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來了兩神祕客人
那車車軸乃榆木所制,車轅爲柞木,車身更是用了上好的金絲楠木,木質堅硬,金絲微爍,精美璀璨。窗牖四周鑲着晶瑩剔透的純白玉,卻被掛下的一簾硃紅綢緞遮掩阻擋。其下雕刻着雙/飛齊天的長羽鳳鳥,紋飾繁複華麗,還用上好的黃金填滿了精細入微栩栩如生的片羽,純淨溫潤的上好田黃玉裝點了鳳鳥神光明現的雙眼。
有道是“黃金易得,田黃難求”。
這輛車無論用料還是工藝,都實屬名貴非凡。
眉清目秀的車伕提着繮繩,駕着馬車穩前進。馬蹄噠噠,不急不緩,似是悠遊。
進城時,守門令和幾個駐守的小吏照例要了他們的傳來驗明正身,車伕向簾子裏低低說了一句,裏頭便遞出了一枚溫涼如冰的玉牌,玉質上好,潔白無瑕,輝光如暗水脈脈流動。
守門令接過玉牌,沒想只看了一眼就大驚失色,忙把玉牌畢恭畢敬地遞了回去,然後顫顫巍巍地彎身拱手做了一天揖,屏卻着呼吸兩眼睜大,恭送那馬車徐徐入城。
街道上清明整潔,不時掠過幾輛輕便軺車,行人絡繹熙攘,兩旁林立着作坊民宅,碧河如帶穿城而過,在岸旁搖曳着兩筆蜿蜒如墨的細長楊柳。
杳杳的行了不少路,前頭便是商鋪羣集的洛陽市坊,摩肩接踵鬧響震天。
那一櫳細繡着春粉嫩桃的簾子裏伸出了一隻手,冰肌玉膚膩滑如脂,就像溶溶盪漾在人間的一輪白日明月。春蔥指尖挑起了簾角,露出了略經風霜卻粉黛巧施妝容精緻的一張鵝蛋臉。九鬟仙髻上插着只翡翠盈鳳鑲珠嵌寶金步搖,簪珥璆琳,耳璫垂珠,眉黛青青,如奪萱草。
“終是到洛陽了……”
她凝望着這座繁華興盛的城池,眼裏沉了千萬點漣漪。
陪坐在右的侍女一襲煙雲籠月淡黃繡蝶縐紗裙,柳腰用雲帶束起,在外披了件白玉蘭薄罩衫,一頭墜馬髻斜挽了根簡簡單單秀玉簪。
她扶着那人點了點頭,灼灼的眉目間藏不住雀躍與興奮,“都說洛陽華貴富麗,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啊!”
市集中行人如織,駟馬並行的車馬前進得極其緩慢。女子瞥着窗外吆喝來往的熱鬧風景,眸內一暗,萬波無話。
銅製馬鈴隨着輕踩馬蹄颯沓了一路,聲響清脆泠泠動人,雖淹沒在鬧市的沸響洪流裏,卻也引得不少擦肩而過的路人駐足留意。
“籲!——”
馬車停在一家酒樓前,小車伕緊提繮繩,高喊了聲,勒住了四匹駿馬。
他拿出一塊硬枕般的玉石,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墊在車旁,看着侍女扶着女子踩過玉墊下了車,裙襬如雲飄曳搖盪。
“這就是百味樓?”
女子輕輕問了句,話語間帶着浸潤已久難以掩藏的威勢。
侍女擡頭看了眼牌匾,又看了看店面前豎立的寫着“滿一百錢減十錢,滿二百錢減三十錢”的木牌,撲哧笑了聲。
“該是它了,最近有名得很,說是好喫到不似人間有,招攬了不少貴人來。奴婢看能寫出這種話的呀,定也不是一般人。”
女子淡淡笑了笑,由婢女提起裙角,跨過門檻步入了客棧,華貴雍容,身姿娉婷。
林淵在那人下車時,餘光一望便已注意到。
他笑盈盈地迎上前去,“這位姑娘看着神氣逼人,真如天仙下凡。不知二位是要打尖呢,還是住店?”
婢女聽了捂嘴一笑,“什麼姑娘呀,這是我們……”女子轉一瞥,婢女立馬改口道,“這是我們夫人!”
女子十指丹蔻,攏了攏雲鬟。聲音清淡,如同古潭。
“可有雅間?”
林淵立馬應答,“有有有!就在二樓,請。”
待女子和婢女施施而行擡步上樓後,林淵拉住正忙着招待食客的閻樂,低聲問了句。
“這什麼夫人看着面生,是不是洛陽人?”
閻樂愣愣地搖了搖頭。
“阿樂。不識人。”
林淵敲了下他的頭,然後鬆開了手,派了小二去雅間記食單。
那時他渾然沒有想到,就在他頭頂天花板上,就在這百味樓的二層雅間裏,坐着這整個大秦帝國最尊貴無雙的女人。
當朝太后。
趙姬。
雅間裏,趙姬看着食案上堆疊有致的木簡,只瞥了一眼就對侍女素人說道,“你點罷。你知我口味。”
素人應了聲,仔仔細細地研究着木片上所寫,“倒是奇怪,整肉、排骨、肉醬可自選,調料也多了幾個聞所未聞的。”
她嗯唔着,最後擡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二,“這百味樓,可有什麼別樣特色?”
小二笑呵呵的,“姑娘,這百味樓樣樣都是特色啊!”
“小二哥可有推薦?”
“要說推薦倒也有,野山椒烤魚。”
“烤魚?何來特色?”素人搖了搖頭,“雖說關中旱地,可我們也不是沒喫過魚。”
小二兩眼放光,“客官這你就不知了!那烤魚裏頭還放了各色菜類肉食,用骨針縫合,放在木架上不停翻滾大火炙烤,不僅外頭撒了一層鹽,待把那魚肚撕開,裏頭更是油香四溢焦酥鹹嫩,頂級的美味啊!不是大客,我們還不賣,做起來麻煩得很哩。”
素人被說得有些心動,轉頭看看趙姬,趙姬依舊神情淡然,只點點頭隨意了句,“那就這道吧。”
素人眉眼彎彎,叫住要走的小二,“哎等等,再上兩碗‘牡丹江’!”
“好嘞!”
趙姬看向素人,搖了搖頭,“你還真是喜歡喫。”
“太后您自打去了雍城,都瘦了一大圈,大夫也說這樣下去不利於養病,這次難得來洛陽,不好好補補怎麼行?”素人睜大兩眼,瞧着一臉無辜。就像不是她要喫。
“我沒病。”趙姬沉聲回着,頓了頓,擡眼瞧向雅間木倚蘭花的四方窗格。
正是遠山如黛,青螺點點。
人間正好風景。
“我只是……”
她晃着神,半晌低低說了句。
“老了。”
當初她不甘心宮牆孤寂年長色衰韶華馳去,可不過一年半載,她就成了曾經自己最害怕也最不願成爲的人。
暮氣沉沉,萬念枯萎,再也無暇顧及百般愛恨。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去的女人。
她餘光瞥了眼正青春鮮活的素人,不知想到什麼,目色沉暗,仰便將杯中酒釀一飲入喉。
仿似這半生冤仇也隨酒入口,再無相漏。
這邊林淵忙得不可開交腳不着地,沒想外邊一聲馬蹄嘶鳴,軺車一頓,自傘蓋之下走下了一人。
要不是太過蒼白瘦削,那臨立風姿還真可稱得上芝蘭玉樹。
清光盛耀,將那人的膚色幾乎照至透明,潤如脂玉。
林淵兩眼一亮,快步走上前去。
“是你?你怎麼來了?!”
當初魏繚對他還禮,還因緣巧合地“救了他一命”,他對魏繚印象算得上不錯。
魏繚一身寬袍大袖華服鮮衣,高冠束眉宇昂然,卻少了當初甫見時的尖銳與疏離。
“來洛陽有要事處理。”他環視一圈,“聽聞這有家規制奇異的百味樓,順道一看。”
林淵眨了眨眼,“那要不要再順道一嘗?”
魏繚淡然含笑,“你請?”
林淵撓了撓後腦勺,笑着,“你也算一個老熟人,當然我請!”
他招待魏繚上樓,於樓道上不經意餘光一瞥。
街上正有一輛黑漆漆的馬車疾馳而去,驚壞了不少路人。
“說起來,你在咸陽是做什麼?”
林淵拿起獸紋漆壺,給兩人各倒了杯牡丹江。牡丹江是他新制的一種佳釀,把花汁與稀釋的糖水攪合在一處,還飄浮着點點碎花,觀來雅緻,不僅不會太膩,反而口舌留香,沁人心脾。
魏繚小酌了一口,“國尉。”
國尉主軍政,掌管衛兵一千人,向來是人才最難選的官職。
一切軍政雜務,包括兵士徵派、大營修建、糧草運輸、城壘布建等,都由國尉屬管轄。國尉不僅要明軍理,還要懂政事,知財務,這等人才,非全能者絕難勝任。
也因着他任了國尉,一些人開始喚他尉繚,似是百年前境況的再現。
林淵聽着他的話,心頭劃過一念,卻難以抓住。
他兩眼圓亮,“我聽說你受魏國威脅纔出逃的,如今可是都擺平了?”
“他們敢與我作對,卻不會與秦國作對。”
魏繚面色淡然,“自取滅亡,魏增還沒這麼蠢。”
“可你……”林淵撓了撓腮,努力組織着詞句,“到底是有什麼,要讓魏國這樣費盡心思逼你回去?”
有什麼?
魏繚沉默地飲了一口,雙脣點染汁液,潤澤明亮。
可他卻依舊抿着,將那殘留的紅漬舔入了喉,悶聲嚥下。
“你沒聽過……”他頓了頓,把晃着手中精巧漆杯,“《尉繚子》?”
林淵一愣,“不就是我上次撿回來的那竹冊?”
魏繚點了點頭,“正是此物。”
“這書有什麼稀奇?”林淵半惑,覺得尉繚子聽着耳熟,可仔細回想卻又想不起來在哪看過。
魏繚直刃般地盯着林淵,片刻後收回目光一笑,“原來你當真不知。”
“《尉繚子》治國論道無所不包,乃一代軍論奇書,更有言者曰得《尉繚子》者得天下。如今此書一出,六國爭相紛搶,你說魏增他是妒也不妒?”
林淵睜大兩眼,慨然不絕。
“你也叫魏繚,這麼厲害的書可是你寫的?”
魏繚這次的迴應遲來許久,突如其來的寂靜像蔓草瘋長,像萬蟻在背脊上暗爬。
讓人難熬。
魏繚將杯中牡丹江全都飲盡了,才終於出聲,開口道的卻是辭別。
“多謝款待。”
他緩緩起身,笑意淡淡。
“不過在下還有要事須辦,得先行一步。”
林淵一怔,“這桌上小食你還一個都沒碰呢!”
“有些菜食,本就不必碰。”
魏繚意有所指,卻並不說破。
林淵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招呼。
“那下次有空,你再來喫?”
魏繚擡步的腳一頓,終是跨了出去衣袖翻飛。
“喫與不喫有何重要?”
是與不是……
又有何重要。
他是魏繚。
當世唯一的尉繚。
知道這個就已足夠。
魏繚徐步下樓時,看見客棧門口晃過兩道華雍身影,可細細一瞥卻再無蹤影。
他搖搖頭,暗想,也是,那人怎麼會出現在這。
而他所不知的是,就在門外馬棚旁,趙姬與素人上了馬車,伴着“駕”的一聲,開始往呂府方向徐徐行去。
車轍縱橫,就像這半生風雨路。
趙姬挑起簾子,眯起眼看着遠處那高高掛起上書着“文信侯府”四字的金絲牌匾,無波無瀾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變化。
老朋友,總算要再見了啊……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