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有少年如此,漢人何憂?!
早在詔書頒發之日,便有數不清的快馬,從雒京各司各衙門出發,奔往各州、郡、縣。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讓韓問渠戴好漢奸的帽子。
此外,韓問渠家鄉所在,當年和韓問渠有過接觸的三老入獄,罪名是督教不嚴。
縣令罷職,郡守降爲縣令,刺史發放外地爲郡守,不準再予升遷。
昔日舉韓問渠爲孝廉的官員,同樣領罪下獄。
消息傳出後,當地韓氏大宗,將韓問渠一脈自族中除名,並將其祖墳掘出,不準葬於韓氏墳山。
韓問渠啓蒙之師尚在世,這是一個年已八旬的老大儒,其人非但學識過人,亦素有良善忠名。
乍聞此言,老人痛呼:“吾何以壽至此?吾何能壽至此!”
當日,披髮覆面,懸樑自盡,留下一告罪之書,稱“教出此徒,有罪於天下,無言見儒家先賢諸師。”
凡與韓問渠相交者,無不明文告示,以展與其決裂之心。
有些他的故人甚至踏上北行之路,表示要前往幷州,爲斬此漢奸獻力贖罪。
短短時日,韓問渠已徹底發臭。
天下十三州,舍幷州外,但凡漢人,無不恨之!
幷州,得訊的韓問渠大哭復大笑。
他有子女九人,唯二子一女帶在身邊,其餘全數被斬。
此外,老父尚在,還有兄弟姐妹以及孫輩……讓天子一刀殺了個乾淨!
“我與周氏,不共戴天!”
他厲聲嘶吼,在晉陽祭天稱王,國號爲晉。
封長子韓琦爲晉王世子,次子韓雄爲趙國公。
拜原治中從事齊浩文爲司徒、原簿曹從事包司才爲司空、原兵曹從事戚威爲太尉。
以王頡之師,上代幷州武人之冠呂輕山爲大將軍;
以王頡之大師兄,幷州遊俠武魁薛定爲驃騎將軍;
以異族僱傭軍首領赤炎馱爲左車騎將軍;
以西原匪首蕭蕩漢爲右車騎將軍;
以幷州最大的漢人馬匪首領朱鎮爲衛將軍——此人曾落網,蒙韓問渠庇護,才得以保全一條性命。
幷州各地,叛亂之火,也愈燒愈烈。
如果在內地,韓問渠現在最應該擔心的應是兵員問題。
畢竟,百姓不到徹底沒飯喫的那一步,沒有誰願意舉兵造反。
可這是在幷州、是在爭地鏖戰數百年的開邊之地!
民風之彪悍,武人之多,遠不是內陸能比的。
就連普通百姓,也幾乎是戶戶有刀槍,對於廝殺早已司空見慣。
這使得韓問渠迅速拉起了大部隊,其麾下之人,大抵分爲四等。
第一等最強,主要由原正規駐營軍倒戈的戰兵和邊地僱傭軍組成。
戰兵自不必說,如太原營這樣的都是敢戰善戰的邊軍精銳。
而幷州的邊地僱傭軍,也是極有特色的地方特產。
其成分非常複雜,有捨棄耕種選擇刀口舔血的漢人武士,有慣馬強弓的西原人,還有許多靠作戰致富的雜胡。
這些人,大到參與大國角逐,小到爲各草原小部落之間拿錢征戰。
他們的行動準則只有一個,那就是:錢和資源!
而這兩樣,現在的韓問渠都不缺。
造反意味着掙脫制度的束縛,可以做一切想做、能做到的事。
各地官府府庫、被朝廷查抄還沒來得及送去京城的大族百年家財、以及不願意參與造反的人——直接掏就是了。
還有更值錢的:土地和人口。
韓問渠直接許以城池做據點,將百姓充作他們的奴僕。
對於這些將腦袋綁在腰上求活的人而言,這麼大的好處,哪還有猶豫的道理?
只能說,韓問渠突然造反、秩序的崩亂,最苦的還是百姓。
跟着造反,做炮灰;不造反,做奴僕、被屠殺……在極端情況下,還有可能淪爲口糧。
第二等,由專行不法的強武豪宗、在邊境做殺人買賣的遊俠集團、掠漢胡兩家爲生的馬匪強盜、各地郡兵組成。
第三等,各地衙役、大族族兵、主動加入叛軍的持刀強悍個體戶。
第四等,纔是強行徵來的兵員。
幷州六郡,在籍漢民二百六十餘萬,西原人與其他雜胡百餘萬。
在方伯級強者韓問渠宣佈手撕規則的那一刻,隱藏的種種矛盾,在同一時間炸開。
風起雲涌!
無論是真心跟着韓造反,還是想打着韓的旗幟渾水摸魚,韓問渠一應照單全收!
具體多少叛軍,朝廷一時難以統計清楚,但韓問渠的口號很可怕——從者百萬!
——幷州,太原以南,上黨郡。
上黨鄰河內,是幷州最不邊的一個郡了。
但是多山多水,地形破碎,因此人口不多,也不甚富裕。
原幷州別駕陸軒、秦度之侄秦升從太原南逃,最初駐兵於上黨最北邊的羊頭山,企圖在此構建防線,等待上黨營和秦度的支援。
然而,駐守當天,羊頭山後的涅縣城有人造反,於羊頭山後縱火。
陸軒秦升防線剛開始構建,突遭此襲,大亂而走。
帶着抵抗叛軍的大族部隊,退守襄恆城。
臘月十九,也就是周徹出發的同一天,韓雄、呂輕山、薛定帶領叛軍殺到襄恆城下,擁衆五萬餘人,聲勢浩大。
一口氣將兒子和‘大將軍’‘驃騎將軍’都派了出來,可見韓問渠進取心之強。
韓問渠的想法很簡單,在朝廷平叛軍抵達之前,完全吞下整個幷州!
拿下幷州南大門的天井關,完成對河內的封閉,拒朝廷兵馬於關外。
當夜,激戰正烈,有人夜開城門,襄恆告破。
撤退途中,自小弓馬嫺熟的秦升難擋薛定,險些被他用畫戟活劈!
撇槍奔走後,又被呂輕山以箭貫腰,負傷臥馬。
陸軒帶着負傷的秦升和部隊一路南逃,抵達章梓城,被上黨營校劉梁接應入城,纔算勉強安全。
“陸公!”
這名武人第一時間迎了上來,然而在看到陸軒身後大批人馬時,臉色頓時黯了下去。
陸軒帶來的人很多,足有兩萬餘。
但這裏面能打的人並不多,大族南走,難免拖老攜小。
其實,一起南奔的人數遠不止這些——足有十數萬之多。
沿途被叛軍追殺,或失散於途中,或喪身於刀劍下……
逃到此處,一個個面色悽苦,身上帶傷,又飢又疲。
陸軒見劉梁這般姿態,忍不住道:“我一書生未怕,劉校尉倒先生懼了麼?”
“陸公誤會了。”劉梁苦笑,道:“某怕的不是叛軍,而是陸公帶來的這許多人。”
陸軒一驚:“劉校尉這是何意?”
“陸公不知,今日晨時,上黨太守張英造反,被某察覺。”劉梁嘆了一口氣。
當時,他急着回營召集人手,不曾想走漏了風聲。
張英有所防備,縱火而走——他燒燬了府庫存糧!
陸軒一聽,差點沒暈過去,而後撕聲大罵:“一郡之君,食大夏俸祿,得郡民擁戴,他怎敢如此!?”
“先前大案,還沒查到他頭上……看他今日動作,必然是有干係在的。”劉梁道。
“我知道一些。”趴在馬背上的秦升咳嗽了兩聲,道:“他曾來過晉陽數次會見韓問渠,聽說兩人相交甚密,應是怕事後清算,所以乾脆反了。”
糧倉被燒了,又添了兩萬張嘴……接下來怎麼做,是個很大的問題。
叛軍將至,衆人不敢耽誤在這,劉梁開口:“鎮東。”
“我在!”
在他背後,走出來一個少年。
他只有十六七歲模樣,身高不甚挺拔,但胳膊和腿生的很健壯,面相卻生的極可愛。
他的左手掛着一口巨大的盾,像是一面堅實的牆壁。
眼神異常清澈,清澈中又帶着超出年齡的堅定。
這是一個看上去討人喜歡的少年郎。
“等人全部入城,立刻把門閉上!”劉梁吩咐道。
“好。”
被稱作鎮東的少年點頭,轉身便去了。
陸軒看着少年的背影,皺了皺眉頭。
“陸公是擔心他?”
“太小了,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陸軒搖了搖頭:“劉校尉是不是太託大了?”
“陸公可不要小瞧了他。”劉梁笑道:“他是紫薇郡人,姓紫名鎮東,少而從軍,很是了得,是真正悍勇的軍中天驕。”
“雖然年少,卻能擔大事,且勇力過人。”
紫薇郡原本叫荊南郡,因是太祖故鄉,帝星起處,故改爲紫薇郡。
等到人員悉數入城,陸軒便請劉梁來議事。
針對將來的叛軍,劉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章梓守不住,人多糧少,久守必亂。”
“我知道秦將軍在河內聚兵,但就他目前手中兵力而言,只能守住天井關,不能來援。”
“天井關比起章梓城,重要得多。”
“朝廷大軍不日將至!”陸軒道。
“不日是幾日?”劉梁嘆氣,道:“若陛下無準備,等來能退六萬叛軍的大軍,少說要兩個月。”
“若陛下有準備,大軍從雒京到這裏,也需十日……十日時間,他們抵達後,是來救此城,還是加固天井關,都是難測之事。”
陸軒眉頭皺起:“那依劉校尉的意思呢?”
“棄城而走。”劉梁指着南邊:“我們一塊撤到天井關去,和秦將軍協同防守天井關。”
陸軒不語。
他是個道德君子,但對軍機並不通達。
秦升傷得很重,難以起身,虛弱的趴在一旁聽着。
這時候他搖了搖頭:“不可以,章梓不能放棄。”
“其一,章梓周邊地形破碎,水網密佈,叛軍中騎兵不少,大多數人是走不掉的。”
大族拖家帶小,這是痛點。
劉梁沉默片刻後,道:“局勢如此,要處處保全,談何容易?”
“板蕩之時,這些人卻不願負了國家,國家又如何能負他們?”陸軒反駁,道:“沿途被追殺,我等是無可奈何!若今日拋之而棄,是放棄整個幷州的民心,此罪幾何?!”
劉梁再次沉默。
“其二。”秦升接着道:“天井關固然是險地,易守難攻。可朝廷手裏只剩下一個天井關,要再進軍幷州會難上許多。”
“如果我們能保住章梓這座大城,便給了朝廷在用兵上的立足點,裨益甚大。”
劉梁嘆氣:“所以,依二位的意思,是要死守此城嗎?”
“死守!”
秦升點頭,咬牙道:“我負傷難行,不願再退了,劉校尉要走可以去尋我伯父,我自與此城共存亡!”
“小將軍這是哪裏話。”劉梁搖頭,道:“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好生養傷,我去安排防務。”
除非大家一塊走,如果秦升守而劉梁走,那就是妥妥的懼戰失地之罪。
斬!
“陸公。”秦升大喘了幾口氣:“您觀此人如何?”
“不願做反賊,但也不願死戰,一個軍中官僚。”陸軒道。
“您說的不錯,若勢如危卵時……”秦升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道:“我要向伯父傳信。”
就在這時,外面鼓聲忽起。
燭光照耀下,兩人皆是神情一變:叛軍到了!
“如此情況,誰能將信送出去?”陸軒嘆氣,道:“我府中本有些武藝了得的賓客,要麼折損,要麼帶傷……”
一路奔逃激戰,沒有變節的無不是勇士,他們都捨身猛戰。
到如今,已無可用的能人了。
秦升眼前閃過一道人影:“試試吧。”
陸軒去城牆上,找到了督戰的劉梁。
章梓作爲上黨郡治所在,雖然糧倉被燒燬,但是箭矢還算充沛。
當下,守城壓力並不大。
“陸公要用鎮東?”
“是。”陸軒點頭:“需要一個能人破陣而出,向南邊傳信求援。”
“秦將軍能來嗎?”劉梁表示懷疑。
“秦小將軍說他會來的。”陸軒道:“總要試試!”
劉梁猶豫了一會兒,點頭:“好!”
他喚來那個少年,讓他隨陸軒去見秦升。
秦升在牀榻上寫好書信,交到少年手裏,道:“請務必見到秦度將軍,將此信交於他手。”
“交給我。”少年點頭。
“快去快回……活着回來。”
“我可以。”
少年再次點頭。
沒多久,南城門擠開一條縫,一騎馬飛奔而出。
叛軍的包圍圈剛伸展到這個位置,還沒有來得及展開。
乍見人出,一羣騎兵便碾了上來。
那少年渾然不懼,一頭撞進人羣,夜裏只見刀光貼身而過,七八人滾鞍落馬。
後方騎兵追之不及,皆扣發弓弩。
少年支開那面巨大的盾牌,如擎山一般,壁不可破,遮箭而去。
叛軍騎兵中有好手不願放棄,拍馬追趕,不斷拉近距離。
少年忽然回頭,手裏拋出一道銀光。
只聽見乓的一聲,一人慘叫落地。
少年手中銀光連發,無一不中。
落地者面門凹陷,腦血流出,儼然已死。
“好少年!”
城樓上,目送的陸軒拍垛叫好:“他那是何本領?”
左右又知之者,答道:“鎮東有兩樣絕技,一是山壁大盾,常人背之不動,他舉之如無物,行走自如。”
“二便是那銀光鐵膽,發無不中,中無不傷。”
“真奇少年也!”
一路奔逃萎靡的陸軒精神大振:“有少年如此,漢人何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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