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仁義兩難
傅雲琛來到帥府,一席飯喫得味同嚼蠟。郭長林又單獨約他見面,指點他多收酒樓和賭場五成的營收。而這五成營收有一大半要交給郭家軍營,填充軍需。
傅雲琛硬着頭皮道,“眼下經濟蕭條,酒樓的生意也不好做。賭場到底不是正規收益,我想還是讓他們改行做正經買賣。”
郭長林不悅道,“這些賭場哪個不是賺得盆滿鉢滿。哪有黑幫不開賭場的?你讓他們金盆洗手,他們會肯嗎?”
傅雲琛堅持道,“終歸是害人的勾當。”
郭長林哼哼道,“那也比賣鴉片好。你看看虎翼派,手上的溫柔鄉銷金窟可都是摻和着鴉片買賣的。他們都沒有良心不安,你着什麼急!”
傅雲琛不再反駁,只說,“賭場可以不管,可是五成營收都要上交,怕是……”
郭長林冠冕堂皇道,“你堂堂幫主,面對他們幾個生意人,還用這麼爲難嘛。雲琛啊,這不是爲了我一個人,是爲了全陵城百姓的安危啊。我們和張崇嶽遲早是要兵戎相見的。”
“……義父,是否聽說前兩天,張崇嶽被伏擊的事?”傅雲琛猶豫道,“死了兩個的當兵的。張崇嶽本人也受了傷。”
郭長林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張崇嶽沒死成,你是不是挺高興的?”
傅雲琛一愣,扯謊道,“雲琛……沒有……”
郭長林坐在傅雲琛面前,厚重的宛如一座大山。
“雲琛啊,十五年啦,是狼也該養熟了啊。”郭長林意味深長道,“多餘的話,我不想說了。你不要讓我失望。”
傅雲琛低着頭,“我,知道了。”
那一天,傅雲琛只覺時間緩慢,度日如年。同一天,兩個重要的人,都在逼他。張崇嶽時常言語輕佻,真真假假,但對他幾次出手相救,彼此都是過命的交情。郭長林雖然只是利用他,從沒把他當作義子去看待,但郭家十五年的養育之恩,不是說斷就斷的。若是沒有郭家,他恐怕早就死了。
傅雲琛避開了小徐,獨自站在帥府後門抽菸。他望着滿天繁星,心力交瘁。他緩緩吐出菸圈,瘦削的身影在黑夜中凝成了一條線。
“雲琛。”
是郭昊天。
“你怎麼了?”
傅雲琛踩滅了菸頭,他知道郭昊天不喜歡看他抽菸。
“我沒事。只是覺得有點累。”
郭昊天走近了他,兩個人站在路燈下,彼此無言。郭昊天看到傅雲琛腳下那冒着火星的菸頭。
“你想抽菸的話,我陪你吧。”
郭昊天替傅雲琛點了煙,他們靠着牆,心情沉重。
“父親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郭昊天擔憂道,“他總是爲難你。從小到大,你遇上難事,我都幫不上忙。”
傅雲琛欣慰道,“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郭昊天沉默半晌,又問,“來郭家,後悔嗎?救我,後悔嗎?如果你沒有進這個家,也許會有別的活法。”
傅雲琛輕聲道,“能遇上你和曉婉,讓我起碼知道,有人關心是什麼滋味。”
郭昊天不忍,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摸傅雲琛冰冷的側臉,紅着眼睛道,“跟我在一起吧,我會讓你知道,被人愛是什麼滋味。”
傅雲琛悲哀道,“昊天,你太傻了。”
郭昊天仍不放棄似的,“我不管。”
傅雲琛這次沒反駁他,苦澀道,“謝謝。”
郭昊天心痛無比,便伸手將傅雲琛攬過來抱住他的脖子。此刻的傅雲琛,需要一份安慰去緩解內心的苦悶和壓迫。
他想,他是卑鄙的,因爲他沒有推開郭昊天,而是很無助的迴應了郭昊天的擁抱。
可是當他閉上眼睛時,腦海裏卻是張崇嶽無情的臉。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如果張崇嶽勝了,那眼前這一切都會消失。
如果郭長林勝了,張崇嶽也會消失。
傅雲琛彷彿置身一個巨大的漩渦,兩股力量都拽着他,要將他撕成碎片。
而就在不遠處,帥府二樓的書房窗戶裏,郭長林正冷冰冰地目睹着這一切。
莫名的,這段時間郭昊天的應酬多了起來。
郭昊天身家背景好,相貌好,風趣幽默,在陵城的上流社交圈裏小有名氣。圍着他轉得小姐們數不勝數,都想着能攀附上郭昊天,做上少奶奶。不過郭昊天比較潔身自好,雖桃花朵朵卻沒和誰糾纏不清過。
現在因爲傅雲琛的關係,他對外面的鶯鶯燕燕更沒興趣了。除了去軍營應付教官,就是往傅雲琛那跑。
郭長林本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傅雲琛雖然皮相好,但行爲舉止都很粗放,委實和那些兔兒爺扯不上關係。可那晚,他親眼所見郭昊天和傅雲琛舉止親密,還抱在一起,心登時緊張起來。
“怎麼就沒想到呢?”郭長林再仔細回憶郭昊天和傅雲琛的點滴,更覺得可疑,何況,郭昊天曾經跟車學文走得近,難保不會跟着學壞,鬼迷心竅。他深知自己兒子的脾氣,越是堵得兇,他就越來勁。郭長林只得先讓夫人秀玉去按着郭昊天的頭讓他去參加各種聚會和相親。郭昊天茫然無措,一下子就扎進了相親的海洋。這天,他被拖去參加海關總署少公子的生日,宴會上一行人閒聊敘舊,說起車學文衆人便唏噓起來。
“好好少爺不做,偏要喜歡男人。”
“誰說不是呢,果然沒有好果子喫。聽說他的相好被扔到海里淹死了。”
“哎呦真慘啊,太可惜了。”
“就是個賣屁股的戲子,有什麼可惜的。肯定沒擺脫別的姘頭,被尋仇弄死了。”
“那車學文現在怎麼樣了?好久沒見着了。”
“聽說他染上了鴉片,被他爹鎖在家裏。人不人鬼不鬼的。八成廢了。”
他們說了一陣,又聊到別的趣味,哈哈大笑,全然沒放在心上。
一幫只知道喫喝玩樂的蛀蟲,別人的瘡疤和苦難在他們口中只是笑料。郭昊天聽得臉色鐵青,忍不住說了一句,“不要胡說八道。”
“郭少爺,我們可不如您清高,”那人正是海關總署的少公子,壽星本人,他不依不饒道,“現在,傅雲琛掌管黑道,您父親掌管白道。您不就是半個陵城太子爺麼?”
郭昊天臉色鐵青,“這些跟我沒有關係。”
“也是,傅雲琛那麼有本事,憑什麼爲你家賣命。多得是達官顯貴去巴結,連我爹都要敬他三分。”
“……”郭昊天強壓怒火,正要走開。
少公子平時就看不慣郭昊天自命清高的模樣,揚聲道,“怎麼?回去讓你義兄過來整治我們嗎?到他懷裏哭去吧!我可不怕你!”
郭昊天握緊拳頭,轉頭一拳揮了過去。少公子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登時就不幹了,立刻和郭昊天撕扯在一起。
兩人口中罵罵咧咧,誰都不肯退讓。旁人拉扯了好一陣才拉扯開。郭昊天到底在軍營待過,把那少公子打得哇哇大哭,鼻青臉腫。他自己除了頭髮被扯亂了,倒沒喫什麼虧。
此事捅到郭長林那,郭長林怒罵,“越來越沒有王法!”一氣之下,將郭昊天禁足在家。
旁觀的說,“本來好好的,那海關少公子一提到傅雲琛,郭少爺就生氣了,後來他又說了兩句不着調的話。郭少爺纔出的手。”
看來傅雲琛三個字對郭昊天來說就是□□,他這個□□桶,只要聽到不中意的話,就要炸。
郭長林只覺人心可怕,他曾經還指望傅雲琛可以輔佐郭昊天,如果他倆真的發展出不正常的感情那該如何是好。所幸發現及時,還未釀成大禍。
“郭炎,你去請傅雲琛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郭長林想起之前跟傅雲琛談過關於軍訓儲備的事,傅雲琛一直拖延搪塞,始終沒有準話,看來還得念念緊箍咒。
然而,另一邊傅雲琛並非不願和三青幫內部商議此事。只不過最近,虎翼派頻繁滋擾酒樓和賭場生意,雙方經常打架鬥毆,鬧到警察局。原本,兩派是一脈所出,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從不生事。不知爲何,自打張崇嶽出事之後,虎翼派就開始找三青幫麻煩,想來是張崇嶽授意的。
傅雲琛不解張崇嶽爲什麼要爲難他。他曾經想去張公館登門造訪,問清緣由,卻被吃了閉門羹。張崇嶽儼然一副“我跟你不熟”的架勢。
小徐大爲憤慨,明明張崇嶽能活命全靠傅雲琛及時提醒。這廝居然翻臉不認人,不思報答就算了,竟然還恩將仇報。
可張崇嶽究竟爲什麼這麼做,只有傅雲琛心裏清楚了。傅雲琛滿腹惆悵,卻又迎來郭長林的逼問。
郭長林臉色難看,再瞧傅雲琛,只覺每一處都不招他待見,不僅不聽話還跟昊天牽扯不清。
“之前跟你說的,讓酒樓和賭場每月上交五成營收,商量的如何了?”
傅雲琛硬着頭皮道,“五成實在太多了,那些酒樓還要交一定的賦稅到政府,再交五成給您,便所剩無幾了。”
郭長林憤怒道,“政府?北洋政府?還是陵城政府?這些地方官,有個屁用!真的打起仗了,是誰保衛陵城?是他們那些舞文弄墨的廢物嗎?是老子手上的兵!”
傅雲琛答道,“要養兵可以,但不能這麼急功近利!大帥爲什麼這麼着急,不近人情呢!”
郭長林一拍桌子,破口大罵,“再不急!張崇嶽的大炮就要轟到我家門口了!你知不知道他向美國人買了多少軍火!你知不知道老段又問日本人借了多少外債充作軍資?!他們成天作威作福,壓榨民脂民膏。你在我這裝什麼青天老爺?你在教訓我不夠體恤民情嗎!”
傅雲琛咬了咬牙,“雲琛一介莽夫,不懂政治。只知道,我現在是幫主,不能自私自利。他們不願意,也不能強逼。”
郭長林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他們這些老狐狸,人人都不肯做幫主,偏把你推出來,你當真以爲他們是敬佩你?他們在利用你傅旋,你是我的義子,將你挾作己用,謀劃將來可以在我這討得便宜。你不僅認了,還天真的以爲你能扛得起這個責任。你扛得下嗎?!”
傅雲琛默默無言,他握緊拳頭,艱難道,“那,義父是怎麼看我的?義父也是利用我傅旋嗎?”
郭長林被問住了,愣了半晌,黑着臉道,“你是什麼意思?”
傅雲琛冷笑一聲,“義父說三青幫在利用我,在雲琛看來,哪裏都是一樣。但云琛認了。”傅雲琛擡起頭來,眼神中充滿質疑。
這種懷疑的神色讓郭長林更加氣憤。
“做我的義子,委屈你了?”郭長林眯起眼睛,狠辣道,“你不要忘了,是誰救你養你教你。如果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哪有資格在這裏同我說話?如今我求你辦點事,你卻推諉搪塞,看來是早就沒把我放在眼裏。”
郭長林又說,“不僅不幫忙,還聯合外人,胳膊肘向外拐。張崇嶽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傅雲琛解釋道,“我不知道,刺殺張崇嶽是義父的意思。”
郭長林冷冷道,“若是你知道,還不是會去通風報信?少在我面前裝什麼孝子賢孫,你心裏那點小算盤,瞞得過我的眼睛?”
因爲這件事,傅雲琛顯得底氣不足,他流露出的痛苦和矛盾,在郭長林眼中不過是惺惺作態。
“還有,我警告你,離昊天遠一點!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你私生活怎麼樣,我管不着。但你要是敢碰他一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你可以去玩別人,爲什麼要帶壞昊天!簡直厚顏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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