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舊沉痾
自從幽都大亂後，沐羽眼睜睜瞧着幽都百姓死傷無數，揭竿而起的義者不過少數，大部分人不過是想接着這場亂世謀取一條生路，幽都一亂，本就因暴雪而受難的無辜百姓更是成了喪家之犬，家中有錢財的人皆居家北上，一時間北疆涌入了許多流民。
醫館被燒了，沐羽成了無家之人。
他的師傅雲遊四海，一年也回不來一次，沐羽不知道該去哪裏，他的懷中只揣着當初傅九襄留下來的信，他原本以爲傅九襄和蘇知璽或許是北疆的貴公子，所以他跟着幽都的商隊北上去了北疆，只是他還到了北疆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就被千山尋到了。
說是定北王請他入燭都醫治病人。
醫者仁心，再加上沐羽從前也聽說過定北王的英勇事蹟，聽了千山的話便答應了。
一股威嚴氣勢壓在了沐羽頭頂，竟然是他！
沐羽認出來了。
“定北王？”沐羽震驚地望向傅九襄，“蘇野兄？”
“這是咱們王爺，不是什麼蘇野。”青山在一旁提醒道。
“行走在外，蘇野是本王的化名，沐大夫見諒。”
故人相逢，沐羽又想起了當日沙城醫館的慘狀。
他突然想到，定北王既然大肆找他，那病的人是……他擡頭，“是那位公子病了？”
“雀奴昏了好幾日，昨日才醒過來，你給他把個脈吧。”
青山掀開了帷帳，蘇知璽半靠在軟枕上，他茫然地望着遠處，問道：“沐羽大夫來了？”
蘇知璽望錯了地方，盯着博古架說着話，沐羽震驚地看着傅九襄。
傅九襄握着蘇知璽的手，輕聲道：“來了呢，就坐在邊上，你沒瞧見他的模樣，比起從前來黑了不少。”
蘇知璽笑了出來，“沐大夫一路過來，披星戴月，辛苦了，是阿野失禮了，竟然沒讓大夫休息片刻。”
沐羽擺了擺手，“在下替公子診脈。”
沐羽沒有想到，當初沙城如玉的公子哥，如今竟然瞎了眼，病的形銷骨立。
“主子，白府那邊派了人過來，午後白老大人出殯，白家兩位老爺詢問主子是否前往。”
“去。”
這種場合傅九襄肯定要去。
蘇知璽靠回了軟枕上，“如今沐羽大夫到了，你也不用憂心了，去送老大人最後一程吧，老大人見着你會安心的。”
“主子，千山一路奔波，眼下正在洗漱，晚些時候讓他過來東院照看公子，小的跟您去白府。”青山跟了出來，在一旁說道。
蘇知璽這邊離不了人，如今千山回來了，總算傅九襄跟前也能有一個隨行的人。
如今事情多，傅九襄是半點都不能休息，這邊剛安排好了沐羽，就得出門。
鄭伯眼瞧着傅九襄馬不停蹄地出了門，站在門口神色憂愁，只替主子覺得累。
好在如今那位沐神醫來了燭都，蘇公子這病也該有好轉纔行了。
這蘇公子病着，滿王府都跟着提心吊膽。
“幽都如今適合情形？當初我與阿野回來得急，後來燭都又風波不斷，都騰不出手打聽幽都那邊究竟如何了。”
提起幽都，沐羽面色憂愁。
他是被師傅在沙城城門口撿到的孤兒，他生於沙城長於沙城，可以說在這之前他連沙城門都沒出過，可自那日醫館大火之後，沙城就成了亂葬崗。
暴雪凍死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病殘，青壯年拎着武器衝出了沙城，搗亂了幽都。
“蘇公子，沙城已經亂啦，太守和刺史都出事了，地方官員軟弱無能，百姓們霸佔了太守府，號稱要在幽都進行無主之治，誰都能管事，可誰都管不了事，什麼雞鳴狗盜之事都出來了，地方官員關上門醉生夢死，百姓們在冰天雪地裏走投無路，有錢的有門路的都從幽都派跑出來了，公子，陛下怎麼還不派人治理幽都啊？”
蘇知璽悶聲咳着，“朝中之事，非你我能夠插手的。”
沐羽一聲哀嘆，“是啊，我從幽都一路走到北疆，瞧着這世道，當真是要不行了。北疆刺史裴元漠聽說是個清官，可我一路過去，卻也是見餓殍遍野。”
“北疆是交戰地，與幽都這種都城情況又要不一樣一些。”蘇知璽說了好些話，眼下有些累了。
沐羽也反應過來，他拉着蘇知璽說太多了，把好脈後便退了出去。
“小神醫，公子這病，你瞧着如何？”千山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此刻正抱劍侯在廊下。
沐羽是見過千山連夜冒着大雪千里疾馳的模樣，他到如今見了青山腿肚子都在打顫。
“我和你說着話呢，你發什麼抖？”千山用劍戳了戳沐羽的腿。
千山苦笑，他哪裏是發抖，他是再也不想回憶起這幾天的快馬加鞭了。“之前公子在幽都，調養着體虛之狀好了許多，可我今日把脈，公子是不是回了燭都後受了重傷，失血過多，但又用猛藥吊着命，兩相相沖，不好弄啊。”
千山皺眉，“燭都每一個大夫敢說能治好公子這病，若是好醫，王爺能讓我千里迢迢趕到北疆將你帶回來嗎？”
“不知公子病因究竟是爲何？我要先知曉了病因，纔好對症下藥啊。”沐羽神色凝重，“就好比公子若是被人下了藥，我得知道下的究竟是和藥才能開方子。再者公子若是被人下了毒，那我更不能亂配方子了，世間毒物不勝其數，用錯了藥立馬就能一命嗚呼！”
千山聽得一驚一乍，他一臉憂心：“公子的病因，還是得問王爺。”
兩人在院子中說了好一會話，沐羽一路從北疆過來，身上穿的衣裳早被磨破了，冷風一吹，他凍得連鼻尖都是紅的。
鄭伯過來將沐羽接去了提前備好的客房，一時間院子中又恢復了安靜。
唯有廊下的風鈴在寒風下發着聲響。
蘇知璽靠在牀榻上，聽着外頭的動靜，心中一片寧靜。
自從眼睛瞎了之後，蘇知璽變得平和了許多，心中的那些戾氣和不公彷彿都在沒日沒夜的黑暗下消失不見了。
蘇知璽摸索着從牀上起來了，他找不着鞋襪，索性赤着腳下了牀。
屋內不知是不是傅九襄特意吩咐過了，所有絆腳的桌凳都被收了起來，蘇知璽一路走過去無比平坦。
吱呀一聲，蘇知璽推開了屋門。
靠在欄杆上的千山見着蘇知璽突然出來，嚇了一跳。
特別是蘇知璽只穿着一身中衣，千山趕忙進屋給他披上了狐裘，“公子，您這連鞋襪都沒穿，小的讓人伺候您穿好鞋襪，再扶您出來走一圈？”
千山邊說話，邊朝外邊的侍衛招收，“去和鄭伯說一聲，找一位侍女過來，伺候公子穿衣。”
從前定北王府是沒有侍女的，但如今蘇知璽病着，許多事情一堆軍營中的大老粗也顧不來，鄭伯便臨時找了人牙子買了十多位模樣周正來歷乾淨的侍衛，安置在了雜院中。
今日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侍女們手腳麻利，很快就伺候蘇知璽穿好了衣裳，千山知曉蘇知璽不愛人攙扶，他便緊跟在一側，有臺階時便提醒蘇知璽擡腳。
蘇知璽慢慢走在王府的遊廊上，寒風吹得他分外清醒。
“我去偏廳等着王爺吧。”蘇知璽輕聲道。
“這……”千山不敢隨意答應。
外頭這麼冷，若是一路走去了偏廳，指不定蘇公子又要凍着了，回頭病倒了，受訓的又是他們這些伺候的下人。
蘇知璽像是猜到了千山心中所想，他淡淡道：“我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知道，回頭有什麼事，王爺不會怪到你們頭上來的。”
他不想當一個被傅九襄養在深閨的廢人。
今日和沐羽一番談話下來，蘇知璽終於清楚地意識到，他不能再這樣病下去了。
蘇家還沒倒下，那些手持刀刃的人還活的很快活。
這個喫人的世道，憑什麼只有他蘇知璽爲魚肉？
傅九襄頂天立地，他也不會差！
他蘇知璽什麼做不到？
燭都的風雲是他攪亂的，蘇郎儀進出昭獄是他的手筆，謝清運如今是燭都大街小巷討論的在逃嫌犯，也是他的計謀，蘇謝兩家如今焦頭爛額，尚且還在奮力籌謀生路，他蘇知璽憑什麼躺在牀上成了一個廢物？
他這條命，從來都不由自己做主。
可今日過後，誰也掌控不了蘇知璽。
他要這世間，再無蘇家大公子。
他要堂堂正正地活下來，傅九襄能活得頂天立地在北疆建功立業，那他也能掙脫束縛住自己的枷鎖！
那些困住他的陰暗和詭譎，總有一天會被洗刷乾淨，他再也不要走修羅道了。
那條路太苦了，他選擇回頭是岸。
世間八苦，他再也不要嘗那滋味了。
從前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那是爲了在蘇郎儀手底下撿一條命，可從今以後，他要爲自己而活。
燭都有那麼多人上人，他們自以爲生來便高人一等，蘇知璽偏要打破這些陳規舊俗，什麼王權重臣、富貴權謀，都是沉痾！都是狗屁！
他要捧他的阿野坐上誰也不敢惹的高位！
蘇知璽不信命。
不信命，纔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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