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不忍
“燭都的麻雀,長得都比北疆的秀氣。”
傅九襄箕踞在席上,屋內燃着銀炭,他只在單衣外披了一件寬大的衣袍,紅帶束起他一頭散亂的長髮,臉頰邊還落着髮絲,犀利的眉眼被琉璃盞中的茶水沁的柔軟了下來。
“九哥說的哪裏話,同是麻雀,燭都的怎麼就比北疆的秀氣了!你這是看不起燭都不成?”說話的正是五皇子傅乾輝。
自從傅九襄被順帝罰禁閉後,傅乾輝就時不時偷溜進定北王府,帶些解悶的小玩意進來。
傅乾輝欽佩傅九襄,喜歡同這位戰功赫赫的將軍堂哥在一塊,他雖然有很多兄弟,但在宮裏長大的人,兄不成兄,弟不成弟,人人都恨不得將對方踩下去,以此能在父王面前博得歡心。
“你這麼空?太傅沒給你佈置學業?整日往我這兒落敗的定北王府跑。”傅九襄懶洋洋地嗅了一口茶香。
他曲着左臂,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案几,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伴隨着他手起手落時泛着瑩瑩光澤,傅九襄雖然十五歲就入了軍營,但他卻不是戰場上粗鄙糙狂的武夫,相反,傅小王爺過得可精緻了。
他愛穿黑袍,但那一黑到底的袍子卻必須得用巴蜀出來的雙面錦,錦緞上定要繡流雲紋,普通的流雲紋不行,還得要銀絲勾勒出來,沿着紋路妥帖繡上去的纔行。
北疆的玉面修羅最開始怎麼叫出來的?那可不是傅九襄大殺四方用鮮血造出來的勢。
相反,傅九襄的玉面修羅之所以在軍帳中流傳開來,是因爲他盔甲下的一身黑袍在日色下總是熠熠生輝,擡手投足間銀絲流光溢彩,再配上他那張少年意氣的囂張臉,最早,他是被打趣着叫做玉面將軍。叫他玉面將軍的人多半帶着嘲笑與輕蔑,那些老將總覺得傅九襄年少氣盛,彼時他尚且瞞着自個兒定北王的身份,北疆的將士只把他當做燭都來的公子哥,不知人間疾苦,穿着富貴,就算來了北疆也窮講究。
後來,有好幾次敵軍來襲將士還沒來得及穿盔甲,傅九襄每每都是一馬當先提着那把藏在腰間的水鬼刀,穿着一身彷彿裹了層銀絲的黑袍奔在最前方,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他站在馬上,提着蠻族人的頭顱,烏黑髮亮的眸子中帶着難掩的興奮,高挺的鼻樑上沾着蠻族人的血,一身戾氣油然而生。
慢慢的,再沒人叫他玉面將軍。
慢慢的,提起北疆,蠻族人只會想到被那位年少、俊美、狠戾屠殺的恐懼,聽說漢人都叫他玉面修羅。
蠻族人覺得玉面二字配不上傅九襄,這兩個字太秀氣,那人是修羅場中的王者、是大漠上的孤鷹,但修羅二字又過於暴戾,漢人的將軍總是帶着一股風骨,蠻族人理解不了。在草原中長大的蠻族人想不通爲何漢人死在沙場上,還能寫下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漢人骨子裏刻着的都是繾綣旖旎的血,這樣軟弱的民族,他們瞧不上,所以他們草原部落生生世世都想征服這個民族。
但北疆出了一位傅九襄,蠻族人稱他爲玉面修羅,草原部落的人用了他們最看不上的漢家文化向這位少年將軍俯首稱臣。
這是草原部落對傅九襄最大的敬意與尊重。
“九哥,你同我講講北疆吧?北疆是什麼樣的?聽人說北疆的雪能夠淹沒一名成年男子,這可是真的?蠻族人的力氣真的很大嗎?他們真的可以徒手把人的脖子擰斷?”傅乾輝對北疆心嚮往之,眼中盡是憧憬。
燭都城中金枝玉葉長大的貴人,提起遠方就只有明亮的嚮往。
傅九襄笑了笑,他轉着手中的玉扳指,似乎在思考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想了半盞茶的功夫,傅九襄也沒想出什麼所以然來,他起身,推門:“老五,咱們摘星閣喫酒去!”
傅乾輝瞠目:“九哥,父王不是罰你在定北王府中禁閉?”
傅九襄挑眉:“禁閉?”他放聲大笑,“禁閉是什麼玩意?老子不知道!”
那日進都,傅九襄便在摘星閣下停留許久,入夜後的燭都風情萬種,舞娘站在高臺上翩翩起舞,腳踩金鈴清脆作響,一壺千金的瓊漿玉液流水般地灑向護城渠,入夜後滿燭都盡是酒香,若是沿着城渠走上十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除了進都第一日傅九襄不懂都城官道佈防,再之後,他再沒在玄武大道上打馬而過。
傅九襄慢慢走在玄武大道中。
“九哥,你今夜出來喝酒真的無事?明日朝堂上若是有文官參你如何?”傅乾輝跟在後頭,憂心忡忡。
“文官參我還參的少?”傅九襄實在是待不住了,今日說什麼也要出來快活快活。
摘星閣就在前頭,他回頭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傅乾輝,微笑道:“你若是再囉嗦,我就把你趕回去了,回你的王府喝奶去。”
傅乾輝立馬閉嘴了。
兩人走了幾步,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突然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傅乾輝一聲高呼,他立馬看向了傅九襄,神情緊張。
燭都人無論男女,皆嗜酒成癮。
尋常人家中更是常備酒水,但蘇家不同,丞相鐵血自律,滴酒不沾大夫人常年信佛茹素,常常以佛家弟子要求自己至於大公子,孃胎帶下來的體弱多病,更是碰不得酒水。
“公子,四爺那邊來信了。”
蘇知璽挑了挑燈芯,燈臺中的燭光變得柔和明亮了幾分,他伸手,從鬆童手中接過了密信。讀完,他打開了香爐,將信件扔了進去。
鬆童欲言又止,蘇知璽瞥了他一眼,搖頭:“無大事。”
“公子,快到冬至了,咱們在府中好生歇着吧。”
其實也沒那麼快,如今才十月,滿打滿算,距離冬至還有段日子。
“近日燭都風雲鉅變,他急了。”蘇知璽望着跳動的燭火,揉了揉鼻尖,窗子未關緊,冷風灌進來,他下意識攏了攏指尖。
“抽空去一趟吧,不見面他不會安心的。”
“公子……”鬆童千百萬個不願意。
但蘇知璽面向看着柔軟,性子卻是個極堅定的,但凡他做決定的事情,就沒人能夠讓他打消念頭。
“大公子,丞相回府了,正在書房,喚您過去一趟。”外頭傳來一陣叩門聲。
蘇知璽朝鬆童點頭,鬆童領會了他的意思,先出去輕聲道:“稍等,大公子換身衣裳就過去。”
長廊中掛着徹夜不滅的燭燈,夜風吹過,蕩下一地搖曳的陰影,蘇知璽披着狐裘走在前頭,鬆童跟在後面提着筒燈,燈柄上掛着用以懸掛的鐵鏈,行走時發出細微的聲響。
蘇知璽在長廊中踱步,手中握着那串小葉紫檀佛珠,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着珠子,俊美的臉上看不出多餘的情緒,他眉眼低垂,斂下的睫毛在眼底掃出一片看不透的淡漠。
蘇郎儀的書房內燈火通明,鬆童在廊下替蘇知璽解下狐裘。
“鬆童,又是一年了啊。”蘇知璽望着漆黑的天幕,一聲輕嘆。
這天啊也不知是看懂了什麼,一片深沉,連半顆星子都見不到,頭頂的樹影婆娑,趁着雪停,院子中乾淨了幾分,天地間一片安靜,倒也勉強算是夜色撩人。
“大公子,今年會順遂的。”鬆童輕聲回道。
“盡人事,聽天命,這日子再苦,不也得過下去。”蘇知璽淺笑着自說自話,他念叨了幾句,獨自推門進了書房。
站在外頭的鬆童目送蘇知璽往前走,書房內溫暖如春,輝煌的燈火在剎那間包裹住了蘇知璽,但那光在鬆童眼中,卻是會吞人的鬼魅,他低頭不忍直視。
他們家大公子,日子艱難。
卻無人說。
屋內蘇知璽端正地跪坐在蘇郎儀面前,案几上的茶已經涼了,也沒人來添。
還是蘇知璽朝火爐中丟了兩塊銀炭,然後重新倒了壺熱茶,熱騰的茶水讓他一路走來的手腳都暖和了起來,原本被寒風吹得蒼白的臉色也逐漸紅潤。
蘇郎儀看了眼蘇知璽,皺眉:“你瘦了。”
“近日天冷,有些凍着了。”蘇知璽眉眼恭順,原本美豔逼人的五官都被他收斂了。
“趕在冬至前,將身子養好。”
父子兩生疏的竟像是陌生人,蘇知璽心中厭惡這般恭敬疏離,但對上蘇郎儀的鐵血手腕,他又徒生出了一股無能爲力。
現在還不到時候,蘇知璽掐着手心,在心中告誡自己,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忍了這麼多年,不能因爲如今局勢突變,就亂了心神,亂了棋局,現在還不到時候。
“諾。”蘇知璽不悲不喜地應道。
“前幾日可進宮見了皇后?”
“姑母一切安好,雀奴已向姑母請過安了,父親放心。”
蘇郎儀點頭,露出了今夜唯一的笑容,他囑咐道:“每月進宮請安別忘了,你姑母記着你孝順。”
“回去吧,天冷,好生休息,身子若有不舒服的找你母親,會有御醫來的。”
蘇知璽磕頭請安,正準備離開,就聽見端坐在席子上的蘇郎儀突然叫住了他
“雀奴,”蘇郎儀終日神情喜怒難辨,但這一刻他終日沉悶冷漠的臉上突然多了一絲多餘的情緒,那神情似歉疚,似無奈,只是片刻,蘇郎儀又恢復了肅默:“罷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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