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一直是你
徐醒僵住了。
他似乎是在壓抑着什麼,連喉結都只是輕輕一滾。
趙辭沁看着他,既沒有上前擁抱他,也沒有轉身就走,而是冷靜分析着:“你說你愛過一個人,你說她去英國留學了,說她是水中之月,而宴小姐正好去過英國,她也說你曾是她的新郎。”
“所以,”她頓了頓,語調柔和,“是她嗎?”
巷子裏一片死寂,空氣彷彿凝結了。
阿寬和軍官都很懂眼色,主動退後些許,將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徐醒閉了閉眼。
半晌,他睜開眼,才艱難發出聲音,“不是。”
他說:“我喜歡的那個人,一直是你。”
即便早有預感,在聽到徐醒親口承認的那剎那,趙辭沁還是怔住了,那一瞬間,內心所有的茫然與忐忑褪去,只充斥着一種不確定感。
他說的是真的嗎?
“……爲什麼?就因爲我那時候在船上幫了你?”
“不、不是,”徐醒笑了笑,但這個笑意很淺,再開口時聲線沙啞,“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一向很少往回看,從那天起就再沒回憶過你的臉,但幾年後,在戰火連天的英租界區再一次遇見你時,我才發現,我一直都沒忘記過你。”
英租界區。
趙辭沁幾乎立即想起什麼,“是我那晚說過的……”
“嗯,應該是。”徐醒與趙辭沁彼此對視着,光線恰好映在他乾淨的眉骨上,他說,“那晚穆長風來找你時,我就在你身邊。”
多年前火光在爆炸聲響中明明滅滅,映亮半片夜空,人羣還在慌張逃散,當徐醒看到趙辭沁的側臉時,第一反應是不可思議地停住腳步,周圍的喧譁、慌張,瞬間成了虛化的背景。
“在看什麼?”同伴轉頭問他。
徐醒面上沒任何異樣:“沒什麼,分頭行動。”
那時他已經是宴雲音最信賴的手下,在同伴當中有着說一不二的地位,所以其他人沒說什麼就贊同他的提議,四散開來尋找宴雲音,只有徐醒一人還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姿與來來往往奔波的人們相比,彷彿身處兩個世界。
是她嗎?
應該是,她的模樣還是沒變,只是長開了,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標緻的美。
但她爲什麼會在這裏?
不久之後,他在離趙辭沁不遠處的坍塌巨石處趴下身,轉過頭凝視着她。
那時她正注視着前方,一點都沒感知到他的視線,她穿着月白色旗袍,露出的小腿處有一道血痕,還在不斷往外滲着血。十五六歲的少女,即便是狼狽,也自有一種柔和而沉穩的氣度,就像黑夜中那抹始終瑩亮的月光,讓人不由自主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他想,她很聰明,知道乖乖躲在這裏。
可是她受傷了。
她的家人呢?
其實徐醒一直知道自己不可能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知道他現在該去找宴雲音了,但他卻遲遲無法就這麼離開。
這種天人交戰沒有持續多久,他很快站起身,就在這時,一個穿着軍裝的少年大步走過來,俯下身從背後拍了下她的肩,然後將她打橫抱起。
“你是怎麼過來的?”她訝然轉過頭,但眼底的喜悅卻怎麼也隱藏不住,小心抓着他的衣角。
她小聲說着什麼,應該是嫌她吵,少年只冷冷應了一聲“閉嘴”。
他們漸行漸遠。
徐醒只靜靜地站在原地,望着遠處紛亂的夜色,分不清心底是什麼滋味。
那天宴雲音很不開心,她在那間無人的咖啡館等了半天,結果其他人都找到她了,她期待的那個卻一直沒出現。
“你太晚到了。”
她的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很快又釋然了,仰頭看向徐醒,“算了,沒意思,我們回去吧,不然大哥又要說我了。”
就跟當初跳下深海一樣,徐醒以爲很難再見到趙辭沁了,但那天之後,他們開始不斷相遇、不斷擦肩而過,最開始他只是頓了下腳步,很快走遠,到後來他卻不由自主地轉身回望她。
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像一株藤蔓,悄悄在他心底紮根,等徐醒回過神來,她已經浸入他的血液中,在難以忽視。
儘管這一切被他壓抑在心底,但在那間她常去的畫具鋪子裏聽到老闆說起她時,他還是愣住了。
老闆在拉着一個熟客談天,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嗓門,“她啊,聽說要去英國留洋,現在富家子弟不都想往外跑嗎?”
“……”
“都說實業救國實業救國,畫畫的就算走出國門又能有什麼用?”老闆扯住熟客的袖子,“哎,你別不信,這個消息我還是聽她老師說的,都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
出國就意味着人海茫茫再難相見,哪怕他再想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見她,都成了一種奢望。
那天他遊魂般地回到了青山會,第一次提出離開上海,宴雲音發了一通好大的脾氣,宴雲佑想從中勸解,最後連會長都驚動了,上下合議,一致決定將他派遣去浙江分會。
徐醒答應了。
現實就是這麼陰差陽錯,他剛到浙江不久,報紙上就刊登了她與穆長風的婚訊。
一個溫柔美麗的富家千金,一個前途無限的年輕軍官,彼此又是青梅竹馬,這段婚姻很被衆人看好。
唯有徐醒看着報紙上的白紙黑字半晌沒有反應,感知着胸腔裏的某種東西一點一點地下沉,不知悲喜。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割裂成兩半,一半慶幸自己躲到了這裏,一半又想立即回到上海。
至少……至少見她一面,遠遠的就好。
計劃留學對趙辭沁來說只是一個小插曲,實際上,在謝芝峮提議不久她就回絕了,只是沒想到,這會成爲徐醒記憶中的一陣風暴。
她怔了很久,才小聲問:“……當時你來了嗎?”
“來了,”徐醒聲音沙啞,“我遠遠見了一面,當時你與他站在一起,很幸福。”
他頓了頓,繼續道:“兩年前我重新回到上海,宴雲音突發奇想想要和我成婚,婚禮當天她大哥在幫派械鬥中出了事,我抓住機會,成功和東家達成協議……東家是個權衡利弊大於情理的人,他願意放我自由。離開青山會後,我去考了律師證,並在不久後看見你在報紙上刊登的尋找律師訊息,聯繫上你,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地光明正大、毫無阻隔地見你。”
徐醒眼前浮現那日律所辦公室裏的場景。
他其實遠沒有面上看的那麼冷靜,在聽聞她想要訴訟離婚時,肩背死死繃着,才能平復好胸腔裏沸騰開來的情緒,不露出任何異樣。
訴訟結束時,他知道趙辭沁還沒做好進入下一段感情的準備,也知道自己的追求太過倉促,只是這段感情壓抑在心中太久了,久到他不敢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當即和她表白了。
把隱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講出,徐醒並沒表現出如釋重負的模樣,看着反而有點麻木,就像一個站在絞刑架上、等待屠刀落下的囚徒。
他深吸一口氣,才能勉強保持冷靜,“最開始對你坦言我曾有個愛人,只是單純覺得這樣能最快讓你放下對我的防備,到後來,謊言就跟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已經沒辦法向你提起我的過往,可能潛意識裏,我一直是那個需要仰頭才能看見你的人,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換上什麼身份,這都是改變不了的。”
“所以沁沁,”他苦笑一聲,眼睫輕輕下垂,“如果你想要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也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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