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說起來夏翊比我更要膽大包天,我特意去看了看他的年級排名,是在沈路之後的,且一次比一次低。緩慢的量變不太明顯,我想他也不是那麼天賦異稟,等到哪一天引起質變,恐怕就是他的行刑日期。
我問他:“你爲什麼不考音樂學院啊?”
夏翊笑我天真,掐掐我的臉,能走捷徑爲什麼要繞遠路。
我很受不了他動手動腳,是很明顯的拿我當女孩子對待,我是男生,他不必遵從禮教保持距離,每每讓我白眼大翻。可惜當時的我並沒有這樣的意識,男生表達親近的方式總是勾肩搭背,我只是想,夏翊未免也太自來熟了。
沈路好喫驚,他悄悄問我,什麼時候和夏翊變熟的。他對那天的駐唱完全沒有記憶,更不曉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已經和夏翊當上了朋友。
我一五一十和他講,我說夏翊可酷了,那會兒我將這種利己定義爲酷,真是愚不可及。上海已經到了冬天,沈路坐在對面給我捂手,我裹着厚大的羽絨服,扶好膝上的毯子,眯着眼睛曬太陽。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聽見他說,寶寶,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啊,後天是我生日,而我的生日總逢假期,在一年裏的最後一天。沈路給我過生日,我立刻提議去夏翊駐唱的酒吧,最近我對那兒最熟。那也是我迄今爲止最後悔的一天。
兩千零八年的十二月三十一號,夏翊看見我帶沈路一塊兒來了,朝我做了個鬼臉,十分豪氣地爲我買了單。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吧檯,說,小阮要成年了啊——
他念書早一年,比我和沈路都大一歲,早已經邁入成年人的世界。
我送首歌給你吧,夏翊說。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突然發了瘋,唱起了鄭鈞。對,就是最著名的那首——
把妹神曲。
夏翊唱完最後一個音,握着麥說,祝小阮同學十八歲生日快樂,來,給哥抱一個。他放下掛在身上的樂器,大步流星朝我走來。他只穿一件短袖,在不甚有效的暖氣裏凍得直甩手。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扭頭看沈路,發現他並沒有比我好到哪裏。
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小阮十八歲了,可以談戀愛了啊。”
沈路猛地站起,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失態,我好害怕,下意識去拖他的手。他直接牽住我,不由分說一路將我帶回家。他爸媽皆在外出差,林女士將他接到我家來,同我睡在一張牀上。啪噠一聲,反鎖了房門。
我茫然非常,路兒,怎麼了。
沈路正在經歷巨大的痛苦,於他不亞於剜心之痛,有人在覬覦他養護多年的桃樹,他無法向我直言,夏翊骨子裏是個十足的小流氓,平時動手動腳的舉動近似於性|騷擾。他是個連操都說不出口的人,爲我揭露這樣的事實,是在爲難他,也是在爲難我。
他想到了一個更駭人的可能,艱難又緩慢的張嘴,寶寶,你是喜歡上夏翊了嗎。
我何其敏感,登時想到這段時間與他的稍稍疏遠,卻忘了是因爲我常去酒吧才導致如此,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沈路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我。
隔閡在此成形,我是個死要面子的人,絕不會朝他發火,我只是沉默,不去反駁他的話。沈路的內心恐怕正在分崩離析,他怕他想做什麼卻爲時已晚,又怕做什麼都是錯,最終擰開門鎖,朝門外走去。我失驕楊君失柳,我重重吸了口氣,渾身脫力,倒在柔軟的被絮裏。
我好恨夏翊,他讓我失去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又沒什麼資格恨他,他不過推波助瀾,鑄成大錯的從來都是我一人。
我後悔了,半夜悄悄從牀上爬起,父母睡得可熟,我抄上鑰匙躡手躡腳打開門,只穿了一件單衣站到沈路家門口,一下一下地敲門。
夜裏黑漆漆,扒着貓眼往外看也瞧不見黑黢黢的人影,沈路警惕地問,誰啊?
我一聽他聲音,止不住鼻酸,嗚嗚咽咽地喊他,沈路哥哥,沈路哥哥。我好久沒有這樣喊他,顧不得丟臉,現在我只想做小孩,讓他管我,讓他包容我。
門開了。他萬分錯愕,牽着我轉身進屋,用被子裹緊我。他的小牀貼着牆,我靠在牆壁上,整個人只露出一張臉,眼睛追着他的動作,重新鎖好門,打開臺燈,再輕飄飄地坐到我左邊。
我知道此刻我已經成年,許多小孩十三四歲就要擔負起沉重如山的責任,我這個小孩卻始終躲在他的羽翼下,甚至想要恬不知恥地做一輩子小孩。
他聽得見我的心聲,連人帶被子一股腦全都撈進自己懷裏,脫口而出的又是他的那句口頭禪。一個真正的孩子,會爲了喫不到奶而聲嘶力竭,會爲了母親短暫的忽視而哭天搶地。
而我這個世俗下的僞小孩,感官遲鈍,連嚎啕大哭都不會,更不懂如何讓他相信我。我攥緊拳頭,收起哭腔,笑得很勉強,傻乎乎地仰起臉望着他。我說,沈路,你爲什麼要跑回家。
他沒法回答我這個問題,天氣預報上海近半月都不會下雪,可這裏已然堆起了一片積雪。
他放不下我,於是他說,寶寶,我只是太驚訝了。
我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同他解釋,連忙扒開被子,對他說,哥哥,我不喜歡夏翊,我不喜歡他。我不要臉地喊他哥哥,那是我在心裏對沈路的稱呼。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沈路不相信我。他用包容一切的眼神在我心上剮開一道口子,不斷地安撫我,沒關係,沒關係,但他不說,嗯,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而這個誤會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虛虛實實,再無法分辨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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