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衛衣的垂繩走着走着就鑽進了衣領裏,我懶得撥弄,回了家也還是這樣邋里邋遢的。沈路關上門,拉開冰箱,把林女士做的豆糕放到第三層,下一步就是過來治我了。
熱乎乎的氣流拂在鼻尖,他其實沒打算做點什麼,只是看不慣我蠢兮兮的樣子,兩根手指伸進衣領,拽出來白色的衛衣繩子。
他這幾天很閒,前段時間剛結束一個case,現在手上只剩一個人情活,不是什麼大事兒,小公司分家產的破事,下週開庭,打完就能徹底休息一陣子。
我脫掉外套,趴在牀上處理積單,託沈路和幾個玩得不錯的大學同學的福,再加上我自己弄了個公衆號,大概也是餓不死的。
手機響了一下,我四下看看,它還擱在桌上,離我有點遠。我推了推沈路,他順勢伸手夠了一下,把手機拿了過來。
我是不大依賴手機的,屏幕尺寸太小,畫圖有板子,接活用電腦,手機除了用來打電話,也沒什麼別的作用。
我接過手機,通訊軟件的第二列上新增了一個小小的數字一。
名字是XY,頭像是一張精修八百遍完全看不出是誰的寫真照,備註寫着,小阮,我是夏翊。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後察覺出了問題所在。
當天夏翊問我要聯繫方式,我脫口報出的號碼明明是沈路的。難怪我報了一遍他就說記住了,原來是早早找人要到了正確答案,還要在我面前做一齣戲。
沈路看我盯着屏幕發呆,從大牀另一側挪過來,我沒有避諱他,舉起手機給他看。
他面無表情,這是個中性詞,因爲我也看不出來他究竟心情幾何,只能客觀描述他的臉色。
沈小王八對夏翊的存在耿耿於懷至今,我十分能理解,我也同樣對那個讓他痛了一回的男人或女人懷恨在心。
他捨不得我,也曉得我根本離不開他。十幾年前我們羞於提愛,這兩年沈路大約是感情空白太久,每年在我過生日當天都要看着我吹滅蠟燭,盯到我頭皮發麻,還要添上一句寶寶我愛你,最後纔會溫溫柔柔地摟着我睡去。
我當然知道他愛我,我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的岸,卻不是裹挾着他的浪潮。
現在我終於明白沈路對夏翊的敵意出自哪裏,我是沈路院子裏的一棵桃樹,他辛辛苦苦照料多年,結的最甜蜜的桃兒給路過的野猴摘了,要我我也得氣死。十八歲啊,如今的我遠不如十八歲青春無敵,好在樹根還在院裏,沈路加高護欄,將桃樹圈得死死,當年的野猴又伸出了胳膊,躍躍欲試。桃兒沒有心,但阮言長出了心,可沈路是人,人會愛他精心養護的花果,卻不會和他的桃兒談戀愛。
我也曾經以爲,沈路是我的主人,他愛我是天經地義,直到他爲別人死心塌地,眼眶發紅,我才曉得,原來他殺我從來都是不見血的。
十一月多了,開空調吧又有點早,不開我一穿得少就會犯季節病。我吸了吸鼻子,小聲說,路兒,路兒。
他按下手機,抽了張紙堵住我的鼻子,我隨手擲進牀腳的紙簍,兩手一搭,沒骨頭地湊過去撒嬌。
他喫這一套,把我圈在懷裏,捏我通紅的鼻尖。我更傷心了,在他胸口亂蹭,像個小孩一樣一個勁地撒嬌發癡。
沈路擒住亂動的我,他一向草木皆兵,爬起來去抽屜裏找溫度計,讓我乖乖躺好。我拉着他的手指,期期艾艾,說:“沈路,你不要走。”
他哭笑不得,我想他肯定是沒懂我的意思。但他俯下上半身,輕柔地抱抱我,掀開被子,坐在我旁邊。
我慢吞吞爬起來,靠在他胸前,沈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那支手機拿了過來,放在我手裏,握着我的手摁亮屏幕。
我惶恐地扭過臉看他,他親親我的耳朵,萬分瀟灑的藉助我的手指操控屏幕,在XY的名字後面點下了通過。他說,寶寶,很簡單的,你不用害怕。
不要害怕這四個字似乎是沈路的口頭禪,我第一回向他袒露性向,他和我說不要害怕,我們都愛你。二十歲的凌晨,我鬼迷心竅摟上了他的脖子,第二天醒來,他同樣抱着我說不要害怕,這不是我的錯。
一切都有他在,所以我不必擔憂,永遠不用爲錯事生疑驚懼。
他又在殺我了,我躺在他懷裏死了第二回。
沈路從我僵硬的軀殼裏取出溫度計,以一種慶幸的語氣說,還好沒發燒。溫度計一定是壞了,怎麼能夠量出一個死人的體溫。
夏翊迅速發了消息過來,他說,小阮,怎麼這麼久才通過?
我機械的動了動手指,昨晚喝多了,睜眼到現在才清醒,沒來及看手機。
沈路當然不會看我和別人發消息,他翻身下牀,去客廳找出感冒沖劑,用小瓷勺慢慢的攪,立在臥室門口,只給我一個背影。夏翊浸淫社會多年,深諳趁熱打鐵之道,又有沈路這樣一個例子在先,知道我就是要人哄着陪着的狗脾氣,當即約我晚上去他如今安身之處喫酒。明示暗示齊飛,就差直接說看在我們的舊情分上,你來幫我個忙吧。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和他能有什麼舊情分,我不恨他都是心地善良。費心替他辦事,我還不如打飛的去北京,給張楚打錢問他願不願意和我談一個月戀愛。
蒼天憐見,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樂迷,見不到竇張何本人,每日睹物思人,睹夏翊這個贗品,思我的精神偶像。
可惜十年前我不懂什麼叫巧合重重,也不懂什麼叫逃避,讓今天的夏翊基於錯誤的認知,發出了更爲可笑的邀約。
腰後面少了一個人形靠枕,我立刻坐直,一個字一個字回覆過去,好啊,時間地點發我。
沈路吹涼了沖劑,端過來送到我嘴邊,我接過杯子,宛如大學時喝啤酒對瓶吹,一口喝完大半杯。
我明知這樣殺不了他,偏偏還是要這樣做。右手代替我舉起手機,晃了晃屏幕,說,路兒,我晚上出去喫酒,別等我了。
沈路面色如常,衝我笑笑,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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