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二 傷員:我就不能再搶救一下嗎?

作者:形骸
段志玄很快趕到了大興宮。

  跟李世民太熟了,他只隨意一拱手,道:“恭賀聖上。”

  李世民張張嘴,想責備他沒個正形,又覺得沒正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突然提,好像借題發揮似的,便又忍住了。

  還是直奔正題吧。

  “段卿,我有一事問你,你需如實回答。”李世民道。

  “聖上請講。”

  “昨日,”李世民朝着朱雀門廣場方向一指,道:“是否有百姓發生踩踏?”

  段志玄一愣。

  他想跪下請罪,可是身穿全副鎧甲無法跪下,只能以最大幅度彎着腰。

  “臣罪該萬死。”他道。

  他終究不敢欺君。

  “竟是真的。”李世民道:“你亦有帶兵打仗的經驗,怎能犯這樣的錯,太不應該了。”

  “百姓擁戴聖上,臣不忍阻攔他們觀瞻聖容,是臣糊塗。”段志玄道。

  “所以,他們歡欣而來,卻遭了踩踏,是不是還有人死了?太可憐了。”

  段志玄沒敢回答。

  “死傷者共多少人?”李世民又問道。

  “死者共一百零三人。”段志玄道。

  他巴望着李世民別再追問下去。李世民卻是個心細的。

  “傷者呢?安頓在何處了?可有通知他們的家人?”李世民丟給段志玄一連串問題,又對齊公道:“這些人,會如何議論朕?”

  齊公忙道:“聖上不如派些內侍探望他們,以表關懷,再……”

  齊公看向褚遂良,有些建議,可不該由太監提出。

  褚遂良多精明的一個人,立即接過話頭道:“再視其傷情免其賦稅,對死者家,則賞賜布帛,以示體恤。”

  “可。”李世民對齊公道:“你速去召房玄齡來此,撫卹死傷之事,朕要他親自去辦。”

  齊公彎腰拱手,一個“是”字尚未出口。

  段志玄卻不顧鎧甲生硬,直接五體投地,大呼着“聖上”。

  “聖上——臣願拿出積蓄,補償撫卹死傷之人,讓臣將功補過吧,臣還願意……罰俸三年……”

  以段志玄的品階,三年俸祿絕不是個小數目,且朝廷對武將通常不會罰俸,尤其邊境尚且不穩,一名武將過了今天,還有沒有明天,誰都說不準。

  他肯罰俸三年,已是不輕的責罰了。

  此話一出,李世民衝齊公擺了擺手,示意齊公不必着急去傳房玄齡。

  李世民又對段志玄道:“撫慰民心之事,可是細緻活兒。”

  “只要能撫慰死傷者,粗活細活臣都願意做。”

  見他一片赤誠,李世民覺得給他這個贖罪的機會也不錯,便道:“既如此,臣便從大理寺抽調些人手協助你……”

  “臣一人之疏漏,怎敢連累同僚。”段志玄道:“聖上大喜只時,臣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實在羞愧,臣敢立下軍令狀,必然辦好此事,若臣有半點……”

  閆寸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直接自屏風後轉出,道:“你還騙?!”

  段志玄並不認得閆寸,只是因爲這個突然殺出的攔路虎而驚疑不定。

  “昨日的傷者已盡數死在你的屠刀下,你要欺君嗎?”

  今日第二次,大殿上所有人呼吸都停滯了。

  這一回,是齊公最先回過味兒來。

  他偷偷瞄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會發怒嗎?在被兩個人欺騙以後。

  李世民很想責怪閆寸。

  畢竟段志玄跟隨他時間更久,與他感情更加親厚,他與段志玄談話,讓閆寸躲在後面偷聽,本就背叛了朋友間的信任,十分不妥。

  閆寸自己走出來,簡直就是當衆揭穿他的陰暗心思。

  往後段志玄怎麼想他?在戰場上還會替他賣命嗎?

  還是太嫩啊。

  看着閆寸,李世民在心裏搖了搖頭。

  他有意先拿閆寸出一出氣。

  “閆卿,看來你是有備而來,託朕幫你找人全是扯謊。”

  閆寸深吸一口氣,但他還是走到殿前,堅定地跪在段志玄身側,擺出對質的架勢,並道:“臣確說了謊,臣認罰,但命案不能交由兇手來辦,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說段將軍是兇手?”李世民道。

  “是。”

  “哈,”李世民被他氣笑了,“你難道要將十惡之最犯一個遍?難不成朕賜過你免死牌?”

  “臣與段將軍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絕不敢誣告,聖上只需查一查,究竟有沒有傷者,傷者都被安置在何處,此事便可真相大白了。

  臣託聖上幫着找人,確撒了謊,只因臣官職卑微,實在不敢揭發段將軍,臣只盼着段將軍能看在人命關天的份兒上,主動認罪,告慰死者。

  不成想段將軍意欲利用聖上的信任,對殺人之事瞞天過海……”

  “說你的事!”李世民指着匍匐在地的段志玄,怒道:“你莫往他身上扯!”

  閆寸亦匍匐,“該說的,臣已說完了。”

  “又臭又硬!”李世民罵道。

  閆寸不說話,也不擡頭。

  他能感覺到,段志玄埋在衣袖下的目光也轉向了他,今日這樑子徹底結下了。

  他不在乎。

  褚遂良說話了。

  “聖上,閆寸今日確莽撞了,他有千般不對,可他剛纔有一句話,說得在理,人命關天啊聖上。”

  李世民終於轉向了段志玄,道:“你當真殺了他們?”

  “臣……臣怕污了聖上名譽,昏了頭,纔出此下策……”

  “當真殺了人……”喃喃叨唸一句後,李世民兇狠地問道:“依照唐律,故意殺人該當如何?”

  “當斬。”段志玄道。

  出乎閆寸的預料,說出此話時,段志玄竟十分平靜。

  閆寸不相信,一個剛纔還在使盡渾身解數掩蓋罪行的人,這麼快就認命了?

  他還有後手,一定有。

  此刻,閆寸不得不承認,吳關是對的,他要他再等一等,再做些準備,知己知彼再來面見李世民。

  可是,若等對方已將罪行掩蓋起來,事情不就更難說清了嗎?

  李世民沒有給閆寸反應的時間。

  “將段志玄除去鎧甲,押入大理寺監,擇日問審訊。”

  他宣佈完處理結果,立即有兩名殿前侍衛上前,他們不敢拖拽段志玄,只等着他自己卸甲。

  “臣領命。”

  段志玄又是一拜,大步走出殿門。

  李世民又對齊公道:“你還是得走一趟,安撫死者親屬之事,還得房玄齡來。”

  “事。”

  殿內只李世民,閆寸,褚遂良三人。

  閆寸依舊伏底低頭。

  “行了,起來吧。”

  說這話時,李世民帶着嘆氣的腔調。

  閆寸起來,只低頭等着李世民的指示。

  “你還真是個只會查案的。”李世民道,“現在段志玄關進大理寺,落在你手上,你滿意了?”

  “臣並不想將段將軍怎麼樣,”閆寸道:“段志玄將軍不能死,有三個緣由。”

  李世民眨眨眼睛,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能死?”他確認道。

  “是。”

  “呵,你剛纔還咬死了告發他,現在又說他不能死。就讓你說說緣由。”

  “其一,段志玄將軍曾立下大功;

  其二,聖上剛登基,若此時殺功臣,無論理由多麼充分,都難免引得君臣離心;

  其三,朝廷和段將軍確可給死者充分的撫卹。”

  “既如此,你搞這一出,何苦來哉?”

  “那不一樣,”閆寸道:“認錯而後悔過、改正,還是掩蓋此事,對段將軍,對死者親屬,都不一樣。”

  “若是朕想要掩蓋此事呢?”李世民陰測測道。

  他確是一個很會提問的皇帝。

  閆寸深吸一口氣,道:“臣曾聽說過一句話,很適合在此時說給陛下聽。”

  “你說。”

  “臣不敢,因爲那是罵人的話。”

  李世民又被他氣笑了。

  “好……好……”李世民道:“我倒要看一看,敢當面罵皇帝的人長什麼樣子。”

  褚遂良焦急地對閆寸道:“休得放肆!”

  李世民的聲音更大:“你說!”

  “我聽說,”閆寸道:“人壞了一次良心,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後就不叫個人了。”

  褚遂良不想在這兒待了,太刺激了。

  閆寸拿出破釜沉舟的氣勢,反正已經說了,他乾脆繼續道:“聖上可以默認手下屠殺擁護您的百姓,也可以殺了臣,免得壞事傳開,被人嚼舌根。

  下一次,再有壞事,繼續殺就是了。

  往後,就再也沒人敢將壞事告訴聖上。

  聖上只想看一派歌舞昇平,自然有法子天天讓聖上看到。

  當年隋帝楊廣挖渠修城時,定然不知天下早已風起雲涌,聖上也想如此?”

  “我要殺了你!”李世民大吼着,伸手便抽出了木架上的劍,直至閆寸。

  “哎呀!別啊……不得了……”

  褚遂良語無倫次地上前想攔,怎奈他一介文臣,哪裏應付得來這種場面,自己先踩着袍鋸,摔了個狗啃泥。

  閆寸閉眼,心中對吳關默唸着:你的推想最好準,否則……記得來給我收屍。

  距離閆寸還有約兩尺遠,李世民駐了足。

  他收了劍,大口喘着氣,壓制怒火。

  閆寸知道自己撿了條命。

  “朕還不曾忘記,”李世民道:“當年太上皇給我朕起名世民,乃是濟世安民之意,民乃國之本,朕難道不知愛民?還用你來教不成?”

  “臣不敢。”閆寸又恢復了唯唯諾諾的樣子。

  他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李世民心中自然也有卑鄙陰暗的一面,但若他自己發現段志玄殘害無辜,定也不會輕饒,他還是想要勵精圖治的,或許是向死去的兄弟證明些什麼吧。

  可你不能說他。

  李世民氣的是,真相是你揭穿的,決定是你逼他做的,好像他是個無能的昏君。

  簡單點說,是耍小孩脾氣了。

  閆寸此刻堅決向吳關學習,立即認慫。

  “臣今日屢屢犯錯,”閆寸道:“先是誆騙聖上,又不聽聖上安排,私自出了屏風,還口出狂言頂撞聖上……”

  “你多聰明啊,犯錯之前都打好鋪墊。”

  “那臣罪過就更大了。”閆寸道:“但聖上秉持公正,並未因爲臣的過錯而受一絲干擾,聖上無論如何處罰臣,臣都心服口服。”

  褚遂良終於默默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回到座位,低頭看了一眼被墨汁弄髒的官袍和磚石地面,默默嘆了口氣。

  “褚愛卿。”李世民道。

  “臣在。”褚遂良的回答悶悶不樂。

  “他剛纔害你摔了跟頭,你說該如何罰他!”

  “這……”褚遂良垂下眼簾,做思考狀,以此掩飾眼中閃過的精光。

  他道:“我摔跟頭倒不打緊,弄髒了大興宮的地磚,可不好打理,要臣看,不如就罰他來大興宮擦地。”

  閆寸面上沒什麼表示,心裏的小人兒卻已跳起了腳。

  啥玩意兒?打掃衛生?在皇宮裏頭?你咋不把我閹了?

  “就這麼辦,明日起,不,今日起,你就與內侍一同打掃此地。”李世民十分隨意地拍了板,“還有,前幾日你們在鄂縣查案,順便督促尉遲將軍獻上一座銀礦,本應封賞你們,今日你又惹出這檔子事兒,就將功補過,免了封賞吧。”

  “應該的。”閆寸忙道。

  他已經開始去拿汗巾擦拭地上的墨汁。

  直將地磚收拾妥當,閆寸才告了退。

  他雖不想承認,但走出大興殿時,他腳下確有些發軟。

  伴君如伴虎,他算是徹底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尤其這位帝王還多少有些小孩兒脾氣。

  閆寸現在特別理解皇帝身邊那些殺人如麻的佞臣,成天跟這麼一位主兒在一塊兒,難免心理變態啊。

  反正,閆寸要是進了權力中心,可能連連續劇前三集都活不過。

  他出皇城門時,遠遠看到吳關騎在馬上向他張望,還激動地衝他揮着手。

  “你不好好裝失蹤,怎麼跑來了?”

  “我一早就在附近藏着,看到段志玄卸了甲,被人押出來。知道你已將事辦成了,倒是你,怎麼出來得這麼晚?聖上將你留下了?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閆寸一時不知該如何描述剛纔的情景,最終只說了一句話:“我在那兒擦地來着。”

  “啊?”

  “就是字面意思。”

  “擦地?內侍的活兒?”

  “嗯。”

  “那個……閆兄,他們不會是把你閹了吧?”

  “我就知道,”閆寸憤憤然,“褚遂良讓我幹這活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準得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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