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二 荷花:呵,男人

作者:形骸
丑時,正。

  和許多賭徒一樣,吳關的錢袋已見了底,他還向閆寸借了三回錢,先是承諾雙倍奉還,後來是三倍。

  都沒還。

  “歇歇吧。”閆寸拉着吳關坐在了靠着牆壁的長條凳上。

  屁股雖坐下了,眼睛卻還盯着賭桌上的局勢,口中還感慨着:“嗨呀你看,這局要是我押,定要選小的……果然是小……哎呀呀,可惜手上沒錢了。”

  閆寸斜睨着他,道:“你若這般,下次我可不敢帶你出來了。”

  “別啊哥,”吳關拽着閆寸的衣袖道:“你就再借我點錢吧,我準贏回來,真的哥,我啥時候騙過你……”

  正在騙。

  閆寸沒戳穿他。

  三人正說着話,賭坊內突然闖入幾個人。

  他們臂彎挎着竹籃,不用揭開竹籃上蓋着的厚布,就能聞見香氣四溢。

  三人注意到,那蟹肉食肆的小二也在其中。

  幾人一進賭坊,便嚷道:“恭喜發財,財源廣進。”

  然後,他們便將自己的竹籃擺在條凳上,揭開了厚布。

  竹籃內全是食物。

  高檔的有蟹肉,烤魚,白灼河蝦,大塊的醬肉還有魚生。

  普通些的有肉包,胡餅,野菜。

  還有個賣饅頭的。

  荷花湊上前去看了看,對魚生很感興趣。

  天熱,加之賭坊內全是賭鬼們身上的汗臭味,她實在喫不下熱乎的食物。

  “給我來一份魚生,喂,你們喫什麼?”荷花問道。

  閆寸剛想說也來一份,被吳關搶先道:“有酒嗎?”

  “有的。”荷花轉向老闆:“再來三小罐酒。”

  吳關又道:“我不要魚生,你們最好也別喫。”

  “爲何?”荷花問道。

  “姐姐就聽我一回勸吧。”

  賣魚生的後生可不樂意了,他衝吳關一拱手道:“這位貴客,小的祝您財源廣進,您可莫斷了小的財路。”

  吳關也拱手,客氣道:“我與家姐說什麼,那是家事,外人不好插嘴吧。”

  眼看那賣魚生的後生擼胳膊挽袖子,閆寸不想惹事,便一錘定音道:“你不是還賣烤魚嗎,我們來兩條烤魚就是了,也不算斷你財路。”

  這次吳關沒反對,後生立即換上一張笑臉,用荷葉託着兩條烤魚,放在條凳上。

  又買了一份醬肉,幾個肉包,三人席地而坐,將條凳當成桌子,大口吃了起來。

  荷花小聲問吳關道:“那魚生,有什麼問題嗎?”

  “有。”

  “哦?”

  “有蟲子。”

  “啊?”

  魚生便是後世所謂的生魚刺身,食材選自海魚,海魚沒有寄生蟲,但河魚有,因此吳關並不像讓兩人喫。

  只不過,因爲醫療和烹飪經驗有限,古人對寄生蟲這種東西沒什麼概念。

  吳關便解釋道:“我記得從前家裏有本醫書,說有人腹痛不止,一名德高望重的神醫去爲其治病,也不知灌下了什麼湯藥,那人上吐下瀉,且吐的和瀉的都是一團團的蟲子。”

  “咦——”荷花滿臉嫌棄,“你是故意在喫東西的時候講這些的吧?”

  “真的。”吳關一本正經道:“那書上最後說,後生之所以肚裏生了蟲子,正是因爲常常喫那魚生。”

  “可是魚片又薄又白,哪裏有蟲子?”

  “姐姐有所不知,魚身上的並非成蟲,而是蟲卵,蟲卵太小,我們是看不見的,就好比……好比蚊子卵,孑孓,姐姐也是看不到的。

  那東西到你肚子裏後,便粘在腸胃之內,孵化成蟲子。”

  荷花這下真喫不下去了。

  “我怎麼覺得肚子疼?”荷花道:“哪裏能找到那位神醫?我想去找他治病。”

  始終沒說話的閆寸此刻道:“你在家不是沒什麼機會識字讀書嗎?”

  “這麼有趣的故事,無論誰從書上看到,都會忍不住當做談資,講給別人的。我偷聽的。”

  閆寸點點頭,“似有些道理,看來以後還是莫喫那魚生了。”

  荷花點頭,深以爲然。

  接下來她埋頭苦喫醬肉和肉包,連烤魚都不碰了。

  三人一邊喫喝,一邊關注着其他賭徒。

  賣食物的夥計來了以後,猶如往燒熱的油鍋內加了一瓢水,火熱的氣氛稍稍冷卻了些。

  賭徒們吆喝了半宿,此刻一聞到食物的香味,肚子都叫了起來。

  買食物的賭徒大致可分爲三種。

  其一是今晚贏錢的。

  花着別人的錢,他們大方極了,專挑好喫的買,且喫東西時大聲吸溜湯汁,生怕旁人不知他這頓飯花銷頗多。

  第二種人則是蹭飯的。

  錢已輸光了,但沒關係,熟的不熟的朋友,只要有人贏錢,說些吉祥話總能混到幾個肉包。

  沒有饅頭,贏錢的人可不會買饅頭,那也太委屈自己了。

  只有賭場買那些饅頭可苦菜。

  買下饅頭和苦菜後,賭場便將它們擺在條凳上,任由兜裏沒錢,且連一頓飯都混不上的賭鬼取了喫。

  這些最便宜的食物往往最能收買人心。

  雖然我運氣不好,輸了錢,可在我餓肚子時,賭場給了一口喫的。

  這樣好的賭場上哪兒去找,下回我還得來。

  眼看下半夜不會再有什麼懸念,不過是再多幾個窮鬼罷了,閆寸提議道:“玩了玩了,喫也吃了,喫完咱們趕緊回去歇着吧,明日還有事。”

  荷花亦打了個呵欠,道:“是啊是啊,這地方,我可一刻都忍不下了。”

  “別啊,哥!姐!”吳關立馬挽住左右兩人的胳膊道:“這賭錢,當然得盡興了,玩到一半……哎呀,我可睡不着。”

  “那你想怎樣?”閆寸道。

  “你們既沒興趣,回邸店歇着也成,我卻還想再玩會兒……哥,你就再借我點前吧……一回京城我就還你……哎呀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們忍心讓我掃興而歸?”

  閆寸與荷花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寫着“特別忍心”。

  但閆寸還是做出了一副無奈的樣子。

  “真是拿你沒辦法。”閆寸的手摸向了錢袋。

  “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打小就對我好……”

  接下來的幾個彈指,吳關對閆寸進行了花式讚頌,就差給他頒發一塊“唐朝好大哥”的獎牌了。

  拿了錢,吳關哪兒還顧得上喫喝,他起身,一手拎着酒罐子,一手勾着幾串銅錢,快步擠到了一張賭桌前。

  閆寸和杏花很快便聽到了混雜在其它聲音裏的吳關的吆喝聲音。

  兩人對視,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他們似乎忘了一件事:吳關是個半杯倒的。

  留下一罈酒給他,不會出問題嗎?

  那可太會了。

  不多時吳關便輸光了最後的賭資。

  他鬱悶地將酒一飲而盡,垂頭喪氣出了賭場。

  出門時,他被高高的門檻一拌,腳下踉蹌,差點跌倒。

  這還算好的。

  越往前走,腳下越飄,一開始跌倒了還能爬起來,後來便是手腳並用地向前爬,再後來乾脆像條蟲子似的在路上瞎滾起來。

  髒得呦。

  躲在暗處的兩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他們爭論起來。

  一個對另一個道:“可惜了一件好袍子,再滾下去,就要破了。”

  另一個道:“那也不成。他們幫過奶婆子,咱們豈是忘恩負義之輩?”

  “你瞧他醉成那樣,就是去扒了他的衣服,他也不會知道是咱們。”

  “蒼天在上,他雖不知,老天爺卻是知道的。”

  “天這麼黑,老天爺也回家打盹去了。”

  這話引得同伴噗嗤一聲樂了。

  “真的,”見有戲,那人忙繼續攛掇:“再說了,奶婆子明明讓他們快走,這些人卻不聽,咱們拿走他的袍子,給他些教訓,說不定他們就聽話了。

  若真能讓他們離開,莫被這賭場喫光了皮肉,咂碎了骨頭,可是積了大德。”

  另一個終於鬆口道:“行,不過……此事你知我知。”

  “那當然。”

  兩人轉出了漆黑的巷道,弓腰向着倒在路邊的吳關摸去。

  “嘿,紗面的哩。”一摸上吳關的衣服,便有一人發出了一聲輕嘆。

  “快脫快脫。”另一人道:“明兒個有肉吃了。”

  吳關突然伸手,在其中一人的腦袋上擼了一把。

  那人被他下了一條,瞬間停了手上動作。

  “嗯……嘿嘿嘿……大姑娘,急什麼……”

  兩人對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其中一個還故意尖聲模仿着女人道:“小郎君,奴幫你脫啊……”

  我去……

  吳關心中一萬頭某馬呼嘯而過。

  他只是想調侃一下兩人,哪想對方真的接了梗,硬接。

  可以的兄弟。

  吳關乾脆大喊了一聲:“閆思弦!”

  躲在暗處還想看會兒戲的閆思弦不得已竄了出來。

  趁着兩個小賊被吳關的喊聲鎮住,閆寸快步上前,飛起一腳直接踹飛一個,又不由分說將另一個按在了地上。

  被他按住的正是白天在縣衙門口接走老太太的小孩。

  小孩一倒地,立即道:“是我是我,少俠饒命,饒命啊!”

  此刻,被閆寸踹翻的人已從地上爬起,捂着一側肋骨想要逃竄。

  閆寸拎起小孩,快步追上,照其腿彎又是一腳。

  那人滾倒在地,終於爬不起來了。

  “哇,厲害。”荷花不禁鼓起了掌。

  閆寸:“……”

  閆寸:“那個……這種時候不需要叫好。”

  “哦。”

  “放了你們可以,”閆寸轉向被他抓在手裏的小孩道:“帶個路,去你們幫派的落腳點。”

  一聽這話,兩人連聲否認,都說鄂縣沒有幫會。

  閆寸一把拽起那孩子的手,拇指案子指節斷口處,孩子登時疼出了一身冷汗,張口就要叫,吳關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閆寸鬆手,只一瞬間,那孩子便疼出了滿頭滿身的冷汗。

  “還要騙下去嗎?”閆寸問道。

  孩子垂頭喪氣道:“我們帶路,不過……懇請少俠,千萬別讓我們老大知道,若他知道是我們暴露了幫會落腳點,我要了命了……”

  閆寸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你放心,我不欺負小孩。”

  對此,吳關表示懷疑。

  那逃跑的人很快被閆寸捆住了雙手,還從他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料,塞住了嘴。

  小孩嘖被閆寸捏住脖子向前驅趕。

  “我且問你。”閆寸道:“你們幫會叫什麼名字?在本地從事哪些買賣?”

  “白條會,”小孩道:“聽我們老大說,白條會在關外響噹噹,他從前也是個人物,只因看不過幫主霸佔手下兄弟媳婦,乾脆跑了出來,自立門戶,幹起了丐幫的營生。”

  沒聽說過。

  閆寸估摸着,這可能是幫主編的故事,唬人用的。

  丐幫都做些什麼營生,自然不必細問。

  “那你們可與本地官府有合作?”

  許多地方官署都跟丐幫暗通曲款,只因丐幫消息靈通,且售賣消息價格公道,爲了得到官府庇佑,他們有時還會免費贈送一些消息。

  “自是有的。”小孩道:“縣衙的參與便常跟我們老大一起喝酒。”

  三人走了一陣子,那孩子一指前面,打道:“那家酒肆,便是我們每日上繳例錢的地方,我只在那兒見過我們老大。”

  “燈火最黯的那家?”

  “是,他們向來不捨得點燈。”

  閆寸點點頭,又問道:“你們的切口。”

  切口,既暗號。

  小孩眼珠轉了轉。

  閆寸警告道:“待會兒我自個兒進去,你們留在外頭,若我有個好歹,我的朋友會第一時間宰了你們。”

  小孩只好道:“你進屋後,需問掌櫃的,店裏進了新酒沒有。”

  “掌櫃的會怎麼答?”

  “他會問你,酒和姑娘都有,你要哪個。”

  “我又該如何回答?”

  “都不要,只要一條白魚。”

  “成,我記住了。”閆寸對吳關和荷花道。

  荷花有些擔憂道:“要不咱們還是報了官,找些官兵來吧。”

  “無妨,我是去打探消息,做買賣的,又不是去打劫,能出什麼危險,你們只需在外頭,將人看好。”

  說完,閆寸便大步進了小孩所指的酒肆。

  一進屋便聞到一股劣質酒的味道,比他們剛纔在賭坊所喝的還要差。

  閆寸按小孩告訴的切口與掌櫃對答一番,掌櫃請他稍坐,自己進了後堂。

  不多時,一個長着絡腮鬍的紅臉漢子自後堂轉出。

  他從櫃檯後拎出一個酒罈,又拿了兩隻酒碗。

  “兄弟瞧着面生啊。”紅臉漢子一邊給兩隻碗倒上酒,一邊道。

  閆寸懶得接他的話,自己重起話題道:“有件事,我本去報了官,不過縣衙裏的一個熟人跟我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他說我的事找縣衙未必能辦妥,還是找兄弟你最靠譜。”

  “哦?”

  紅臉漢子剛想追問,閆寸自己補充道:“洪參軍叫我來的。”

  來之前,他自然去吏部查過花名冊,知道鄂縣官場上的同僚平生事蹟。、

  “既如此,兄弟可開門見山,究竟是何事?”

  閆寸自袖內取出一把極薄極鋒利的小刀。

  “兄弟可知,這是誰的兵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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