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曉得那人是男是女,相片裏至多隻露了一條手臂,我這個小氣精,對着鏡子伸出胳膊,仔仔細細地瞧自己。
白是足夠白,曬不着太陽,是要比那條胳膊好看些。但我整天不是操縱鼠標,就是握着壓感筆,虎口結了薄薄的繭,比那隻漂亮的手掌不知差到哪裏去。
我受不了這樣無意義的對比,索性斷掉一切聯繫方式。沈路到底還是關心我的,同在上海的大學同學敲開家門,見到奄奄一息的我,大呼作孽哦作孽哦,儂怎麼跟小寧似的不懂事哦。我躺在牀上緊閉眼睛,同學以爲我睡着了,捲起袖子給沈路打電話,喂,哎對,是我哦沈哥,嗯,見到小阮了,在家裏呢。
聽見我的名字,我豎起耳朵做了偷聽的醜事。
同學語帶遲疑,又撥了電話給另個同學,婉轉得知我與副教授掰了的事,我心說怎麼扯到這事上來。他將電話撥過去,又是沈路接通,同學說,沈哥,我問過了,小阮和謝老師前幾天分了,謝老師這幾天也沒有見過他啊。
——這些個碎嘴子,我在被窩裏痛罵,告訴沈路做什麼,他在廣州同心上人喫早茶遊夜街好不快活,不必來管我的零碎破事。
我猛咳幾聲,同學掛了電話,進來對我好一番關愛,而後離開。
僅僅過了一天半,第二天晚上十點多,我坐在沙發裏啃桃子,叮叮噹噹的鑰匙聲近在咫尺,沈路拖着行李箱進門,風塵僕僕。我剛下啃了一半的桃子,頗有些近鄉情怯,兩月沒見着他,我問,路兒,你的案子結束啦?
他兩手空空,穿着齊齊整整,直奔沙發而來,用了十成力把我抱起來,我下半身離地,嚇得擡起小腿,用力勾住他的腰。兩根手指上的桃汁往指縫裏淌,沈路攥住我的手指,輕輕地舔,不讓桃汁繼續蜿蜒。我縮了縮手,怪不好意思的,啐他,髒不髒啊。
沈路不說話,擡起頭來,對準我的兩瓣嘴脣,撬開脣齒,急風驟雨地吻。我好久沒和他這樣親密,頓時腦袋空空,本能地迎合他,氣喘吁吁,他抱着我走進臥室,我忽然清醒過來,費力從他懷裏掙脫。
路兒,你不是——談戀愛了嗎。
我還遵循着所謂的道德標準,時刻謹記我倆的關係定位,關鍵時刻懸崖勒馬。
沈路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分了。
真是好巧,我一月前方纔踹掉根本談不來的大學教授,他這邊也和來自廣州的有趣知己分道揚鑣。
我半跪在地毯上,仰頭看着坐在牀沿的沈路。這麼一出,他的領帶被我蹭得歪歪扭扭。我曉得已經到家了,解開替他掛好纔是最優解,但我偏不。我往前膝行兩步,跪在地上,兩手替他重新系好領帶,掌心撫平微皺的襯衣,又是一個完整的沈路。沈路扣住我的手,居高臨下地看我,見了鬼了,我忽然發現他眼睛裏的血絲,以及要掉不掉的一顆淚。
我將他扯下來,扯到地上,同我面對面坐在一處。我渾身都在顫抖,他又沒有在說話了,空調嗚咽一聲,持續運作讓它疲憊不堪,選擇在此刻自我調解,停上一會。
——他需要我。
我很快意識到這個事實,我連忙手腳並用,爬過去抱住他,下巴擱在他的鎖骨上,磕得生疼,但我毫無知覺,我巴不得再痛一點,最好將他的痛苦悉數轉移,由我承受。
很明顯,上帝不給這個機會。我只好咬緊下脣,滲出血珠,以拙劣的方式陪他一起痛。
怎麼會有人不愛沈路?
是因爲他要回上海嗎,是因爲他不能留在廣州嗎,我越想越混亂,一片混沌,死活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不愛他。倘若是我,別說廣州和上海,在地球另一端都要追他過來。
那是沈路第一次對我痛下殺手,不動一兵一卒,真真是兵不血刃,讓我從裏到外死了個透徹。
幾個小時前他又故技重施,一具活屍在街頭遊蕩,二十分鐘的車程化作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沒有辦法,活屍也是要回家的。我生平鮮少的狼狽都是在他面前,今天破例展現給全上海人民一同瞻仰了。一個笨拙的醉鬼扶着欄杆,橫跨幾公里,一路進行醉酒行爲藝術表演——搖搖晃晃,走一步歇三步。
小區門衛自然認得我,也曉得我和沈路同住。老伯戴上眼鏡,從崗亭探出頭來和我說話,阮先生啊,你朋友在不在家啊,要不要我撥號給1801,讓他下樓來接一下你啊。
一陣血氣上涌,我連連拒絕,手指攥着欄杆,和老伯說,謝謝您了,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進了樓道,在電梯口坐下來。十一月的夜裏,風嗖嗖,還好小區管理得當,我一踏進樓道,密碼門應聲合上,隔絕了外頭的夜風。
瓷磚冰涼,就當給我醒酒了。
我想——
真是個蠢貨。十幾歲時還能稱得上一句漂亮蠢貨,這是讚美呢,還有一個多月就要滿二十九,怎麼能擔得起漂亮二字。
我該上樓去告訴他呢,我這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從頭到腳,從身到心,是死是活,都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這話放十年前,我還學不會怎麼表達,欲蓋彌彰地講,哥哥,我不喜歡夏翊。卻忘了之前是怎麼在他面前繪聲繪色地誇讚,誇讚小竇唯太酷了,我好喜歡,好喜歡這種感覺。
對不起,我該咚咚磕兩個響頭,給竇唯道歉。
擱當時的情境,他能信就怪了。
我垂頭喪氣,這不能怪我,像我這樣的蠢人,總是要死一回才能曉得利害。往後的幾年,我縫縫補補又活了過來,能活多久全指着沈路的吩咐。
明面上他對我言聽計從,可我這裏——裝着定時炸彈呢,他按一下,我就輕飄飄地趕去赴死。
我好想活啊,家裏的小陽臺上擺了好幾盆花,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我半夜睡醒總要去看看她們,看見這麼漂亮的花,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
聲控燈啪嗒亮起,我打了個噴嚏,在燈光暗下來之前,按開了電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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