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殿下,你長歪了
城西的一處土地廟中,因爲廟宇破敗早已沒有信徒踏進,反倒是經常會有些無依無靠的乞丐暫時借宿在此處;只是如今,這座土地廟顯然已經被悄悄私有化。
破敗的廟宇從外面看已是朽木將腐,危危垂矣,碩大的土地廟匾額斜剌剌的掛在門口,上面佈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從外觀來看,這裏似早已不適合人類居住,只是當你走進來就能發現,跟破敗的外形相比廟中卻是頗爲乾淨整潔;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沾滿了綠油油嫩融融的青苔,半指高的小草隨着秋日的到來已漸露嫩黃,牆角堆積着一人高的枯柴,柴垛被碼放的整整齊齊,可見是被人刻意收拾過。
廟宇的大殿中,人字形的屋頂有一半已被風雨侵蝕露出**的樑柱艱難的支撐着破碎的瓦礫,不難想象,只要颳風下雨,這裏一定會水流成河;但是很顯然現在住在這裏的人卻十分珍惜此處;破敗的大殿裏被收拾的很整潔,一張簡易的四腿木桌被擺放在正中間的位置,木桌上放着兩個粗糙的瓷碗和兩雙乾淨的木筷;大殿的最上方供奉着已經漆掉斑駁的土地神,土地神的神龕下被人鋪了一層層厚厚的乾草,顯而易見,這裏正是居住在此處的人的夜晚休息之地。
落安寧在回到城中後直奔土地廟而來,在快要靠近土地廟的時候,她顯得很緊張小心,不斷地回頭四處觀望,在確定沒有人跟蹤的時候才快步跨進廟宇,轉身將微微打開的廟門淺淺的合上。
隨着廟門發出的嘎吱聲,一個同樣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廟中,那人似乎受了傷,在聽見動靜後從土地神的神像後探出頭,露出一張俊秀乾淨的少年面孔。
落安寧在看見那張臉時立刻綻放出會心的笑容,甚至連身下的腳步聲都跟着急促起來。
少年看着落安寧急急回來的身影,顯然也十分喜悅,只是當他看清她臉上的青紫傷痕時,好看的桃花眼裏立刻迸射出洶涌的煞氣,讓先才還頗顯溫和的他立刻宛若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厲鬼般可怕。
注意到少年的情緒變化,落安寧腳步更快的走過來,在將背在身上的食物放到桌子上後,快步走到土地神的神座前,伸手將少年扶了出來,同時表情輕鬆的說道:“今天我運氣好,一出門就碰到了一個善心的貴人,他看我貌美如花、聰明靈巧,就送了很多好喫的東西給我;元西,我說的那句話沒錯吧,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我們還活着什麼奇蹟不能創造。”說到這裏,落安寧又訕訕的笑了笑:“只是在創造奇蹟前也會偶爾倒黴一兩次,比如說在遇到貴人前,我會先被一些狗仗人勢的奴才欺負一下;不過沒關係的,那幫傢伙的拳頭都是屬棉花的,揍在身上一點也不疼。”
輕鬆無畏的話音剛落,落安寧突然哀嚎出聲,捧着自己被戳疼的臉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元西看着捧着臉呼痛就差再跺腳亂跳的落安寧,冷沉的桃花眼裏閃爍着冷凝之色,聲音沉沉道:“這也叫一點也不疼?”
落安寧眼角噙着淚,控訴般的看着故意戳她的臭小子:“媽的!有你下手這麼狠的人嗎?要戳就戳別的地方行不行,偏偏找姑奶奶的傷口下手,你信不信姑奶奶今天晚上不給你供飯喫。”
看着明顯在插科打諢的落安寧,元西突然沉默下來,跟着低下頭半晌不吭聲。
落安寧在哀嚎了幾聲後,低頭看他,見他整個人都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忍不住擡腿輕輕踢了踢他:“我逗你玩的,元西,我就算是餓着自己也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落安寧!”少年突然開口,仔細去聽,不難發現他的聲音裏有顫抖。
被最重要的人連名帶姓的稱呼,落安寧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略顯不知所措的看着低垂着頭讓她看不到任何表情的少年。
“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你他媽又說什麼胡話!”這次,落安寧是真的怒了:“落元西,在你眼裏我落安寧難道就是那種面對困難會拋棄朋友的無恥無良之輩嗎?姑奶奶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活的坦坦蕩蕩、敞亮痛快,你要是存了蠱惑姑奶奶走歪路的心思,最好及早打消;我落安寧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丟下你;你要是能站起來,咱倆還是比肩同戰的摯友,你若是從此以後站不起來,我就扶着你、揹着你、扛着你;你他媽一輩子都甩不開我!”
聽着落安寧夾裹着怒氣的怒吼聲,落元西眼神掙扎的擡起頭看向她,突然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腿上狠狠一按,同樣怒氣騰騰的低吼:“你摸摸看,這還是人的腿嗎?落安寧,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我他媽廢了,我再也站不起來了,我現在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以後怎麼保護你,你跟着我只會受罪,會喫苦;難道你不想報仇了嗎?跟在我身邊,你永遠都報不了仇!”
感受到掌下那毫無溫度的硬冷的觸感,落安寧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重擊過一樣;疼的她恨不能將自己的腸子肚子都掏出來才痛快;只是,更讓她痛的是元西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曾經北戎最驕傲的天才少年,如今卻只能匍匐在骯髒的地面上苟延殘喘;她又何嘗不懂他辛苦的悲痛,何嘗不懂他的絕望;只是元西,求求你不要推開我,求求你了……
落安寧眼角沁出了淚,在落元西驚愕的表情前低聲的哭了,這是她兩年以來的第一次哭泣,自從真正逼着自己面對已經家破人亡的事實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甚至天天都揚着笑臉,過的比任何人都豐富多彩。
“元西,我知道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知道我是個很沒用的人;其實,不是你在拖累我,是我在拖累你;當初如果不是你爲了救我,你的腿就不會變成這樣,我知道你變成這個樣子後你就不想活了,是放心不下我才咬牙堅持着;只是元西,我害怕,真的很害怕!父王走了,母親也走了,除了我自己,我的家人、族人沒有一個再存活在這世上了;我現在,只剩下你了,真的只剩下你了!”
在落安寧哭啼的眼淚中,落元西漸漸冷靜下來;面前的小姑娘,她今年已經滿七歲了,可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個子還沒五歲的孩子高;她曾經是北戎最邪肆金貴的郡主,穿最好看的紅色長裙,騎最名貴的烈馬良駒,會天真無邪的奔跑在草原上,也會嬌滴滴的捧着一束紅紅白白的花跳到他面前用悅耳動人的嗓音說着最活潑跳躍的話;他曾經以爲,她會永遠這樣高貴無憂的活着,會永遠這樣天真爛漫的笑着;直到,噩夢的到來,徹底擊碎了他的祈願,打破了他們寧靜的生活。
落元西看着落淚的落安寧,心疼到無法自已,伸手輕輕地將這惹人憐惜的小姑娘抱入懷中,如兄長,似父親般伸出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用溫柔的嗓音寬慰:“對不起安寧,是我又說混話了;以後,我再也不說讓你離開我的話,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不離開你,不拋棄你,咱倆相依爲命,然後再一起去找仇人報仇。”
落安寧依賴的靠在落元西纖瘦的身軀上,大顆大顆的眼淚不停地掉落,在他溫柔熟悉的嗓音中,不停地點着頭,然後,將他緊緊抱住;就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縱然死神降臨,她也不會鬆開。
與此同時,土地廟外兩道身影極快閃過,跟着在看清楚廟中發生的一幕後,快速離開。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白鶴樓中,楚朔廂房裏。
正在喫着徐晏殊從外面買回來的當地小喫的楚朔聽到了呂剛的彙報,一邊舔着油滋滋的手指,一邊漫不經心道:“真看不出來,這丫頭的警惕心如此強,如果不是咱們的人鍥而不捨的一直跟着她,恐怕還真被她給騙了,至今還不知道她究竟住在何處。”
呂剛看着喫烤鴨喫的滿嘴是油的殿下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珠子,我說殿下啊,雖說您跟皇后娘娘一樣是個愛喫的,只是如此不顧及形象,真的好嗎?還是說,等你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之後,依舊會用殺氣騰騰的眼神逼迫他做出保密的承諾?
哎呦餵我的小殿下,您這一出接一出的戲碼,還真不是正常人能夠承受的。
察覺到呂剛的思想跑神,楚朔小包子很是不悅,二話不說抓起一隻啃過的鴨腿就朝着那混蛋扔過去;呂剛不敢躲開,硬生生用自己的臉迎接了鴨腿的光顧,對上殿下那雙溫怒的眸子,擺出可憐的表情,硬着頭逢迎:“殿下,您的準頭兒真的是越來越好了。”
楚朔冷哼:“下次再敢跑神,就不會是鴨腿,直接賞你……給祿雙洗臭襪子。”
正在給主子倒水的祿雙聽到這話嚇得雙腿一哆嗦差點扔了手中的茶壺,就差給他家殿下跪在地上高呼小祖宗您就趕緊歇一歇吧;他哪裏敢讓堂堂東宮侍衛長給他洗臭襪子,如果真有這天發生,他敢用腦袋保證,他一定會被看似溫馴實則脾氣急躁的侍衛長給揍成臭襪子。
不理會被殃及無辜的祿雙,也懶得搭理這慣會裝腔做戲的狗腿子,楚朔一邊繼續啃着鴨翅膀一邊口齒不清的問:“既然查清楚他們的住處,那可曾聽到他們說些什麼?”
那個鬼丫頭古靈精怪,又是個頗爲城府的,這種女人雖說他在京城中見過不少,可是他就是覺得這個名叫安寧的最爲特別;也許是因爲她的那雙眼睛實在是太讓他記憶深刻,也許是因爲她難掩的錚錚傲骨讓他惺惺相惜。
這世上,能露出那種氣勢的人一定是曾經站在最頂端的人,就如他現在的身份,縱然不用故作儀態,偶爾流露出來的神情也非他能能夠模仿出來的。
呂剛不敢再跑神含糊,認真專注的回話,道:“翎羽衛不敢靠的太近,所以並沒有聽到他們具體再說什麼。”
“哦?怎麼就不敢靠太近了?那丫頭孤仔細觀察過,她縱然是有點三腳貓的手腳功夫,但也絕對不是什麼高手;父皇一手訓練出來的大梁最強的暗衛,難道還無法靠近一個女娃娃不成?”
知道殿下這是誤會了,呂剛忙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並非是那位小姑娘武功卓絕,而是跟她在一起的一名少年卻是個高手。”
正在努力啃鴨翅膀的動作停下,楚朔神情閃爍,帶着鋒芒的眸子銳利的落在呂剛的身上:“你不是說,那名少年是個癱子嗎?”
“殿下請容屬下細稟,據翎羽衛傳回來的情報,跟安寧姑娘在一起的少年的確身患隱疾,甚至連站立都無法做到;但是,少年骨骼驚奇,且內功雄厚,一看便知是高手之姿。”
說完這席話,呂剛就低下頭,本是平靜的心微微泛起波瀾;他是習武之人,自然對武學造詣頗爲了解,根據翎羽衛傳回來的消息,那名少年絕對不超過十五歲;小小十五歲之齡就能拜入高手之列,這是多少習武之人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夢想;雖說大千世界,人才濟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他自小就懂,但是,當他真的知道這世上有真正存在的武學奇才時,他甚至都聽到自己筋骨叫囂的激動聲,那種血液迅速從血管中流竄的感覺讓他驚了一背的涼汗。
曾經,他只以爲這世上能出現一個像殿下一樣這樣驚豔絕倫的兒童就夠讓他震驚的了,沒想到,紅塵人間,除了殿下還有其他人能得天獨厚、天賦異稟。
相較於呂剛對落元西武學上的超高造詣,楚朔想的卻是另一方面。
小小稚齡,看似落魄實則內藏錦繡,看似溫馴實則桀驁不馴,身懷祕密,隱匿大梁,對提起大梁重臣時滿眼怨憤、仇恨難消,身邊甚至還有高手相隨;但,更讓他介意的是,如果那名少年真如呂剛和翎羽衛調查所得乃不世之材,那他就更不能充耳不聞,要知道,想要真正重創一位高手,該是怎樣的勢力和手段才能做到的。
楚朔放下手中的鴨翅膀,從一旁摸起乾淨帕子擦了擦油乎乎的手指,捻起湯勺,給自己餵了一口極爲鮮美的魚湯,半晌後,緩緩開口,道:“讓翎羽衛抓緊去查,務必在三日之內查清楚那兩個人究竟是誰;孤總是覺得,這兩個人一定能給孤送來一份意想不到的好禮。”
呂剛領命,立刻下去去辦,離開前,順便帶上了門。
看呂剛離開,一直窩在一旁安靜不語的徐晏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拍着胸脯看向身着白色錦衫的表哥:“我怎麼看呂剛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楚朔眼也不擡的繼續喝湯,道:“是嗎?孤怎麼沒注意到。”
徐晏殊癟了癟嘴,看向喝魚湯喝的津津有味的表哥;在您思考問題的時候誰能入得了您的眼?呂剛剛纔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那樣明顯,您還真好意思說自己沒注意到,您未免也太不關心自己的屬臣了吧。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徐晏殊的搭腔,楚朔終於捨得從魚湯中擡起頭看向他:“怎麼了?”
“表哥,我覺得你對那個叫安寧的很關心。”
噗!
一口剛嚥下去的魚湯竟然被楚朔生生給吐噴出來!
“哇呀——”猝不及防的尖叫聲在廂房中炸開!
伴隨着尖叫聲傳開的是一連串急促的咳嗽聲,徐晏殊被楚朔噴出來的魚湯鋪了半張臉,大喊大叫着到處找東西來擦,祿雙更是神色慌張,扶起咳趴在桌子上的殿下手忙腳亂的爲其順氣,順帶欣賞徐小少爺臉頂魚湯上躥下跳的模樣。
直到楚朔徹底將岔了的那口氣給喘均勻了,才眨着被嗆咳泛淚的眼睛瞪視着站在兩米開外一臉悽慘的徐晏殊,沒好氣的訓斥:“你知不知道在人喫飯的時候講笑話是會鬧出人命的。”
徐晏殊很委屈的憋着嘴,反駁:“我沒講笑話。”
“還敢犟嘴?”
徐晏殊立刻伸手捂住嘴巴,睜着一雙大大圓圓的眼睛無辜的看着他家從小就很聰明伶俐但此刻卻頗顯狼狽的表哥。
被徐晏殊清亮的眼睛看的有些浮躁的楚朔生平第一次生出不喜徐晏殊那雙乾淨的眼瞳,在這雙眼睛下,他會被照的無所遁形,甚至連他內心深處潛意識生出來的祕密都會被照出來。
難得的好食慾在瞬間消失無蹤,連總是掛着淡淡神情的臉色也漸漸變得難看,安靜的廂房中空氣壓抑冷凝。
徐晏殊雖說不知自己到底闖了什麼禍,但多少也知道是自己惹得表哥不悅了,這還是這些年來表哥第一次對他生出不悅之心,要他很是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祿雙也是乖巧安靜的立在一旁,恨不能化成塵土貼在地上選擇立刻在這位主子面前消失。
沉默安靜的太子殿下,臉色不愉的太子殿下,雖說沒有皇上來的那麼霸氣側漏震得人腦仁疼,但在場的兩個人都紛紛感覺到自己的小腦好疼。
忍不住感慨一聲:不愧是父子啊!突然間好同情皇后娘娘,聽說皇后娘娘很想將她的小包子養成又軟又糯又萌又可愛的甜包子,沒想到現在甜包子沒養出來,很有可能已經成功被皇上養成了辣椒餡兒的辣包子了。
楚朔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窗前,小小的身影站直了也不過纔剛剛夠到窗口的位置,低下頭往下看,沉靜的眼睛裏印滿了盤龍城金色的秋景。
看見楚朔的這個動作,徐晏殊和祿雙都不敢動,生怕自己再一個做錯會真的惹這小殺神動了大怒。
直到半晌之後,楚朔雖然稚嫩但卻帶着沉重力量的聲音傳來:“孤只是覺得她可憐,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徐晏殊和祿雙齊齊一愣,跟着才反應過來太子殿下這是在解釋爲什麼對落安寧格外注目的原因。
楚朔雙手背在身後,深吸一口氣,明明是那樣稚嫩鮮活的一個小生命,可此刻卻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蕭索和沉重的感覺:“她在落難之前身份應該也很尊貴,只是世事無常,誰也不敢保證厄運不會主動找上門;看到這樣的她,孤突然想到了自己,孤自生下來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是大富大貴的,是尊貴無比的,也是無可奈何地;孤再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落難了,會不會也變成她這個樣子?也許,會比她好一點,最起碼能保證溫飽,不受市井之徒欺辱,或許,會比她混的還要差一些,連性命都無法保證。”
祿雙聽到這驚心動魄之言,嚇得心驚肉跳,立刻跪在地上說道:“殿下身份尊貴,將來更會是萬人之上,這種誅心悖論之言,以後還請殿下不要再說了。”
誅心悖論嗎?
楚朔卻不這樣認爲,只要是人就會有旦夕禍福,縱然尊貴如天子,很多時候也逃脫不開一個意外。
徐晏殊實在是受不了房間裏快要凝結住氣氛,怯生生的走上來,從背後輕輕地牽上楚朔的手,然後在楚朔回頭看他時,先是膽怯的微微一笑,跟着,突然又收住笑容,像是做出極大的努力和決心,齜着一口大白牙對着楚朔說道:“表哥,等我長大後一定會保護表哥,不會讓表哥有半分生命之憂,更不會讓表哥落難。”
楚朔被徐晏殊這一嗓子吼的耳朵嗡嗡直響,可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出聲阻止他,而是睜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忽然說出這番話的徐晏殊。
徐晏殊被自家表哥這明晃晃的眼神看的心裏直髮虛,生怕自己的言辭會受到懷疑一般,立刻又挺直了小胸膛,小小圓圓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跟年齡很不相符的認真之色:“我會跟跟隨在安寧身邊的那個高手一樣,對錶哥不離不棄,就算是走不了路了,腿斷了,癱了殘了,也要留在表哥身邊。”
這下,楚朔終於沒忍住,立刻笑出聲。
這叫什麼保證?叫什麼誓言?
可是,這些話卻是他聽過的最好聽、最真誠的話。
恍然間,一直壓抑在心口的沉悶漸漸煙消雲散,在遇到落安寧後生出來的悽惶之感竟然就這樣被徐晏殊的幾句話消除迷蓋;看着面前這雙乾淨到能看到自己倒影的眼睛,楚朔覺得自己還是很喜歡這對眸子的,因爲裏面的感情是那樣乾淨,那樣炙烈。
呂剛最近的日子過的幾乎能用水深火熱,腳不沾地來形容,追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爲自家那認真起來就能要人性命的殿下給折騰的。
在不屬於自己的地盤打探一個地頭蛇的背景,這麼高難度的活兒也只有他家殿下能夠想得出來;更糟心的是,他家殿下居然還對一個小丫頭產生了興趣,沒錯,您沒聽錯,他家殿下,想女人了!
想到這裏,呂剛就忍不住一腔熱淚低頭做扶額狀,當初在離開京城的時候,殿下明明告訴他,他們的目標是去大宛替皇上把皇后娘娘接回來;可是,這人還沒到大宛呢,目標就立刻改變了;由接回皇后娘娘變成了對一個姑娘的身世祕密死纏爛打。
呂剛聽從着自家殿下這越來越不靠譜的命令,以他男人的第六感來算,他深深覺得,自家殿下如果再照這樣發展下去,很有可能會給自己整一個太子妃出來。
雖然心裏各種腹誹和艱難,可身爲東宮最得力的侍衛長,呂剛的辦事能力還是很有效率的;不出三天,就將楚朔交代的一應事查了個七七八八。
只是,當他在查清楚所有事情之後,自己卻先陷入了沉默。
而在廂房中,聽到呂剛彙報完所有的情報之後,楚朔也跟着微微合上眼睛凝眉沉思。
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料到,那個自稱安寧的小丫頭片子竟然會是北戎靖安王落遲風的獨女落安寧。
對大梁人來說,對於落遲風大名幾乎人人知曉,甚至在大梁邊陲還流傳過兩句話用來這樣形容落遲風——你可以不知道現在北戎的君主是誰,但一定要知道北戎靖安落氏乃大梁心頭之患。
落遲風在北戎可以算得上是人人稱頌的英雄人物,因爲他生前曾親自執掌北戎最強悍的軍隊,也多次掃蕩大梁邊陲,屠殺無數大梁百姓,爲貧瘠的北戎掠奪無數珠寶財物、糧食牲畜;可以這麼說,落遲風在北戎的呼聲有多高,在大梁的罵名就會有多重。
曾經,不知多少大梁朝臣聽到落遲風這三個字的時候會被氣的咬牙切齒的同時順帶着搖頭嘆氣;氣他兇性殘暴,肆意殺戮大梁無辜百姓,氣他用兵如神,朝廷多次發兵與他的大軍對峙都只能落得一個慘敗的下場;總之,落遲風這個名字對大梁人來說就是一場噩夢,一個無法輕易戰勝的對手。
直到兩年前,從北戎傳來落遲風因欺君罔上、心懷不軌之罪而被全族處斬的時候,大梁邊陲的數個重城整整放了七天的焰火;聽說那七日,數座城鎮的百姓紛紛掛紅綢,束鞭炮,鑼鼓聲聲,戲臺高築,將城池渲染的比過年還要熱鬧。
由此足見,大梁人對落遲風的痛恨和忌憚。
尋常百姓看到的是北戎最大的一位殺神再也不會領着鐵騎來肆意滋擾殺戮大梁百姓了,大梁朝臣們看到的是北戎隕落了一位最能征善戰的一軍統帥;那段時日,對大梁來講是吉日,是值得歡慶的好日子。
可對於落安寧來說,恐怕是一生都無法揮去的噩夢吧。
楚朔睜開眼睛,在腦海中不斷地回憶着面見落安寧的一幕幕,他總算是明白過來,爲什麼落安寧的身上會有那種王者之氣,爲什麼她的骨髓裏侵染着桀驁不馴的種子;什麼理由都不必說明,只要一句話就能解釋一切——因爲她是落遲風的女兒,所以她有資格桀驁,夠資格霸氣。
呂剛對落遲風的認識也只是從一些百姓口中和朝官之中聽來,還記得少年時期他學武時,教他功夫的師父曾說過一句話,拿筆桿子的手中的筆就是他們的信仰,而對於他們這些學拳腳功夫的,信仰不是來自於武力,而是來自於心中的義。
師父問他,當以和人爲目標時,他連點半猶豫都沒有,直接說出落遲風這三個字。
至今他都不會忘記師父當時驚愕的表情,恐怕他的授業恩師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教出來的徒兒會以大梁百姓最憎惡的一個人爲人生目標。
那時,他像是看不到師父眼中的複雜一般,而是站的挺直,昂首挺胸道:“在我看來,落遲風是天底下最錚錚傲骨的鐵血真男兒;他忠君、愛國、拼盡全力守護北戎百姓;大梁人之所以憎恨他,是因爲我們與他從一開始站的立場就不同;試問如果我們站在他的角度,站在一個北戎百姓的角度去看待他,會不會因爲以擁有一個如此能征善戰的戰神將帥而感到驕傲無比、放心無比呢。”
他憧憬着落遲風,以他爲人生最大的目標,曾經想着如果學業有成一定要去大梁邊陲領軍好好會一會這個北戎傳奇,跟他在戰場上好好的廝殺一場;卻不料,待他剛剛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軍銜的時候,卻聽到了一代戰將隕落的消息。
人生最失意的不過是願望落空,知己終了;從此,他放棄從軍,轉身投身御林軍,成爲了東宮的侍衛長。
“當初我們得到的情報是,北戎落氏被屠殺殆盡,無一人生還,爲什麼落遲風的女兒卻逃了出來還不被他人所知?”
楚朔的聲音拉回了沉靜在回憶中的呂剛,他擡起頭,看向眉心微微糾結的殿下:“不管怎麼說,落家在北戎也算是百年大家族,縱然是帝王親自動手鏟除,恐怕也會有所疏漏,殿下不要忘記,屬下前兩日帶來的消息,落安寧身邊有一個行動不便的高手保護。”
聽到呂剛的一番點播,楚朔的思緒像是被人打開了窗戶,一縷縷的陽光立刻照滿了心海,驅走了陰霾的黑暗:“自古以來,功高震主這句話是一句永遠都不會改變的箴言;落遲風在北戎的呼聲如此高,民望甚至可以與當朝君主一較高下,孤早就聽聞現在北戎的君王是個行將就木的七十多歲的老頭兒;都說人越老膽子就會越小,不僅怕死還害怕各種各樣的東西,想必是這個老頭兒覺得落遲風礙了他的眼,成爲他皇權的威脅,所以纔給自己最忠誠的臣子按了一個那樣莫須有又可笑的罪名,甚至下旨屠殺全族;手腕不可謂不狠辣,不陰毒。”
呂剛苟同的點了點頭,道:“落遲風生前應該也是有所警覺,所以纔會在全族遭難之際,將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送走,爲落家保留了這最後剩下的丁點血脈。”
想到落安寧的多舛人生,楚燁忍不住唏噓嘆息;揹負着這樣的命運活着,這個小丫頭還真是有夠倔強的。
“落安寧曾說,她痛恨北戎人,同時也痛恨大梁人,是不是落遲風的死也跟大梁有所關係?難道真的是魏天翔?”
呂剛驚歎的望了一眼這麼快就反應過來的殿下,將翎羽衛調查來的情報據實以告:“種種證據表明,落遲風的死跟都督府有關,至於是不是魏天翔,還需殿下來判斷。”
楚朔倒是沒想到會聽到呂剛說出這樣一番話,側眸凝視,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殿下有所不知,魏天翔此人並非我們從他人口中聽來的那般。”呂剛眼神中閃爍着一絲難以置信,繼續道:“魏天翔出身京城書香氏族大家,因自幼棄文習武所以被家中族人和親人所不喜,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魏天翔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過的並不幸福快樂;因爲習武的關係,父母皆對他頗有微詞,就連手足兄弟也時常對他冷嘲熱諷。”
聽到呂剛說到這裏,楚朔立刻變了臉色,喝聲道:“呸!就知道這世上最酸的不是醋,而是那幫總是以筆墨論天下的酸儒;他們也不長腦子想想,如果天下大亂,沒有那些武將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哪裏能換得他們的平安?還看不起練武功的人,孤就喜歡那些直脾氣的武人,沒有那幫諫臣的花花腸子多,光是瞅着就覺得舒坦。”
聽見楚朔這麼說,呂剛立刻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衝着他行禮道:“屬下多謝殿下讚賞。”
白了一眼呂剛,楚朔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楚朔一掃先才的表情凝重,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小主子,繼續道:“就算是遇到如此境遇,魏天翔依然不肯放棄習武,到最後,乾脆離家拜了江湖遊俠爲師,學得一身的好本事;後來學業有成回到京中,又投身到科舉大考之中以自己之能博得了武狀元的名號,這才又重新被族人和家人重視起來。”
聽到這裏,楚朔翻着白眼冷哼了數聲,他這輩子真是恨透了這種見高就攀見低就踩的混蛋做派,真沒想到,就連京中的氏族大家裏的德行也是如此,還真是讓人寒心噁心。
“然後呢。”
“然後,魏天翔得先帝爺賞識,悉心栽培步步高昇,最後成爲了這邊陲重鎮的都督,手握重兵重權,親掌一方領土。”
聽到這裏,楚朔若有所思的點着頭,道:“這樣看來,他魏天翔倒像是個爭氣的士族子弟,不靠家中長輩幫扶,一步一步皆是靠着自己的拼搏而來;這種好男兒理應不該會做出勾結北戎之舉纔是。”
“殿下有所不知,屬下所說的魏天翔之苦除了成長之苦之外,還有愛情之苦。”
楚朔挑了挑眉角,這倒是新鮮,怎麼就又牽扯進了情愛這種爛戲碼了。
呂剛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道:“魏天翔在年幼時,家人就爲他訂了一門親事,女方同樣是個書香之家的小姐,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只要等到兩家的孩子到了適齡之時便可成婚;但當時當年的魏天翔不願習文而選擇習武在兩家都鬧得挺大,聽說後來女方家還頗爲不滿魏天翔的某些做派想要退婚;可誰想到,那女方家的小姐是個烈性子,咬口認準了魏天翔這個夫君,誰要是敢讓她退婚她就尋死,後來聽說這家小姐還真的鬧了一次大的差點真的把命都交代了;女方家無奈之下,也就默認了魏天翔這個姑爺;好在魏天翔後來爭氣,憑藉自身努力步步高昇,在他二十歲那年就娶回了自己自幼就定下的小嬌妻。”
“那時的很多人都說,這家小姐可算是嫁對了人,魏天翔雖然是個武人,可生的風度翩翩、俊美非常,也是個疼老婆的;只可惜,這個魏夫人是個福薄的,在新婚兩年後的生產過程中因體質嬌弱、力氣耗盡,最終和腹中無法產下的胎兒一起香消玉殞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魏天翔孑然一身,至今都未再娶妻,更沒有納一房小妾。”
聽呂剛說到這裏,楚朔不由自主的嘖嘖出聲;他以前還真是孤陋寡聞,總是以爲他父皇纔是天底下一頂一的的癡情好男人,卻沒想到,這好男人裏面更有極品。
雖說感慨魏天翔讓人同情的人生和境遇,但楚朔還是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問題:“不對,孤在京城怎麼聽說這個魏天翔是有兒子的。”
“殿下有所不知,這個兒子不是親生兒子,而是魏天翔的兄長將自己的次子過繼給他的孩子。”說到這裏,呂剛立刻擺出賊眉鼠眼的模樣,道:“殿下,翎羽衛查探的消息中,真正和北戎有所牽連的不是魏天翔,很大可能是魏天翔的這個‘兒子’。”(.就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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