鬧交談,可是她的另一個身份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時刻警醒着她,令她陡然從輕鬆的情緒中抽離,孑然一身,形影相弔。

  聶然抿了抿嘴脣,知道這是自己心中的死結。

  從五日前遲布衣高歌“莫知我哀”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明白地知道了這一點。

  同時她也知道,她堪不破。

  這一點,聶然並不打算否認。

  衝打開門的僕役點點頭,聶然收起傘,傘柄朝對方遞過去,這是從沈園裏借的傘,人回來了,傘也歸還。

  隨後,她拂了拂寬袖,走入綿綿的雨絲中。

  這場春雨下得很細,好似從一根纖細的絲線裏,再細細地抽出七八十根,由天空灑落,細得幾乎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只有在雨中站久了,纔會陡然驚覺,身上蒙了一層酥軟冰涼的溼意。

  聶然走在雨中,很想趁這個機會找一點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哀傷請調,但神情古怪地琢磨了一會,她反而笑起來:註定玩不來這一套,反倒是成了排解抑鬱的途徑。

  雨中走了一會,心情放鬆許多,聶然忽然停下腳步,目光停留在前方的二層小樓上,煙雨裏,簡簡單單的小樓,也暈染開江南春曉的味道。

  這棟小樓她幾天前便途徑瞥見過,當時沒怎麼留心,今日聽遲布衣提了書樓,此時想想,沈園裏多是單層結構的建築,可以稱得上樓的,似乎就只這麼一處。

  書樓的外觀很素,素得無一寸花紋裝飾,如同一張嶄新潔白的紙,沒有被塗抹上本身以外的顏色。

  憶及遲布衣所言,聶然猶豫片刻,朝書樓走去。

  樓閣一層的門是開着的,後前攔了一道天青色的簾子,門前的角落裏,坐着個白衣青年,正一手握着龜甲,一手拿着刻刀,低頭在龜甲上刻字。

  遲布衣曾說過,除了他之外,另一個得意進出書樓的,是一個姓何的食客,平日都留在書樓中,大約便是眼前此人。

  聶然一靠近,那何姓食客便放下刻刀龜甲,擡手做了個攔阻的動作,道:“閣下留步,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

  聶然如今纔看清他的臉容,那是一張白淨的臉,眉眼有些女性化,溫吞的神情顯得很是軟弱,他放下龜甲的時候,聶然瞥見他的掌心有一抹嫣紅,色澤極深極濃,彷彿爭春的豔山紅,乍然綻放在白皙的手掌上。

  被人拒之門外,聶然本想扭頭離開,但想想又不甘心這麼走掉,她彎下腰,雙手扶着膝蓋,目光與何姓食客平視:“要怎麼才能進去?”

  遲布衣雖然有進出的資格,但卻並不清楚具體標準,聶然心想這個長期駐守的人大約會知道得多一些。

  何姓食客淡淡道:“你倒是頭一個問我的人,其他人不是硬闖,便是送珍寶給東家……但他們都不夠格,能進入此地,必須在某一方面的造詣登堂入室,足以開立宗派,你若是會文,便寫一篇文章,你若是善畫,便畫一幅畫卷,這些交給東家評斷……”

  何姓食客一邊說着,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好似故意打他耳光一般,堂而皇之地從樓內走出來。

  那少年容貌普通到了極點,平淡的眉眼丟進人羣裏,半天找不出來,他衣着樸素,但只看那從容行走的姿態,便不會有人將他錯當作僕役之流。

  聶然挑了挑眉毛:“這又是誰?就我所知只有你和遲布衣,以及沈園主人能入內,別告訴我他是東家。”那夜裏,她雖然沒看清東家的臉容,卻可以從聲音和身形推斷出他的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

  何姓食客有些鬱悶地看着那少年:“行露,你聽見我說話,就不能遲一些出來麼?”埋怨完那少年,他轉過臉來對着聶然,又恢復了淡漠:“他是東家的義子,自然不算是外人。”

  義子?

  聶然又是一挑眉:“我聽說東家的義子不是這副模樣啊。”她聽小丫鬟描述東家養子的形貌,可不是這麼一副丟進人羣裏找不出來的大衆臉,“你們東家有幾個義子?”

  何姓食客咧了咧嘴,乾脆一臉你奈我何的神情道:“我們東家的義子可多可少,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是五個,只要年不滿二十,身份來歷不明,且東家看得上的,都可以是他的義子。”

  說完他衝聶然眨了眨眼:“你也可以的。”

  聶然哭笑不得,心說這傢伙都被逼得開始胡言亂語了,她只能到此爲止,雖然還有些遺憾,卻也知道強求不得,正待轉身離去,忽然那被稱作行露的平凡少年張口道:“且慢,閣下可是聶然?”

  聶然微怔,點了點頭。

  行露微微一笑,頓時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練風度:“東家對我交代過,您是他帶回來的客人,身份自然與旁人不同,不過二樓存放有一些機密賬冊,您不可上去。”

  親自送聶然進樓,行露再返回門口,對一臉迷惑不解的何姓食客施了一禮:“這是東家的交代,煩勞何先生了。”

  何姓食客皺了皺眉,想問些什麼,但半晌還是沒發出聲音。

  少年再施一禮,恭敬道:“還有一事,也是東家交代,今夜請先生出手。”

  何姓食客面上浮現鄭重之色:“請字不敢當,東家有命,在下無不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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