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明世
天子雷霆之怒積壓而下,謝琨被順帝罵的措手不及,根本沒了辯駁的思路,他面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一粒接着一粒滾落進領口,後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打溼了。
“陛下,微臣……微臣乃監察院御史,監察百官,今日彈劾五殿下,只是職責所在,並無異心,還望陛下明鑑!”
“謝大人!”覃雋躬身而出,言辭犀利:“謝大人一片丹心,可真是讓人動容啊,只是不知大人是否真能如此剛正不阿,謝清運同李燃於揚州館有過糾紛,鐵證如山,大人所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日大人家中公子牽扯進此案,不知大人能否一如以往公私分明!”
謝清運乃謝琨獨子,如今尚在辟雍中上學,日後定是要入朝堂的,在此之前,他身上不能有污點,這也是今日謝琨寧願要把五殿下拉下水,也不想讓謝清運牽扯到李燃案中來的緣由,只是,覃雋又是哪裏來的那封信!
謝琨怒火中燒,今日這一切,究竟是事出突然,還是早已被人謀劃於心?謝琨心中一股冷氣油然而生。
順帝冷哼,他面色鐵青,一揮衣袖,“謝琨,朕看你也不過如此!監察院口中的監察百官,自省本身,也不過如此!”
“目光只會放在燭都這方寸之地,朕的百官啊,你們也不睜開眼睛瞧瞧,燭都外頭都成什麼樣子了!”
順帝將手邊的奏摺一股腦扔到了謝琨身上,“今歲幽都雪災,你們幾時向朕上奏過?幽都流民肆虐,當朝的哪位官員曾向朕言明此事!李燃案,一件李燃案就把朕的文武百官給困住了,你們可真是好樣的!你們可真是百姓的好父母官!”順帝氣得發笑,他指着李孟,“李孟,你們李家是絕後了不成,朕倒是要問問你,你還要怎麼查,你們說定北王有嫌疑,好,朕把定北王發落下了昭獄,你們倒是給朕查啊!你們說沈萬山辦事不力,好,朕讓沈萬山閉門思過,那你們倒是給朕找一個能替沈萬山辦案的人出來!”
“陛下息怒”
百官紛紛下跪,一聲高呼。
“息怒?”順帝冷眼看着跪在地下的文武百官,“養了一堆廢物,讓朕怎麼息怒!”
“陛下!”李孟跪着出列,他磕了一個響頭,聲淚俱下道:“陛下,微臣痛失愛子,家中老母如今尚病倒在牀,府中大夫人整日以淚洗面,陛下,微臣只想替慘死的愛子找一個公道!御史大人,今日李某在這金鑾殿中,只想問您一句話,我的兒子,究竟是不是謝清運害死的!”
謝琨面色一變,他怒吼了一聲:“李孟你別在這裏血口噴人!”
“夠了!”順帝沉聲,他掃了一眼蘇郎儀,如炬的目光中帶着一抹探究,“李燃案牽扯進了五殿下、三殿下,傳朕旨意,傅乾毓、傅乾輝、謝清運三人入廷尉寺接受調查,謝韓呢?朕不是說了,讓他暫領沈萬山調查李燃案,他人呢!”
“奉常……”謝琨又滾了出來,他低頭哆嗦道:“啓稟陛下,奉常昨日突發急症,謹遵醫囑於家中休養……”
謝韓是鐵了心不願出山,昨日他就讓人給謝琨傳話,讓他於今日朝會中向順帝告假。
這位一心向往求仙問道的奉常連金鑾殿都不願進。
“反了反了,都給朕反了!謝琨,回去告訴你兄長,他若是真病的連府門都出不了了,那就別給朕當這個奉常!”
今日朝會,人人自危。
下朝後,廷尉寺就接到了順帝的聖旨,沈萬山不在,領旨的是沈萬山的副手田甄,在宣旨太監宣完聖旨後,田甄整個人都化在了原地,彷彿下一刻就要羽化昇天了。
“田大人,田大人?”宣旨太監反覆喊了田甄好幾聲,田甄纔回過神來。
他趕忙磕頭,高呼:“微臣謹遵聖意!”
人走後,田甄扇了自己好幾巴掌,恍恍惚惚地抓着身邊人問道:“我方纔沒聽錯吧?陛下命咱們將三殿下、五殿下給扣進昭獄?”
“大……大人您……沒聽錯……”廷尉寺衆人也是彷彿被雷劈了般焦在原地。
站在最後頭的蘇知璽神色平淡,看來今日金鑾殿上,熱鬧得很啊。
這邊廷尉寺領了順帝的旨意,風風火火帶着人去往兩位殿下的府邸,準備將人請進昭獄,那邊謝琨被順帝罵的狗血噴頭下了朝,連家門都不敢進直接去找了兄長謝韓。
謝韓這位也算是手握重權的兩朝元老,高坐奉常之位,在經歷了先帝奪嫡、丞相專政之後,毅然決然避世不出,硬生生在燭都的靡靡風氣下活成了一位風仙道骨的老人,也算是燭都朝堂中的一位妙人。
這位一心求仙問道的奉常於多年前就搬到了燭都郊外,以道教發源地爲名建了座三清觀,且自詡爲三清道人。謝韓同謝琨雖說是一母同胞,但兩兄弟年歲相差大,性情不同,一個淡然處世不問俗塵,一個在紅塵中蠅營狗苟,自從謝韓退出燭都朝堂後,謝琨就與這位兄長甚少來往。
他是個俗人,手中放不下權勢,心中舍不下錢帛,謝家百年清流人家,他兄長能做到心有明鏡臺,無處惹塵埃,但謝家幾百口人,如若每個人都像他兄長那般,謝家早就該沒了。
“這位善人,我家道長有請。”
謝韓一個月有半個月都會住在這三清觀,觀中人煙稀少,香火寥寥,雨雪夾雜着枯葉在半空中打轉,遠遠地,就瞧見觀中小亭內坐着一位道長。
“問兄長好。”
謝韓穿着一身藏黑色的道袍,白鬚飄飄,手中執着一卷古書,石桌上放置一座小丹爐,丹爐中不斷升起嫋嫋菸灰,他的面相慈悲,雙脣雖然緊閉但卻給人一副笑感,看上去極其和藹。
聽到動靜,謝韓睜開雙眼,倒了一杯清茶,“天寒地凍,過來一趟辛苦了。”
“兄長,今日陛下於朝會中……”
“清淨地只談清雅事,這是入冬後收集的第一捧雪水,泡出來的茶甘甜清香,回味無窮,你嚐嚐。”
謝琨就像是施展全身力氣,但打在了棉花上,疲軟,無奈。
近十年的時光,他這位兄長避世近十年,如今憑他三言兩語,怎麼可能請的動他出山?陛下可真是把出了鞘的刀夾在他脖子上,還不准他後退!
“兄長,今日我說的話,您即便是不想聽,做弟弟的也得往下說!”謝琨喝完謝韓遞來的茶,語氣低哀:“咱們謝家,如今前有狼,後有虎,百年世家傾頹不過一瞬,陛下對丞相愈加不滿,早已不似當年,當年所受之氣如今決計不會再次發生。”
“長規,上次你來見我,是三月前。”謝韓伸手摸了一把鬍子,嘆氣,“咱們兄弟兩,人各有志,你在紅塵中打滾,我效仿雲中仙客,你又何苦要將我拉回朝堂?”
“謝家百年,可你又是否知道,這世間從來都是熱鬧繁華轉瞬即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滄海桑田,彩雲易散琉璃脆,長規,謝家存在百年,命數已盡,你我都握不住的。”
謝琨捏着茶盞,低聲質問:“兄長,我不信!憑什麼蘇家能坐穩高臺,咱們就不能?自太祖進關咱們謝家就是高門世家,蘇家那時候在哪?不過是從嶺南提上來的家族,蘇郎儀能當權臣,憑什麼我不能?”
“蘇家有五殿下,咱們謝家有三殿下!後宮中蘇家有皇后,咱們有溫曦貴妃!兄長,你憑什麼說我握不住?”謝琨言辭激烈,神情憤懣。
“憑什麼?”謝韓笑了,他目光悠遠,溫聲道:“十年前,陛下初登大寶,朝堂百官一片向榮,人人都有一顆濟世爲民的雄心壯志,陛下提拔輔佐他登基的李孟、光祿海、蘇郎儀位列三公,九卿中又以我們謝家爲首,三公九卿各司其職,那是陛下從先帝手中學來的制衡之術,只是,陛下他,畢竟不是先帝……”
“先帝何等手段?那是帶着十萬大軍隻身入嶺南掃平南疆十萬大山收復大半江山的千古帝王,順帝不過是一個從小在燭都溫柔鄉中長大的皇子,最後能登基靠的都是輔佐他的蘇郎儀,一無兵權,二無實績,這樣的帝王,怎麼可能控制得住蘇郎儀這樣的權臣!”
“當年我不是沒有力排衆議勸阻陛下收回丞相手中的大權,當年我不是沒有提過吏治改革,可是一封封奏摺遞上去,不是被蘇郎儀手底下的人截下來,就是成了陛下耳邊的穿堂風!”
“謝家到頭來,成了整個燭都的笑話,謝陵死的那年,才十五歲!他跟着趙熙去南疆平定苗疆餘孽的時候才十五歲!長規,我此生唯一的兒子,死在沙場上的時候才十五歲!”謝韓捶着心口,他一向稱自己爲三清道人,可到頭來,他纔是真真正正被困在過往中的可憐人。
謝韓嫡子,謝家長孫謝陵,當年也是燭都風華正茂、玉樹臨風的公子哥,且謝陵一改謝家書生雅氣,從小便顯露出上戰殺敵的英勇之氣,謝韓不拘獨子從文或者從武,謝陵十五歲那年,他自請參軍,成爲了細柳營主將趙熙的副將,跟隨趙熙前往南疆平定苗疆餘孽。
在這場戰事中,年輕的謝陵死在了南疆的十萬大山中,刀劍無眼,將士能死在沙場中,也算是死得其所,謝韓痛心之餘,無怨無悔。
但就在趙熙大軍班師回朝後,朝野上下漸漸有了風聲,說那謝家公子之所以會戰死沙場,都是因爲受到了趙熙的針對,南疆大山中遍佈瘴氣,士兵開戰前都要服用抑制瘴氣的湯藥,但偏偏謝陵賬中湯藥總是不夠,流言指來指去,直指趙熙。
而趙熙,是丞相蘇郎儀的養子、心腹。
這一年來謝韓屢次與丞相蘇郎儀政見不合,再加上不久前他又向順帝提出削弱相權組建尚書檯以此分化三公權利,一時間陰謀論甚囂塵上。
十年前的謝韓正氣凜然,於金鑾殿中同蘇郎儀發生爭執,下朝後,他長跪高堂鏡前,力求順帝徹查此案,趙熙掌管五萬細柳營,其義父又是當朝宰輔,朝中無人敢爲已死的謝陵爭論。
順帝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讓謝韓更是心寒,那年冬至,謝韓在金鑾殿中丟棄了頭上的官帽,脫下了一聲袍服,大笑三聲,似癲似狂,仰天大笑出門去,只留下一句
“陛下,微臣此生,再不入金鑾殿,再不食君之俸!這天下太平,萬世清明,就靠陛下啦!”
至此,奉常謝韓再未入過金鑾殿一步,未見過順帝一面,這污穢陰糟的朝堂,他躲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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