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刘善质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应着,“不必客气。這种事我见得多了,不過三杯酒而已,不算什么。”
苏月以前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尤其她一门心思执着于白少卿,即便人人都說她是宜春院第一,她也沒敢向她讨教過琴艺。后来又出了换琵琶那件事,彼此间的矛盾更深了,要是沒有长公主府挡酒那件事,苏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她打交道。
然而就是紧要关头的挺身而出,让她重新对她有了认识。或许她也是個有侠义心肠的人,撇开感情方面的一根筋,也是個可堪结交的人吧!
“以前的事,就此两清了。”苏月道,“往后我愿与娘子和洽共处,多個朋友,总比多個仇敌要好。”
刘善质自打上回受了她的恩情,对她也有了改观。只是心裡怯懦,怕她瞧不上自己,才不敢轻易向她示好。這回她主动接近自己,实在是意外之喜。其实女孩子之间建立友谊并不难,就算有些纠葛,解开了,說和好也就和好了。
“那件事,原本后果很严重,哪裡是三杯酒能抵消的。我還是欠着辜娘子的情,留待以后慢慢报答吧。”她說着,抬起了眼,几次欲语還休,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
苏月知道她要說什么,自己先道破了,“我和白少卿,当真沒有什么,請娘子相信我。”
刘善质叹了口气,惨然道:“我也明白,是我捕风捉影了,仿佛找個人怨恨,就能给自己交代似的。”
“娘子当面问過少卿嗎?”苏月想了想道,“前几日我在园裡遇见過他,据說是去陪都公干,沒在上都,你找不见他,或许就是這個缘故。”
“可他如今回来了,也還是沒有见我。”刘善质苦笑了下道,“是我缠人,缠得太紧了嗎,他怕我了……我只是心裡沒底,患得患失。他是朝廷官员,我不過是個伎乐,我配不上他。”
所以爱让人卑微啊,如果不爱,自己就是三只眼的马王爷。
苏月见她痛苦迷惘,也找不到說辞来安慰她,只道:“你们是在梨园相识的,他早前沒有嫌弃你,现在也不能因此挑剔你。或许就是公务忙,或者家中有事,顾不上了。”
刘善质调转视线望向她,“可他进来巡园,见了你,却沒有時間见我,实在让人伤心。”言罢略顿了下,又对苏月道,“我的话,兴许会让你反感,但我還是要說,他对你,颇为上心。”
苏月愣了下,“少卿的确提拔過我,但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想是你误会太深了。”
“梨园那么多前头人,你初来乍到,他为什么只提拔你?”刘善质道,“他不是那种急不可待的男子,既然栽培你,就說明对你另眼相看了。”
明明知道人家有异心,她也沒有骂上两句,這让苏月很不解,“那你還念着他?”
刘善质陷入沉默,良久才道:“与其說念着他,不如說我对离开這裡,始终有执念。我們前朝的旧人,都是签了身契的,如果沒人助你,這辈子只能熬到死。我沒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他,他說過,要带我出去的。况且我心裡也确实喜歡他,早前海誓山盟,言犹在耳,他应当不会骗我的。”
所以那么多的痴情女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苏月也沒法過多劝解,只好含糊安慰两句,就同她别過了。
時間缓慢地流淌,出了正月,天一裡一裡暖和起来,上都内外终于染上了一层春色。冬日排演在大乐堂,点着火盆才不至于冻僵手,到了春天,太乐丞下令挪到夹城中间的那片空地上,乐场很简易,四周拿行帐围起来,内敬坊、太乐署和吹鼓署的人,都可以来這裡共演。因为地方够大,连小部也露面了,一群孩子吱吱喳喳地套近乎,围着她们叫阿姐,日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颜在很喜歡孩子,望着他们感慨不已:“看见他们,就想起家裡的侄儿了。”
苏月调侃她:“你才多大年纪,家裡的侄儿和你一边高了?”
颜在直咂嘴,“我就是這么一說嘛。”
反正想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发她的乡愁。
然后引发乡愁的机簧靠近了,初四排演那天见過的绝色少年走到她们面前,扬着一张明媚的脸问她们:“春暖花开了,阿姐可要摘花?”
之前听春潮說起過,小部的围墙外有两棵很大的桂花树,每年前头人都会托那些小乐工帮着摘桂花。
苏月问:“這個时节,木樨开了嗎?”
少年說:“桂花到了秋日,香气才最浓郁。春日有春日的香花,譬如茉莉,還有白兰花。”他說着,目光调转向颜在,专注地望着她,“阿姐,你同我以前认识的人长得有几分像,看见你,就觉得格外亲切。”
颜在是個单纯的人,听了很高兴,“那日后得了机会,一定要见见她。”
那少年沒有接话,笑了笑道:“等花开得盛了,我给阿姐们摘花。”那笑容,简直艳色动流光,复又对颜在道,“我是孤儿,沒有姓氏,阿姐以后就叫我青崖吧。”
這么出众的少年,竟然沒有家人,忽然让人理解,为什么他对身边的過客都念念不忘了。
颜在很同情他,自然多了几分亲近之心,欣然說好,“過两日宜春院裡做春饼,我們自己下厨,等我做成了,送几個给你尝尝呀。”
一来二去的,渐渐熟络了,回到直房,颜在還沉溺于青崖的美色无法自拔,“世上竟有长得這么好看的小郎君,简直比姑娘還标致啊。”
春潮闻言偏头问:“谁?青崖?”
苏月說是啊,“還說要帮我們摘花呢,长得好,脾气也温和,别不是個小神仙吧!”
春潮却打破了她的幻想,“在這梨园,长得好不是什么好事。小部的那些孩子,入园的时候大多只有十一二岁,当年青崖就是其中最出挑的一個。有一回登台被增王看上,带回了私宅,過了十来日才送回来,回来的时候小命只剩半條,险些死了。那时候城裡乱得很,沒有大夫,靠内丞胡乱抓的几剂药,勉强挺了過来。所以說么,活到新朝的乐工,個個经历過苦难,随便拉出一個来,都有一长串的故事能讲给你们听。”
苏月和颜在面面相觑,很为背后的隐情震惊。
春潮摆弄着笸箩裡做了一半的荷包,重新穿上了针线,一面道:“可能因为有過可怕的经历,青崖其实不大好相处,小部的人不怎么愿意和他打交道,他时常孤零零一個人。”
颜在說怎么会呢,“我看他为人爽朗得很,沒觉得不好相处啊。想必是因为那件旧事,周遭的人对他有成见吧,虽說都苦,但他苦過了头,也让人忌惮。”
春潮曼应着:“這话有些道理。沒法合群,所以他宁愿和内敬坊的人打交道。内敬坊裡全是女郎,女郎的心肠软,都会谦让着他。”說完又去调侃颜在,“你可仔细,别因怜生爱,被那小郎君拐去了。”
颜在红了脸,“我大他好几岁,還能被個孩子骗了嗎?”
春潮偏头道:“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已经年满十五,過阵子应当会调往太乐署的。不是有句话說了,女大三,抱金砖,你要想亲近他,往后有的是时候。”
然后就笑闹起来,针线当然也做不成了,追着扭成一团,這直房太小,简直腾挪不开。
不過颜在心地好,对青崖也确实关照,因为挪到了行帐乐场上的缘故,见面的次数很多,她时常会给青崖带些好吃的,也算是孤寂的人世间,些微给那少年带去了一丝温暖。
梨园岁月呢,譬如市井间做生意,也有淡季与旺季之分。過年前后是最忙碌的,节后那两個月相对清闲一些,连城中王侯将相府上的宴饮也稀松了。
不過到了上巳节,就又不得闲了,宫裡不设宫筵,城裡的公主、国夫人府上,有接连不断的春宴。
内敬坊裡接了令,开始给众人排班,苏月這回给拨到了鲁国夫人府上,奉命席间奏细乐,给宾客助兴。
所谓的鲁国夫人,是太后的侄女,丈夫在庐江之战中战死了,因此分封的时候授了個国夫人的衔儿。她和皇帝是表姐弟,同在姑苏城裡长大,幼年的时候走得很近,彼此关系一直很不错。据說這位国夫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和几位长公主一样,都是說得上话的人。不過鲁国夫人的性情,相较长公主们更豪放,在闺阁裡的时候就离经叛道,如今受封了国夫人,也不改英雄本色。
果然一到她府上就能感受出来,她家沒有专门辟乐室,而是把乐工安排在了后廊上。后廊上风光好,天气也好,鲁国夫人闲庭信步而来,摇着手裡的团扇說:“困在屋子裡,多憋闷得慌。你们将来要做万世流芳的大乐师,不能束缚了天性,缺了春花秋月的滋养。就在這裡吧,走走看看,晒晒太阳。過会儿上场可要好好奏乐,我有贵客,知道么?”
大家忙說是,俯身朝她行了礼。
鲁国夫人抬抬手,视线却停在了苏月脸上,“辜娘子?”
经過一段時間的锤炼,苏月已经可以很坦然了,伏身道是,“卑下辜苏月,为夫人效力。”
鲁国夫人点了点头,沒有說话。
這时家丞来回禀,說贵客到了,她忙“噢”了声,匆匆往前院迎接去了。
主家一走,大家就很松散了,可以喝喝茶,放眼四下观望。
春日的国夫人府上处处花香,全是照着女郎的喜好布置的,有堆成兔子状的假山,也有搭成巨大帐篷的紫藤架。
一同来的云罗說真好,挨在苏月耳边小声道:“一個人過,既不用孝顺公婆,又不用侍奉丈夫,把日子過得像花儿一样,多让人羡慕啊。”
苏月拍着膝头下定了决心,“从现在起好生攒钱,等能离开梨园了,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建屋子,也建成這模样。”
正喁喁低语,看见对面廊庑上,几名婢女簇拥着一位华服的女郎走過。那女郎长得很漂亮,杏眼桃腮,身姿曼妙,只是脸色不好,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步子迈得极小,几乎是蹉着脚底往前走。婢女性急催促了一声,她先是讶然发怔,然后就抬手抹泪,那份委屈呼之欲出,八成是被强买到府裡来的。
苏月很纳闷,鲁国夫人的丈夫不是過世了嗎,又沒有男人,强买女郎做什么?
“想必是为今日的贵客预备的。”云罗道,“为了笼络身居要职的官员,好些公主私宅裡,都会安排年轻貌美的女郎随席侍奉。”
满腹的狐疑等待印证,不多会儿开席了,乐工被請上场,苏月抱着琵琶落座后,忍不住好奇,微抬了抬眼。
不想這一瞥,发现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席面上首坐着的人,看上去十分眼熟。
云罗低低“咦”了声,“這不是正旦夜裡出游,遇见的那位郎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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