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瞻彼淇奧,乃見狡童 修
她此番前來，並不是爲了喊打喊殺，對方不滿她派兵圍困，爲難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等實在沒辦法了，再用強也不遲。
她如今能佔一個小便宜，那便是，對方顧慮聶清玉的才名，不敢用古文書籍上的東西考她，更不會考她治國經緯之道，這些聶清玉擅長的，正好是她最不擅長的。
小星側了側身體，拉開其中一邊抽屜，讓聶然看清楚抽屜中的東西：“這些乃是豌豆，黃豆，小米，芝麻，紅豆，綠豆，蠶豆，粳米，小米，黑米，紫米，各有半升，如今混作一處，請聶相在半個時辰內，將其各自分開。”
只見抽屜裏，乘着約莫大半抽屜的各色豆米，混得極爲均勻。
倘若說行露的題目還是偏門知識，這個題目，便不僅缺少技術含量，還相當地不講道理。
聶然盯着抽屜看了眼，並沒有着急去揀分，只笑了笑，轉頭對招英道：“幫我個忙，即刻前往附近街市，買那些豌豆，黃豆，紅豆，綠豆……還有什麼來着？總之是豆是米都買半升回來。”
招英還未有迴應，小星便皺眉道：“聶相這手段，未免有些取巧不當。”
聶然撇了撇嘴，道：“莫非你這出題便光明正大麼？若是易地而處，不走取巧手段，我卻不信你能在半個時辰內把豆子各自分揀出來，連出題者自己都答不上的題，根本不能稱之爲題。”
小星還想爭辯什麼，一旁行露卻插口道：“算了小星，昔日遲先生便說過，你性子細膩，過於糾纏小節，往往失卻大局，這道題你本就出得不對，聶相以巧破巧，正合奇詭歸正之道。”
聶然靜靜道：“就是不去另買，我也另有法子，你莫非沒瞧見我帶來了這許多府兵？二三十人，將你這些豆米一人份一份，令他們各自撿分揀，最後歸一，半個時辰也足夠了。”
這一關反而比上關容易許多，面對行路時她心中一直打鼓，連蒙帶猜，最後是行露主動退卻，她纔沒漏底，但這一關，她卻勝在對方故意想出偏門怪題，卻忽略了題本身的破綻，這才能輕鬆應對。
小星其實並不是輸給了她，而是輸給了他自己。
小星嘆了口氣，道：“縱然遲先生早就說過我，可人之本性，又豈是那麼容易更改的？”他從桌後站起來，一個利落地翻身，越過桌面，與行露並立，“聶相，請過吧。”
讓人把橫在院門口的桌椅搬開，聶然才得以繼續向前走，雖然連過兩關，但她心裏並不覺得高興，因爲兩關都是帶着不同的巧合因素，並非她自己真正的實力。
在院子裏，聶然瞧見了那個鎮日裏守在書樓前的何姓食客，結合招英的說辭，她已經知道了此人身份，何田田生相併不如何英俊，只是臉色白淨，眉眼細長，有些女性化，軟弱的神情讓人完全想不到，他居然會是昔日的頂尖刺客。
頂尖刺客靜靜地站在道中央，好似因爲陽光太過刺眼，眼睛眯得更細，但他光只是站着，招英便陡然警覺起來，身影一晃繞至聶然之前，擋住在兩人之間。
何田田抿着嘴，很細緻地笑了笑，道：“英大人無須如此，我早已約束殺性，還記得我闖丞相府否，數次進出，我可沒殺傷一條人命。如若我想對你家聶相不利，也不會數次奔忙，甚至通風報訊。”
聶然在招英身後聽得清楚，忍不住探出頭來，道：“招英，他若想殺我，在沈園裏早就殺了，我前些日子可是日日都與他見面呢。”
說話間，她忍不住又看了何田田幾眼，猶自有些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很文弱的人，從前居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刺客？雖然初次聽聞他的身份有些心驚，但仔細回想，何田田與她並無非死不可的利害衝突，加之兩人曾有過實際的相處，知道平日裏他並不殘暴，便安心下來。
何田田笑吟吟道：“聶相果然明白事理，不過聶相，我如今在此，乃是受我一名學生所託，還請您不要見怪，我就只是一柄他人手中利刃罷了。”
他話還沒說完，聶然便心中一沉，與此同時，招英才緩和的面色，又變得嚴峻起來。
何田田繼續笑道：“聶相不必擔憂，我那學生所託之事，並非對聶相您出手，只是希望您能獨自進入，不要帶人陪同，尤其是英大人，我聽聞英大人文武雙全，很想在武技上討教一番。”
聶然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道：“於是第三關考的是膽色麼？好，我應承你了。”說罷她從招英身後繞出，款步向前走去。
招英急欲阻攔，眼前卻陡然一花，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已經夾帶凌厲風聲劈到他眼前，只有暫且後退。
聶然回過頭時，兩人已經交手起來，此際何田田面帶幾分狂氣，與先前的軟弱情態全然二致，他一刀連一刀，刀刀極狠極快，招英雖猝不及防，只來得及舉起帶鞘長劍格擋，精美的蛇皮劍鞘被砍出幾道傷痕，但觀他神色從容，似乎並沒有落入下風。
聶然放下心來，道：“招英你不必擔心，等過了這關，我再回來找你。”
言罷繼續向前走去。
院裏的道路有些曲折，繞過一座假山，又走了些路途，聶然來到主屋門前。
此時雖然是日光正烈的時候，但周圍高大的樹木和旁側竹林掩映，將陽光盡數遮擋了去，故而在這門前，依舊十分蔭涼，半開的門中，飄散着沁人心脾的清爽茶香。
聶然站在門前，面沉如水，手心卻在冒汗。
她不是傲視生死的豪傑，今日放棄離開，孤身上堂，又一路不停地走來這裏，幾乎已經是拼出了她所有的勇氣和力量。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她一直壓抑，直到今日才終於放開，但這並不表示她可以轉瞬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慷慨赴死，談笑刮骨。
然而走到這裏，她已經不能退，以她和招英的力量，並不足以支撐今後丞相府的運作，她既然決心擔負職責，就要找到有能力的幫手。
站在門前，聶然又細細地考慮一遍，不斷回憶與東家遭逢之後的經歷，爲自己增添了幾分信心後，才慢慢地伸出手，拉開一側木門。
門後站立着的，是一個高冠博帶，白衣勝雪的少年。
少年容顏俊秀，若是相比起來，遠勝先前的行露小星，也只有仿若似精靈一般的竹林白髮少年稍勝他一籌，但後者氣韻輕靈空渺，卻不似這少年溫文高雅，一雙眼睛充滿了智慧，又透着清澈的正直。
少年負手淡淡道：“我名淇奧，乃東家座下侍從。”
《詩經》有云：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少年便彷彿從詩中走出來的一般，只是年紀尚小，還顯得有些稚嫩。
他說完之後，便抽出腰間佩劍，劍尖直指聶然咽喉，道：“你當真一人前來，不怕我殺了你？”
頸上皮膚感覺到劍尖的寒意之際，聶然幾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呼吸也隨之停頓，再次暢通之際，她感覺到身上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縱然事前有些把握，但真正面對這一刻時，她還是怕對方真的一劍刺下來。
好容易等那陣透體的寒意緩過來，聶然才慢慢開口道：“我自然是怕的，但世間有些事，明知不可爲，亦要放手爲之。”她注視着淇奧的臉，頭不轉動，說話吐字極爲小心，就連呼吸都如履薄冰，生怕動作大些，自己撞上劍尖。
淇奧微微一怔，隨後慨然道：“好一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們都可以開始了。”他利落地收劍回鞘。
眼角餘光瞥見危機解除，聶然放鬆之際，隨口問道：“開始什麼？”
淇奧理所當然道：“出題啊。行露小星二人都已考過聶相，如今便輪到我了。”
聶然有些失望：原來方纔不是考試啊……振作一下精神，她很快接口道：“那麼你要考我什麼？”她有些僥倖地想，希望這個淇奧也如先前二人一般，被聶清玉的名頭嚇唬住，不敢出正規的題目，讓她揀旁門左道的便宜。
淇奧後退幾步，帶聶然到會客廳坐下，接着取來紙筆，道：“行露探查丞相府，我等又多方打探，猜測聶相約莫是遇上些難處，導致不能繼續主持事務，我們打探到一個消息，聶相忘記了從前往事，那些博覽羣書，文采風liu，也盡數化作飛灰。”
聶然面色大變，下意識去看淇奧，但淇奧說這番話並不是爲了試探她，他只是專注地研磨墨水，繼續道：“但我們也猜疑，聶相故意假裝，是以我等商量出題考校聶相時，分作兩派，行露小星，當聶相還記得，而我與另一人，則當聶相已然忘卻。”
聽他這麼說，聶然一顆心完全地沉到了底，她雖然估計這些人知道她一些情況，卻不料知曉得如此徹底，前兩關她是僥倖而過，可是這一關，對方既然認爲她已經不再是學富五車的聶相，那麼只需要隨便抽出一些古籍中的內容，就能讓她無計可施。
淇奧話說到這份上，聶然幾乎完全放棄了希望，已經開始盤算如何體面一點認輸，再找藉口用其他方式見到東家。
然而卻聽淇奧繼續道：“我雖然知道必勝之法，卻不願意恃此欺負一個全無記憶之人，那對聶相未免太過不公正，故而我想出了一個較爲公平的法子。”
說到此，他神色還有些微微的歉意：“不知聶相可知道算學？我在此先將一些算學之法教與聶相，隨後便會出題考校，能算出多少，便看聶相您天生的敏悟了。我知道這法子也有些強人所難，算學之法，旁人縱是精研十年，也未必能窺透其中奧妙，但我實不願聶相見東家，只有容後致歉。”
主動放棄必勝的方法，給敵人一個較爲公平的爭取機會，還爲自己不能做到完全的公平而感到抱歉，淇奧一番話下來，聶然幾乎壓抑不住心底的訝異，驚詫地望向他：這少年的心腸未免也太好了。
而當淇奧教完聶然幾種算法，比如加減乘除，面積體積的概念，又在紙上寫出題目後，聶然差點兒忍不住笑意。
本以爲這一關死定了，結果反而比前兩關更幸運。
因爲淇奧考的，只是初中到高中階段水準的算術。
比如第一題是這樣的：九百九十九文錢，棗杏各自買一千青杏九個十一文，甜棗七個四文錢，試問杏棗各幾個，又問各該幾文錢？
把這道題置換成現代數學，便只是一個初中的二元一次方程組，棗杏各設XY，列方程組合並求解。
聶然當然不會在紙上列方程組，只在腦海中默算片刻，隨即提筆拿過擱在硯臺邊的毛筆，利落地寫下四個數。
而第二題是九宮圖的加強版，稱作河圖，洛書，或者縱橫圖。
在一個由N行N列組成的方格陣列中，分別填入1至N平方這些數，使得每一行，每一列，以及對角線的數列加和相等。
淇奧雖然好心，也不可能直接拿最簡單的九宮圖來出題，好在他亦心存厚道，只拿六階幻方來出題，沒有畫出幾百個格子來：他給聶然的要求是，在一炷香時間內，用一至三十六這些數，填滿紙上的三十六個方格。
這樣的題目聶然當年在數學競賽中曾學過，雖然阿拉伯數字換成了中文，但做過幾十遍的老題目，只要閉上眼睛，便輕而易舉地回想起來推導的過程，而現成的答案也瞬息間在腦海中閃現。
聶然飽蘸濃稠的漆黑墨汁，將這些數字轉換成文字，以纖細秀麗的小楷，在紙上一格格慢慢填寫，而一旁淇奧看着看着，目中的錯愕之色越發濃厚。
第三題是一道立體幾何題，聶然先用自己的公式算法，算出一個殘缺半球的體積後，又對淇奧笑道：“其實還有一個更簡單的法子，便是將此物投入滿水的杯中，再取出來，看杯中缺了多少水，便是此物大小。”
淇奧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他擡手一揖，懇切道：“聶相果然高明，淇奧拜服。”說罷，他側身一讓，做了個請的手勢：“請聶相入內。”
聶然臉上有些微微的發燒，淇奧以爲她是學會基礎便一通百通的天才，但事實上，這些題目她在前世的學習中不知做過多少次，但與此同時，她亦有些放鬆的釋然。
一直以來，她總想着自己不如聶清玉，可是若是聶清玉與她易地而處，若是她沒有系統地學過算學，恐怕很難輕易地解答出來。
是的，她智謀不如，果斷不如，狠辣不如，可是她來自另一段歷史分支的千年之後，總有些積澱成熟的東西，比如眼前的算術。
科學的發展總是後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攀爬，祖沖之費盡心力算出圓周率前7位，但後世只要上過學，念過幾年書，幾乎都可以流利地背出那一串數字：3.1415926……
千年之後，地球是圓的已經是基本常識，但千年之前，幾乎所有人都在天圓地方的迷惘中。
她身後站着時代這個巨人，她雖然不能呼風喚雨，但至少可以自信一些，更有底氣一些。
邁步朝通往內室的門走去，聶然心中依舊有些忐忑。
從方纔淇奧口中，大約可以猜到，還有最後一人在前方等着她，行露的第一關，她勝在僥倖和行露的誤會，第二關，她生在小星耽於細枝末節，第三關的勝利，多虧了淇奧的風度。
倘若淇奧不是心存厚道，顧忌公平，她也不會贏得如此輕易。
第四人的第四關，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麼呢？
步入下一間房，聶然看見一個身着粉色衣衫的少年，精緻漂亮的臉容帶着些許邪氣的笑意，正翹腿坐在一張高腳圓凳上，不怎麼斯文地搖晃着腳。
粉色本不適合男子，但這少年的面容秀美，滿臉的狡黠靈動之色，很有些勾人的風liu之態，他斜眼瞥着聶然，眉梢眼角，透出幾分嫵媚。
“我是狡童。”他笑嘻嘻地說。
天衣有話：
脫離高中久矣，憑藉記憶規劃的知識體系範疇，我實在分不大清楚哪些是課本上，哪些是課外，又及現在課本的改編內容了，所以如有偏差，實乃年代之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