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所在 作者:贰零肆柒 内阁会议刚刚确定新的驻美大使人选,正在商议中国宣布中立后如何严守中立时,外面大殿却报說是朝鲜大使求见,且此人居然不听劝告蛮横的闯了进来。 朝鲜自**后一向是感佩天恩,对中国的各项内外政策也都是亦步亦趋,从来就不曾如此无礼過。可今天却不顾劝告直闯总理府,這让与会诸人很是奇怪,翁文灏放下开会的心思,拧着眉头带着不悦:“這朝鲜人想干什么?” “大人,他……”翁文灏的另一個秘书、早前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此时脸色很不好看,他說的有些结巴道:“大人,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多事!”翁文灏不耐烦的說了一句,但人還是去了正殿。可在见到朝鲜大使朱进秀时,他也被此人的打扮弄的哭笑不得——朱进秀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贴满了黄纸,甚至帽子上、额头上也都粘着這些东西。纸上无一例外的画了些谁也不认得的鬼符。除了這种打扮怪异,他带来的几個随从還抬进来一個红色的长木箱,箱子被大红布包裹着,不知道裡面装的是什么。 “朱大人這是……”翁文灏忍者笑意指着朱进秀的打扮问了一句,慢了一步的王云五想阻止却来不及。 “禀总理大人:近年来贵国京都妖氛太甚,下官为求自保,不得不去寺庙求了些神符护身。每次外出便粘于身上,以免为妖所惑,忘记吾王陛下和列祖列宗是谁。”朱进秀严肃着脸答话,還正正经经的对翁文灏施了一礼。 “妖氛?!”翁文灏虽然留洋出身,但少时读的也是古书。他的脸顿时涨红起来——這朱进秀就是来羞辱自己的,但他知道朝鲜是一個比日本還专.制的国家,裡头尽是一些尊王攘夷的狂生,自己如果马上将他赶出去,那只能成就他的名声,是以他强忍着不悦道。“大使阁下今日为何而来?怎可不听人员劝告,强行闯入?” “禀总理大人:下官确有急事,不得已而为之,還望见谅。”朱进秀又拱了拱手作为赔礼,然后整理衣襟正色道:“小邦国王陛下见美利坚国欺凌日本,夺其土、屠其民,感同身受;又念及日本为小邦盟国,其已对美利坚宣战,小邦自当同仇敌忾……” 朱进秀话還沒有說完就被翁文灏打断了,他已经忘记了愤怒,只有深深的诧异。他道:“贵国难道也要向美国宣战?”他說罢又强调道:“难道贵国忘记了当年日本曾倾吞奴役過贵国……” “禀总理大人:前事之师,自不敢忘,然既已结盟,自当守诺重信,不如此,国当何以立?人又当何以立?且美利坚人狡诈凶暴,不顾公义、欺凌黄种,小邦又岂能袖手旁观?兄弟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故小邦亦将对美宣战,吾王陛下特遣下官前来告之母国。” 朱进秀身上黄纸飘飘,說话又是一副宋儒士子、气节最大的模样。翁文灏虽然心中虽不赞同其行,却因此爱护其人,当下再无怒意,只认真问道:“贵国如此国力,对美宣战无疑是以卵击石,难道……难道贵国国王陛下就不怕战败嗎?” “禀总理大人:小邦若不宣战,在道义上便已战败。士可杀之,不可辱之,小邦愿死不屈。”朱进秀說的大义凌然,這让想再說什么的翁文灏当即失去了谈话的兴致。 “好吧,我知道了。贵国有充分的外交自由。”翁文灏有些无力的道,当下就想送客。 见翁文灏如此,朱进秀再道:“下官此来還想送总理大人一件礼物。” 朱进秀一說礼物,翁文灏旁边的王云五又是使劲摇头,示意他不要收。可翁文灏现在是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被朝鲜人如何嘲讽,心中自有自己的理想,是以大声干笑了两句后,他道:“好。那就打开,看看是什么礼物。” 翁文灏一說打开,朱进秀就示意随从打开木箱。只见红布褪去,木箱裡露出一块旧旧的石碑。与王云五想的不一样,這并不是朱进秀特意刻的碑文,以用来侮辱翁文灏。但這却是一块朱进秀特意选的石碑,上面大大的汉字右起竖写道:‘洋夷侵扰、非战则和、主和卖国’,再左侧两行则是:‘戒我万年子孙。丙寅作、辛未立。’ “這是……這是……”王云五這個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副所长、四角号码检字法发明人,古书终究要比翁文灏多些,他‘這’了两次后,终于指着石碑大声道:“這可是斥和碑?!” 带這些微笑,朱进秀傲然稽首道:“這正是小邦国宝:斥和碑。下官苦求吾王陛下良久,才得了這么一块敬赠送于总理大人。” 只看上面的字翁文灏不知道是什么,但王云五一說斥和碑,他脑子裡的记忆当即涌了上来——此碑碑文为朝鲜大院君于1866年丙寅洋扰期间所写,所以称丙寅作;丙寅洋扰是法国,美国人于辛未年再来,占据江华海峡打算模样英国截断朝鲜的漕运,以让朝鲜求和,大院君当即令人将丙寅所写的十二個字刻成碑文,竖立于汉城的大街小巷,此为辛未立。 丙寅洋扰和辛未洋扰都以洋夷败退而告终,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甲午后中国日受瓜分之祸,朝鲜的往事常常被老学究和热血青年拿来做激励,直到庚子后整個大清不管官府士人都从斥洋变成崇洋,這段故事才渐渐被人忘却。翁文灏生于1889年,少年时自然听過老学究讲述這段‘气节’往事,但后来则渐渐遗忘了。 朝鲜大使朱进秀送往礼便告辞了。在他看来,中华毕竟是上邦、是母国,朝鲜再造全赖母国倾力相帮——虽然神武四年中日和谈后還剩下不少利益在日本手中,但中日瓜分俄罗斯草原总督区的背景之一便是日本承诺放弃在朝鲜的各项权益和既得利益,如此才获得四十多万平方公裡领土。日本资本走了也不是說中国资本就进来了,杨锐不但勒令国内资本禁止操控朝鲜实业,還贷款帮朝鲜自我发展,关税同盟也留了不少時間给朝鲜。 此再造确实是毫无私心的再造,不是你抢我夺尔虞我诈。带着這样的尊敬,朱进秀即便讽刺嘲弄也仅仅是点到而止,而他這边走了翁文灏却看着那块斥和碑伫立不动。碑文上那‘主和卖国’的四個大字与胡适等人老在他耳边說的‘和比战难’四個字,同时出现于他的脑海裡,四個字打四個字,战的是难分难解,是以翁文灏当场石化了。 “总理,裡面還在开会呢?”有些明白他心思的王云五提醒道。 “哦,开会啊。”翁文灏良久才答应了一句,最后道:“還是散会吧,我想静一静。” “這……”王云五早在胡适出国前就读中国公学时就与其相熟,辛亥那年又差点成了孙汶的秘书,而后被蔡元培聘为文部官员,蔡政变身死去职后又靠胡适的大力吹捧方才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如此的经历,让沒有留洋入兄弟会的他也成了一個忠诚的自由主义者。翁文灏的思想变动是兄弟会关注的重点,此时见他因朝鲜对美宣战、送斥和碑而迟疑,王云五当即快步回到内室将事情告之诸人。 “什么!朝鲜也宣战了?!”顾维钧大惊。朝鲜虽然无足轻重,可這会让内阁在国内倍受道义指责,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這個外交部长。 “朝鲜想以卵击石、螳臂当车,那我們就听之任之吧。”文部蒋梦麟无所谓的道。 “朝鲜对美宣战……”礼部张东荪不断摇着头,而后断然道:“這肯定是受了杨竟成的指使。” “朝鲜是基于條约宣战,虽可怜,却可敬。”土部丁文江意见和其他人不同,大致是赞许。 “朝鲜如果对美宣战,我們就更要抓紧時間宣布中立了,总理呢?总理怎么……”工部马君武道,他這么一說大家才发生翁文灏不在。 “我去看看他。”运部詹天佑道,他之前是沉默不言的。可吴景超对他使了眼色后,他便站起身出外去找翁文灏。 “朝鲜除了說要对美宣战,還送了块斥和碑。”前往大殿的過程中,吴景超說着王云五告之的消息,颇为担心。“咏霓看来是犹豫了。” “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么好犹豫的。”詹天佑不解,但随即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 见詹天佑這個耶鲁老兄弟会员居然還有心情吟诗,吴景超不得不苦笑,他道:“我就怕咏霓一时看不开,掉到酸儒的气节中去了。所谓气节,就和贞操一样是封建统治者用来束缚人性的东西。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是无所谓气节和贞操的,他只有自由和人性,而为了人和人之间互不干涉彼此的自由,于是就创造了民主這個与众相处的方法……” 吴景超也唠唠叨叨說了一堆东西,待他和詹天佑走到大厅时,翁文灏已经让人将那块斥和碑给收起来了。他道:“总理,今天的会议……” “今天的会议就先散会吧,我想静一静。”被唤起儿时排外记忆的翁文灏默然道。 “那我們何时宣布中立?”吴景超追问。“现在朝鲜也宣战了,我們不中立不說美国会误会,就是稽疑院那边也過不去啊。” “稽疑院……”翁文灏才想起稽疑院那边的态度。是啊,稽疑院大部分代表可是想着和平的。“那就把這块碑送到稽疑院去吧。”他恶作剧似的道。 “咏霓可是有心结?”见翁文灏如此說,詹天佑单刀直入的问。 “确实是有。”詹天佑是长者,身份和地位比胡适還高,翁文灏见他相询也就直言相告。“朝鲜人认为和就是卖国,這让我感触良深。這段時間我老是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這些人自作主张的去给予民众自由,這种强加行为难道就不是一种专.制?他们习惯了头顶上有一個皇帝、习惯了三纲五常、习惯了老黄历,我們贸然的、不与他们商议就想着变更国体,這真的是对的嗎? 有人說,国家不民主就发展不了经济的,可我們的经济增长速度世界第一,不到三十年就超過了列国,仅仅逊色于美国;有人還說,国家不民主科技就无法发展,可這一年来我看科学院的科学报告,并沒有觉得科技无法发展啊。” “咏霓啊,我以前也有這样的疑惑,不過最后我得出了解释:那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被专.制的太久了,他们已经习惯被奴役。对突如其来的自由一時間当然会难以接受,但不需多久他们就会习惯于這种自由。你沒看到燕大的学生么?他们就是专.制国家裡最自由的一群人。”见翁文灏說出心中的疑惑,詹天佑当即以過来人的身份劝說着。 “我知道燕大的学生,可這到底是****的放纵還是精神的自由?”翁文灏反问道,“就我所知,燕大的男女生是最……”他不好說‘Yin乱’這個词,停顿一下才道:“說实话,我对燕大的学生并无好感,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最反叛的一群人。” 燕大男女关系之乱全国都是有名,但詹天佑却笑道:“這是因为他们不信教。咏霓啊,即使是杨竟成,也认为西方文明中,独有希伯来、希腊這两希文明最值得关注。基督就起源于希伯来,自由如果得不到宗教的抑制,那就是你說的****放纵了。” “可为何儒家的三纲五常就被斥之为封建和落后,基督教的抑制就称为进步?”翁文灏问出了一個邪恶的問題,這個問題并不是他提出来的,而是杨竟成书上写的。“当然,我不是說我赞成三纲五常,我只是在想,排除进步落后之分,我們是不是忽视了些什么?” 翁文灏的問題让吴景超大骇,就思想而言,他感觉翁文灏已病入膏肓了。自由和民主說到底其实是一种信仰,既然是信仰那就容不得半点怀疑和质问,因为哪怕一丁点怀疑都会动摇整個信仰,這全然不是科学,而是宗教。 吴景超大骇,詹天佑眼睛则眯了一下,他和蔼笑道:“看来咏霓确实要静一静了。不過在你想清楚之前,我還是要說,纵观人类歷史,西方都是人类进步的策源地,西方文明是优于东方的文明体,這点怕杨竟成都不敢否认。鸦片战争以后我們为何要一直学习西方,就是因为他们比我們先进……” “不!不!不!”翁文灏一连說了三個不,因为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杨竟成著作裡的一段话,他为了不忘记所以要马上說出来。“英国辉格派史学家麦考莱就曾說過,西方世界的所有艺术、科学和文学都无可匹敌,那裡的人民也礼仪优雅、洞察入微、随时准备无中生有,他们宽容、和蔼、人道,但几乎完全不具备勇气和诚实。 他们仅仅是作为被征服者而存在的,真正的征服者们勇敢而果决,忠于承诺,深受宗教的浸**,同时,他们愚昧、武断、残酷。因而,每一個粗野的百夫长都可以安慰自己,他虽然智力低人一等,但知识和品位所造就的,不過是无神论者、懦夫、以及奴隶。” 背咏完這段记忆中的文字,翁文灏再道:“眷城先生,西方确实是人类文明的策源地,他们的艺术、科技和文学也确实无可匹敌,可這有怎么样呢?他们最终将被愚昧、武断、残酷的征服者所毁灭!我們学习西方,追求自由和进步,难道是为了步他们的后尘嗎?” “咏霓!”吴景超带着深深的怨恨看着翁文灏,“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看杨竟成的书嗎?你這是……。我早就說了,杨竟成的思想有毒!有剧毒!他這是反文明、反进步、反人道……” “但他不******!”翁文灏不知为何突然反驳。“他只是认为进步、自由是人类毁灭之源。他說人类文明史其实是一部人从自然中剥离出去的剥离史。起初的人并无自我,而后开始渐渐懂得自我,但却依然受到宗教、政治、迷信的束缚,最后通過宗教革命和文艺复兴,人性才真正摆脱一切束缚。之后,人创造了举世无双的文明、灿烂夺目的文学、哲学、還有音乐,可這仅仅是他们**的自我满足罢了。当每個人都只为自己而活时,文明便开始走向终结……” 翁文灏說着杨竟成的观点,吴景超却气的脸色发青。在他看来,這全然是一种背叛!而老成的詹天佑则一直沉默,待他把所有的话說完他才道:“咏霓啊,可现在的世界是西方正在征服我們,全世界的殖民地都是他们的。”他說的翁文灏一愣后又道:“北海的建议我看還是有用的,杨竟成的东西确实少看为妙。他的理想說到底是要让這個文明世界演变成一個野蛮的杀戮世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法西斯,但它肯定比法西斯更邪恶。” 翁文灏无法解释为何西方還统治世界這個問題。他毕竟不是杨锐——在杨锐的时代,欧洲已经基本衰败光了,如果沒有美国领导的北约,他们早被苏俄推平。這种推平不只是军事,更是一种元气的败亡。就像是一個拿着AK47的老人面对一群拿着火绳枪的年轻人那般,武器的代差并不重要,年轻人可以流血、可以死,但最可怕的是他们可以等。 而自由灯塔美利坚,宗教延缓着他的衰老,移民充实着他的人口,美元石油体系保持着他的福利,可他也仅仅比欧洲年轻二十岁而已。唯一可怕是他不但在经济上奴役着全世界、享受着全世界奴工的供奉,還攫取着全世界的精英人口。如此,美利坚的衰亡就是整個世界文明的衰亡。而那些异于美利坚的国家或民族坚持的越久,世界文明便延续的越长;反之,当全世界都美利坚化后,丧钟已然敲响、文明末日悄然而至。 然而,在后世,总有几個能看清文明脉络的人偏要喊着****解体分裂,以使自由民主的光辉照耀全人类。他们全然忘记战国时那些希望各国永消战祸、天下一统之人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假设当时能有一股外来力量让七国保持均势,不让整個华夏进入绝对帝制的循环,华夏古典文明绝不会在东晋时期差点灭亡。 翁文灏沒有纵观世界百年的本事,而杨锐也沒有必要在自己的著作裡(真的是他自己的著作裡)向世人描述那個堕落世界——对他而言,世界歷史将是崭新的,是由他带着无数人创造的。 于是,在詹天佑的逼视下,翁文灏终于点头,他叹道:“最近這几個月,我想了很多,心裡面总是会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随机摘下自己的乌纱帽,伸手抓着头发苦笑道:“我每次洗头都掉头发,一次比一次掉的多。哎,再這么下去,我都要成秃子了。” 翁文灏头顶上的毛确实少了,更有一小块地方像癞痢头一样全光。放下心来的詹天佑道:“咏霓這一年来确实是辛苦了,但切不可忘记我們的理想。我想只要再苦一年,說不定半年,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說完這個又提到今天的正事,再道:“日本和朝鲜都对美国宣战,我們应该马上宣布局外中立才是。我們不宣布,稽疑院那边也会让我們宣布。” “好,宣布,马上宣布。”翁文灏像一列差点脱轨的火车,在詹天佑這個铁路总工程师的努力重新纳入既定轨道,奔向一個他自以为无比光明的所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