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輾園客
好巧不巧,今日大朝會,辟雍放了月假,學子們不用上學,便約着一同上摘星閣喫酒,傅九襄剛進了摘星閣的門,就聽見大堂中一名學子義憤填膺道:“如今奸臣當道,吾輩皆爲南邑之子,必當血薦軒轅,誓死捍衛國本朝綱!”
“血薦軒轅,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
十餘名年輕學子振臂高呼,氣勢滔天。
傅九襄挑眉,南邑何時又多了一位奸臣?
“定北王北疆兵敗後竟然有臉回朝堂,真真是賣國賊!如今他又在朝堂中言語放肆,處處針對覃大人,打擊文官,長此以往,南邑文官地位堪憂,陛下包容寵愛傅九襄,簡直視朝堂律法規矩爲兒戲!”
傅九襄:“……”
何德何能,他這輩子竟然還能被人喚做賣國賊?
摘星閣的掌櫃都是人精,只要去過一次,就能把人家祖上十八代都給摸清楚,傅九襄去過摘星閣幾次,早就在摘星閣掌櫃跟前混了個臉熟,那羣辟雍學子討伐定北王叫一個風生水起,那架勢恨不得將定北王釘在恥辱柱上。
掌櫃膽戰心驚地拎着一壺酒,不敢上前,生怕跟前這位爺一個不順心就把店給砸了。
“小王爺,您要的酒……”
傅九襄陰晴不定,聽了好一會辟雍學子說的閒話,兀自笑了出來,“諾,那桌酒錢一起結了去。”
掌櫃鬆了口氣,腰都彎了下來,耷拉着一張笑臉送福九襄出門,等人走後,掌櫃立馬哭爹喊娘地往學子那桌走去,大喊道:“哎呦我的天爺啊,各位爺可別說了可別說了!小的做個小本生意,實在開罪不起定北王,各位爺可別在摘星閣中閒談定北王了!”
燭都的權臣王爵永遠都是高高在上,但凡出了一個傅九襄這樣掀起風浪的的人物,立馬就成爲了大街小巷百姓書生口中的談資。
不過區區一月,傅九襄就從北疆戰神淪爲了朝堂奸臣,同百官不和,與文臣作對,仗着陛下獨寵攪弄風雲。
百姓談起燭都風雲,只會將重點放在傅九襄的金枝玉葉的王爵身份上,一邊豔羨定北王深受陛下寵愛,一邊唾棄定北王人人喊打。
而上位者的目光則放的更遠,更深。
這一日,四皇子傅乾安的府中來了一位神祕人,此人一身白衣,頭戴帷帽,帽檐下墜着白紗,面容被白紗完全遮掩,白紗垂直腰間,來人站在皇子府的庭園中,雖看不清模樣,但通過那長身玉立的身形,依稀能辨出爽朗清舉的儒雅清正。
“先生,主子請您移步書房。”
“煩請帶路。”
白衣人款款走在長廊中,步履輕慢,一身白衣將他悉數籠罩,白衣下只能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摩挲着一串佛珠。
“先生,四殿下在書房中等您。”領路的小廝恭敬地朝這人行禮,打開了書房門。
“多謝。”
“是白先生到了嗎?快快請進,外頭冷,先生快進來。”年輕的四皇子殿下親自出來迎接,態度可謂是極其謙恭。
“四殿下金安,白盞見過四殿下。”
“快快快,白先生多禮了,本王侯您多時,茶水已經備好,只等先生前來一坐。”
名喚白盞的這名男子脫下帷帽,露出一張雅緻的臉,單看這張臉其實並無多大驚豔,眉眼平淡溫和,望着人時三分笑意,三分恬淡,剩下四分皆是寫滿了筆墨的書生意氣。
“先生近日在忙何事?不見蹤影。”傅乾安替白盞倒了杯熱茶,露出疑色。
白盞脣角帶笑,喝了一口茶,道:“上次見面,我就同四爺說過,稍安勿躁,凡是不應操之過急。”
傅乾安壓抑住心底的焦躁,沉聲道:“先生恐是不知如今朝堂局勢多變,我如若再繼續等下去,怕是連出局的機會都沒有了,先生,我等不住了!”
“據在下所知,如今丞相一黨同安定王正鬧得不可開交,四爺如今在此時插手,只怕會得不償失,兩邊皆不討好。”
傅乾安面色凝重,許久過後,纔開口:“白先生,誰說本宮要討好兩邊了?本宮要做的,從來就不是依附相黨,白先生未免過於小看本宮了。”
“四殿下雄心偉略,在下自然欽佩,只是,殿下輕敵了。”
“先生此話何意?”
“定北王十五歲前往北疆,區區幾年便能在北疆八城站穩腳跟,難道殿下當真以爲定北王靠的是遠在燭都的陛下?”
傅乾安嘴脣微動,無言反駁。
“定北王文韜武略,馬上可殺外敵,馬下可治八城,北疆八城住着的都是些什麼人?早些年各地慘遭流放的罪犯、江湖上窮兇極惡之徒、不顧正邪的油滑商賈,這其中哪一羣人拎出來都是南邑的毒瘤,但傅九襄卻將他們治理的服服帖帖,四殿下,這可不是常人能有的手段。”白盞語氣緩慢,但卻帶着令人信服的力量。“那按照先生所想,本宮還需忍耐多久?”
白盞一介白衣,能讓當今四殿下以禮相待,靠的可不是那張平淡無奇的臉。
白盞是三年前來的燭都,來時不過是一名默默無名的白衣先生,就是這樣一名白衣,卻在才子輩出的豎柳巷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三年前的夏日,豎柳巷中聚集了百名學子,同這位白先生展開了清談,上至朝堂政務,下至九州風情,外至西域十八部落興盛衰敗的歷史緣由,內至南邑自開國後古往今來發生的種種大事,其中學問沒人能比得過白盞。
整整三個月,白盞在豎柳巷中住了三月,以一人之力辯敗了燭都所有前來挑戰的書生學子白衣客卿,那年的燭都似乎格外炎熱,漫長的夏季過後,隨着第一場秋雨,白盞此人也被燭都各大世家推崇,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前往白盞於城郊的輾園,金銀錢財玉石錦緞堆滿了輾園,儘管如此盛況,但白盞依舊每日只在豎柳巷和輾園中往來,沒有應承任何人。
燭都官員貴眷皆愛在府中養客卿,白盞此等才情,更是讓所有人趨之若鶩。
輾園輾園,那一年白盞果真讓燭都所有高門輾轉反側,難投所好。
沒人有知道,白盞一直在等燭都的人上人。
直到當今陛下第四子叩響了輾園的大門,白盞在這一年的秋末,悄無聲息地成爲了四皇子傅乾安的入幕之賓。
傅乾安在人前一向低調,是順帝所有兒子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皇子,四皇子的母妃又沒有什麼母族勢力,滿朝文武包括傅乾安的幾個兄弟都沒有將他放在過眼裏。
當今格局,背靠謝家的三皇子傅乾毓同背靠蘇家的五皇子傅乾輝自成兩派,在朝堂中明爭暗鬥,在順帝眼皮子底下結黨營私。
至於這位四皇子,在外人眼中似乎只是一個每日在皇子府中讀書作畫的閒散王爺。
“白先生,三年前我找到你,你說時機未到,如今朝堂格局瞬息在變,如若再等下去,恐生變數。”
“殿下,朝堂的變數越多,您的機會就越多。”白盞摩挲着手中的佛珠,淡然道:“自從北疆兵敗案之後,定北王從北疆回都,相黨的人就一直在自亂陣腳,先是急匆匆將薄守義從北疆叫回來狀告傅九襄,失敗後又讓他慘死在了懸泉置,一樁樁一件件下來,殿下您仔細瞧瞧,那定北王可曾有絲毫的折損?”
傅乾安吶吶道:“父王疼愛定北王……對他多有容忍……”
白盞一聲輕笑,那語氣中的嘲諷也不知是對着誰發出來的,“四殿下,在下就問您一句,當今陛下是那種是非不分、一顧寵愛臣下之人嗎?”
“先帝在世時奪嫡情況何等慘烈,陛下當年既不受先帝寵愛,又沒有讓先帝忌憚的兵權,卻能登基,這其中可不只是丞相扶持的功勞。當今陛下殺伐決斷,登基後勵精圖治,一心想要給南邑個萬世清明的朝堂,定北王能在陛下面前站穩腳跟,難不成真的是靠老定北王獨子這一身份嗎?”
“還請先生明說!”傅乾安神色越來越認真,他不解提問:“滿朝文武皆認爲父王如今是因爲寵愛定北王,所以纔對他的狂傲不羈諸多容忍,在下愚鈍,實在看不透父王此舉背後還有和深意……”
傅乾安這個人,的確是有手段、有心思。
他作爲堂堂四皇子,能夠在客卿面前放下身段,百般討好恭敬,能屈能伸,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白盞頓了頓,擡頭問道:“四殿下,當今朝堂丞相獨大,如若是您,會如何面對這一局面?”
傅乾安思索片刻後,開口道:“丞相經營南邑朝堂幾十年,朝野上下滿是蘇黨門生,如若在此時貿然對上相黨,宛若蜉蝣撼樹,應當徐徐圖之,以溫和手段軟化相黨格局。”
“那若按照殿下所想,徐徐圖之瓦解相黨,需要多久?”
傅乾安沉默了,他望着嫋嫋升起的煙霧,搖頭:“時日不定,但定不會是一朝一夕能成之事。”
“當今陛下已到了立太子的年紀,四殿下覺得,陛下還能有多少時日還朝堂一個乾淨?”白盞就連說此等大逆不道之話時都依舊淡然無比,眉眼不挑,這世間彷彿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動容。
“父王……父王身強體健,白先生此話慎言!”
傅乾安說這話時自個兒都沒什麼語氣,他若是真覺得順帝身強體健,又怎會在入冬後就幾次三番寫信給白盞催促他過府一敘。
“先生的意思,定北王於父王,還有其他作用?”
白盞搖了搖頭,“如今局勢模糊,暫且看不清,所以我讓殿下稍安勿躁,且等局勢再明朗些許,再作打算。一個月,不出一個月,就能看清陛下究竟想做什麼了。”
白盞這番話說的篤定,傅乾安也不自覺被帶的沉穩了下來。
茶水已經涼了,傅乾安在替白盞添茶水之際說起了今日他聽到的一件趣事。
“前幾日,揚州館中發生了件小事,郎中令李燃同謝家一位後生吵了起來,將揚州館的大堂都砸了。”
白盞同李燃這種紈絝子弟一向沒什麼交集,他聽得興趣泛泛。
“謝家那位後生名叫謝清運,倒是同老三走得近,探子回報說,謝清運找到了老三唸叨了好一通,老三一個皇子,竟然私底下放話說定會替他向李燃討個公道,真是跌面子的緊。”傅乾安說着玩笑話,姿態放鬆。
倒是白盞,再聽見三皇子的名號後,皺眉:“殿下往三皇子府上安插了探子?”
傅乾安一愣,低聲詢問:“先生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撤了吧,近日燭都多事,殿下還請將安插在各位大人府中的探子收回來,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白盞轉動着佛珠,端坐在軟墊上,身形如雪中翠松石中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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