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 吳關:萬萬沒想到,我竟然吐了……

作者:形骸
縣令衝張五擺擺手,道:“你先莫言語。”而後他對堂上的衙役道:“帶趙福上堂來對質。”

  趙福被帶了上來。他換了件衣服,以遮掩身上的血跡。

  與張五相比,受過拷打的趙福精神萎靡了許多,許是拷打他的衙役、皁吏就在堂上,他一跪下就開始渾身發抖,簡直抖成了篩子。

  “你莫怕。”縣令知道後面坐的兩位不喜嚴刑拷打,心裏也打着鼓,忙換上和煦的神色,安慰趙福道:“你有何冤屈,只管說來,本官爲你做主。”

  趙福長磕了一個頭,眼淚都下來了。

  “如此,你便先聽一聽張五的說法,看與你所知是否有出入。”

  縣令示意筆吏讀了剛纔的記敘,聽過後趙福點頭道:“對,我就是聽他說,可以在船底鑿個洞……”

  後堂喝茶的吳關噴了出來。閆寸撫着他的後背低聲道:“你沒事吧?”

  “咳咳咳……”吳關擺着手,示意自己沒事:“咳……這也行?”

  只聽趙福繼續道:“……我越琢磨越覺得有理,加之我從小在水邊長大,水性極好,因此纔去船塢偷拿工具,並聽到了吵架聲……”

  縣令擺擺手,示意趙福暫停講述,轉而問張五道:“案發當晚,你可曾去過船塢索要工錢?”

  “去過,”張五道:“小人自趙福處要錢,碰了釘子,第二日就要揭不開鍋了,只能厚着臉皮去師傅那兒碰一碰運氣,萬一師傅消了氣肯原諒我呢。”

  “結果呢?”縣令問道。

  張五低頭揉了揉鼻子,“結果……師傅氣還沒消,又罵了我幾句,我就走了。”

  縣令可不能讓他如此輕易地滑過關鍵信息,只道:“老船工都罵了些什麼,你細細道來。”

  張五慌亂地看了趙福一眼,似想確認當時躲在外頭的趙福都聽到了些什麼。

  趙福低垂眼簾,並不看他。

  張五隻好道:“就是說我敗壞德行。”

  “還有呢?”縣令窮追猛打。

  “還有……鬼迷了心竅,教出我這樣的徒弟,對不起祖師爺……”

  “還有呢?”

  張五擡頭瞄了縣令一眼,似想確認縣令究竟知道什麼,恰對上縣令的目光,嚇得他趕緊低頭,囁嚅着:“還有……小的想不起來了。”

  “那我替你說。”縣令道:“你師傅還說,他已徹底將你逐出師門,往後你莫想再造船了,至少在鄂縣這塊地界不行。”

  這是閆寸和吳關審問船工時獲知的信息,趕走張五後,老船工不止一次透露過要將他逐出師門。

  “沒有!師傅那日並未說過此話。”張五焦急地否認。

  縣令一拍驚堂木,道:“來人,帶王六上堂對質。”

  張五的大師兄,也是發現他偷工的人,王六,被帶了上來。

  王六跪下後,縣令問道:“王六,你且說說,你們師傅是如何處置張五的?”

  王六道:“師傅說將張五逐出師門。”

  “誰還能證明?”縣令道。

  “我那班師兄弟,都聽說過此事,且不止一次。”王六道:“不過,我與師傅最親近,因此只有我看過家譜。”

  “什麼家譜?”

  “手藝人傳弟子的家譜。”王六道:“家譜上記載着師爺,師祖……我們這一支,七代工匠,都有記錄。

  師傅說將來這家譜要傳給我的,因此拿給我看過。

  不僅如此,師傅還將張五……”

  王六戒備地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張五,渾身肌肉都繃緊了,似乎害怕下一句話一出口,張五就要撲上來咬他。

  “……還將張五從家譜上除了名。”

  “沒有!”張五果然撲向了王六。

  可他還沒撲到近前,就被衙役踹了回去。

  “公堂之上,豈容爾作怪?!”衙役呵斥道:“小心喫板子!”

  小插曲結束後,縣令又道:“王六,本官再問你,你可整理過老船工的遺物?”

  “小人已將師傅的遺物分門別類整理清楚。”

  “找到你們的家譜了嗎?”

  此話一出,後堂的閆寸拍手道:“關鍵果然在這兒!”

  吳關嘆了口氣,道:“是我疏忽了,當日詢問王六時,我雖也聽他提起逐出師門什麼的,卻終究只是口頭一說,不知還有家譜這種東西。

  我沒問,王六那時估計也沒想起這茬事兒。若換成你審他,這案子說不定早就破了。”

  閆寸道:“你不是說你們那年代早就不興拜師了嗎?”

  “嗯。”

  “如此,你想不起來實屬正常,倒是我……幸虧咱們這位縣令心思縝密。”

  堂衙上,張五又驚又怕,縣令繼續道:

  “我來告訴你當晚發生了什麼吧。

  你已揭不開鍋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求得師傅原諒,得到一份工錢。

  因此你去找老船工時,可謂低三下四,可是老船工不依不饒,還在那晚拿出家譜,讓你看被劃去的名字。

  這令你惱羞成怒,於是你掐住他的脖子殺了他。

  殺死老船工以後,爲了不讓人發現你已被逐出師門,你便拿走了家譜。”

  “我沒拿!”張五大聲道:“您可去我的住處搜!”

  “我倒要先搜搜你的身。”縣令道:“來人!將這廝的上衣脫下!”

  衙役們應和一聲,四條大漢上前,按倒張五,不由分說扒下了他的衣服。

  赫然可見張五胸口及手臂上有多處劃痕。

  “你且說說,你身上這些傷哪兒來的?”

  “小人喝醉了酒,摔在樹叢裏被樹枝劃傷的。”

  “哪一日喝的酒?喝醉後在哪兒劃傷的?”

  “就在前一天——師傅遇害前一天,”張五對答如流,又指着王六道:“若您不信,可以問他。

  我那日請他們喫酒,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只爲求他們幫我在師傅面前說兩句好話。”

  張五乾脆轉向王六,質問道:“你吃了我的酒,可有幫我說話?”

  “這……”王六自知理虧,低着頭不再說話。

  張五冷哼一聲道:“我去找師傅,確看到了家譜,也被師傅羞辱得不輕。我氣極了,不過罵了幾句娘。”

  張五轉向王六道:“若真殺人,我第一個就殺你。不是你揭發,我會被師傅除名?自始至終,我最恨的就是你。”

  審問至此,縣令再沒有任何底牌了,而張五又拿出一副死鴨子嘴硬的架勢。

  縣令咳了一聲,靠在椅背上,這樣他就能聽清幕簾後閆寸的說話聲了。

  閆寸也沒說話,只是同樣咳嗽了一聲。

  這意思是殺人的部分先審到這兒,審分屍的部分吧。

  縣令坐直身子,捋着鬍子換了換思路,又對堂下的衙役道:“將張五王六帶下去,趙福且留下。”

  趙福有些羨慕地看着可以離開“是非地”的兩人。

  “趙福,本官問你,你那義父趙徐來癡傻了,你可知道?”

  “小人已聽說了。”

  “他癡傻後常常叨唸‘河神莫來索我命’……你可知道這是爲何?”

  “因爲……大約是被毛六的死嚇到了,我們確造謠了。”

  “只是造謠?”

  趙福低頭不語。

  縣令一拍驚堂木,“你若知情不報,與罪犯一併治罪!”

  “我,我……他……”趙福慌了。

  縣令趁熱打鐵道:“你是去鑿船的,不方便偷用船塢的工具,難道不會回家找工具嗎?”

  “我……”趙福再次語塞

  看到趙福如此,縣令適時威脅道:“難道你想吃了苦頭再招認嗎?”

  被這話一下,趙福又開始抖,衣服後襟都被汗浸溼了。

  “那……那日小的確回家取工具了,可是……您也知道,小的家是經商的,又不做活,一時還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

  我在翻箱倒櫃時,驚動了義父。

  義父問我半夜作甚,我便將想法說給他聽。

  義父沉吟片刻,幫我找到了工具,一把錘子,一根拇指粗的鐵釺。

  而後我們一起又到了河邊,就在船塢附近。

  我下河去鑿船,義父在岸邊放風。

  我水性確還可以,也靠近到了船邊,可是……可……”

  趙福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縣令喝道:“你還想隱瞞不成?!”

  “不敢不敢!”趙福終於道:“可待我靠近船邊,想要探頭看看船上的情況,順便換口氣,卻……哎,卻不知誰在倒夜壺……”

  所有人都愣住了,趙福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縣令張了張嘴,也不知是該笑話他,還是該同情他,堂下聽審的人卻已繃不住了,爆發出了一通雷鳴般的笑聲。

  兩旁所站的衙役,一個個低着頭,肩膀聳動,都在忍笑。

  後堂,閆寸和吳關尷尬地對視。

  吳關問道:“那晚我沒吐吧?”

  “不,你吐了。”

  “我有喝那麼多酒嗎?”

  “絕對有。”

  “那……我不會正好吐在夜壺裏了吧?”

  “難道船艙裏還有別的地方可讓你吐嗎?”

  “這樣啊,那……大半夜你不會正好去倒過夜壺吧?”

  “我不倒掉,難道還留着它在屋裏散味兒嗎?”

  吳關嘴角抽了抽,不忍想象當時的畫面。

  大堂之上,縣令將驚堂木連拍了幾下。

  “肅靜!都肅靜!”

  笑聲是止住了,但憋笑的噗嗤聲不斷,就連縣令都快忍出腹肌了。

  縣令只好將球提給趙福。

  “你繼續……就是那個……倒夜壺,然後呢?”

  “然後……小人被屎尿弄了一臉,十分驚詫,手中錘子掉了。沒了工具,只好……只好先潛入水中藏着,待對方洗刷好夜壺,離開,再偷偷游回岸邊。”

  後堂的吳關先是氣憤地糾正道:“那不是屎尿。”

  而後他又不死心地跟閆寸確認道:“你倒完以後,洗夜壺了嗎?”

  閆寸無奈地反問道:“我看起來像那種不洗夜壺的邋遢鬼嗎?”

  “特別像。”

  “滾吧你。”

  吳關嘆了口氣,道:“我有什麼錯?可爲什麼我覺得很丟人?”

  閆寸:“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別對第三個人提起。”

  兩人立即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

  縣衙大堂,衆人終於忍住了笑,縣令正色問道:“那麼上岸以後呢?”

  趙福臉上的尷尬之色稍有緩解,他擡起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繼續道:“上岸後我看到義父蹲在河邊,正在洗手,衣袖……他似乎也洗了衣袖,反正溼了一大片。

  我心下十分忐忑,最近義父着急上火,脾氣不大好,此番我辦事不利,恐怕義父會責備。

  可是義父並未責備我,只說讓我連夜去辦另一件事。”

  “何事?”

  “他讓我去見其他掌櫃們,通知他們明日一早去船塢,向荷花姑娘發難。”

  “趙徐來可曾說起以什麼理由發難?”

  “義父只說到了便知道了,且千叮嚀萬囑咐,機不可失,千萬要來。”

  縣令接過話頭道:“然後大夥二天一去,就發現老船工死了,而你義父趙徐來立即放出謠言,說什麼河神顯靈。”

  “是……是。”

  縣令也不下結論,而是問趙福道:“此事你怎麼看?”

  趙福沉默了。

  沉默了約三個彈指,趙福長長嘆了一口氣,又磕了個頭,道:“義父已癡傻了,刑罰無法教化一個癡傻之人,我願代其受罰。”

  “抓你來時,本縣將你當做兇手審問,你蒙了冤,吃了苦,卻並未供出你的義父,這倒算是孝順。

  唐律有云親親相隱,趙徐來雖非你的生父,卻收留年少逃難的你,將你養大,並教你經商的本事,勝似生父。

  你包庇其罪,本縣怎能責罰,此事可以不提。

  但你曾意圖謀害荷花姑娘,以及與荷花姑娘同行的兩位朝廷命官,雖然……呃……雖因一些原因沒能得手……咳咳……但按律仍應受罰。

  按律你本應處徒刑,但本官體諒你義父癡傻,又有官司纏身,需有人在旁照料,因此準你以銅贖罪,你可願意?”

  唐代一些罪犯可以通過向官府繳納銅——說白了,就是銅錢——來贖罪。如徒刑來說,二十斤銅可抵一年徒刑。

  當然了,以銅贖罪也是有條件的。

  趙福的情況並不符合條件,縣令屬於法外開恩,趙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顧磕頭,話都不會說了。

  縣衙後堂。

  吳關道:“趙徐來分屍一事,我看審到這裏也就到頭了,剩下的就是縣令去跟那癡傻人較勁了。”

  “不容啊,”閆寸嘆道:“關鍵殺人一事,咱們還不得要領。”

  “不,殺人一事也快要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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