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她睡得太沉,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兒來,醒來時恍神間,差點以爲自己又穿越了。
燭火幽動,細微的燭光發出了一團淺薄的光暈,將環境照出了大概。
四面漆黑,無論是天花板還是地上,全都鋪着黑色的瓷磚。
一眼望去,又冷又硬。
室內佈置的倒是華美,屋子的主人顯然並不吝嗇,手旁的茶几上都有珠寶鑲嵌,更別提不遠處那個梳妝櫃,更是浮光若金,看起來比燭火還要亮些。
好看倒也是好看的,就是莫名鬼氣森森,讓人想起……
江月蝶僵住了身體,只敢轉動眼珠,身體完全不敢亂動,生怕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
這裏實在是太像一口棺材了。
顯然,她已經不在入睡前的客棧了。
江月蝶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睡前的記憶回籠,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傀儡師終於出手了。
即便先前做了再多的猜想和準備,真的到了這個時候,江月蝶依舊緊張得不行。
啊,當時楚越宣和那些人是怎麼囑咐她的來着?好像是叫她不要……
‘滋——’
一道細小輕微的聲音傳來,恍若指甲在牆壁上反覆地刮過,格外刺耳不說,更是令人渾身不適。
在這安靜到落針可聞的室內,這道聲響顯得尤爲突出,直叫人毛骨悚然。
起先還有一段距離,讓人聽得不太清楚。
但現在……
越來越近了。
後背被冷汗浸溼,江月蝶渾身肌肉緊繃,指尖卻是冰涼。
有一件事,江月蝶一直沒說。
別看她這麼要強,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其實她很怕黑。
不僅怕黑,而且怕鬼。
非常怕,連國產恐怖片都不敢看的那種怕。
若非如此,當初在地牢裏,她也不會被嚇出應激反應,後來更是緊拽着溫斂故的袖子不放。
溫斂故……
這個名字在舌尖滾了一圈,奇異地讓江月蝶平靜了許多。
哪怕她分明知道按照劇情,應當是男主楚越宣來救自己,可奇怪的是,想起“溫斂故”這三個字反倒更讓她覺得安心。
‘沙沙——’
僅僅一息之間,聲音越來越近,而現在更是就在身後停下。
已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這聲音近在咫尺,再也無法逃避。
江月蝶僵硬地側過頭,就在看清那些東西的一瞬間,渾身血液幾乎都要凝固。
一串兒紙紮人,正手拉着手看着她。它們穿着布染得花裙子,身體是紙做的,在地上行走時會發出刺耳的聲音。它們的眼睛全部被黑色填滿,沒有鼻子,沒有耳朵,沒有嘴——
“呀!新娘子醒了!”
一個紙紮人尖聲尖氣的開口,它臉上屬於“嘴巴”的位置裂開了一道縫隙,又細又長。
哦,江月蝶木然地想,現在有嘴了。
有了第一個開口,剩下的那些紙紮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它們手拉着手圍着江月蝶,靠得比之前更近了。
“你真的是新娘子嗎?”
“你會喜歡我們麼?”
“你願意當我們的阿孃嗎?”
“你……”
在對上紙人黑漆漆的眼眸時,江月蝶恨不得暈死過去,哪裏還能思考它們的問題。
不開口尖叫,已經是她最後的倔強。
江月蝶緊緊閉着嘴,咬緊牙關,不敢張嘴,牢牢記着楚越宣之前的囑咐。
‘不要尖叫,不要流露出你的恐懼。’
藏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指甲鉗進肉裏,壓出極深的印子,只要她的指甲再尖銳一點,就能刺破皮膚,流出血來。
□□上的疼痛固然難受,可同時也能讓人保持清醒。
看着那一圈紙紮人越靠越近,江月蝶緊緊地抿着脣,面色不改,手卻忍不住往袖子裏縮——
咦?
手腕上驟然碰到了一物,又冷又硬,嚇得江月蝶差點心臟驟停。下一秒她猛然反應過來!
這是楚越宣送她的短劍“流光”!
短劍“流光”是精鐵製成的,冰冷堅硬毫無溫度,卻讓此時的江月蝶精神一振。
無論何時,有了武器,也就有了底氣。
江月蝶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着短劍,像是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她看着那些嬉笑着逼近的紙紮人,眼中的害怕逐漸被怒火取代。
如果他們動手,她也不會任人欺負!
“你醒了?”
一道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隨着他開口,原先還嬉笑着的紙紮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它們那張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了“嘴”,只剩下一對沒有眼白的瞳仁。
毛骨悚然不提,醜得多看一眼都是殘忍。
怕黑又怕鬼的江月蝶立即選擇轉過頭,朝人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很高又很瘦弱,頭髮肉眼可見的毛躁,五官沒什麼出彩的地方,但也看得過去。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江月蝶敢肯定,所有人第一次見到他,最先注意到的,肯定是他身上穿着的那身衣服。
破破爛爛,又五彩斑斕。
江月蝶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兩個詞是可以放在一起,去形容同一個東西的。
品味是差了點……
但他起碼有鼻子有眼,是個活人啊!
醒來後就被紙紮人搞的幾乎快衰弱的神經再次放鬆下來,江月蝶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朝着對方露出了一個小弧度的笑容。
連江月蝶自己沒有意識到,她的笑容有多燦爛和自然,以至於給了旁人誤會。
——她看向我的眼神,和那些人不一樣。
傀儡師想,當他是稻草妖時,旁人見到他是嫌惡厭棄的,當他與聖母娘娘合作,成了傀儡師後,那些人見到他,都變得畏懼謹慎。
傀儡師知道,即便他們表面恭敬小心,背地裏卻依舊看不起他。
因爲他的本體只是一根稻草。
稻草修成的妖,既不好看,也沒什麼妖力。
可她不一樣,即便是在黑夜之中,她的眼睛也依舊亮亮的,好似夜空晴朗時的星辰,永遠散發着光芒。
很像……!
很像她!!!
從見到江月蝶時就陷入沉默的傀儡師就怔在了原地,直到看到江月蝶又對他笑了一下。
不是那種風刀霜劍般滿含嘲諷的冷笑,而是軟軟的,帶着期盼與希冀。有那麼一瞬間,傀儡師幾乎以爲自己在她眼中看到了春天。
已經許久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了。
還有……還有這種感覺……
被珍惜的對待,被小心翼翼的需要,被安撫,被珍藏,被期待……
這是半身!錯不了!這是他的半身!
傀儡師失神許久,他快步上前幾步,卻又在距離江月蝶一步之遙時驀然停下,近乎癡迷地看着江月蝶,慘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小蝶……小蝶……”傀儡師喃喃自語,他驀然擡起頭,死死地盯住了江月蝶,眼中全是癲狂,“是你嗎?是你對吧!”
從先前乍見的歡喜中脫離出來,意識到不對勁的江月蝶僵直了身體。她不敢貿然迴應,生怕得罪了面前這位手段狠毒的傀儡師。
回答“是”好像有些說不出的奇怪的。回答“不是”又顯得很假,畢竟傀儡師將她捉來,一定也知道她的名字是“江月蝶”,所以傀儡師叫她“小蝶”也沒錯,就是過分親密了。
過分親密,就會顯得有些晦氣。
江月蝶手中捏着短刀“流光”,心頭髮涼,頗有些絕望地看着面前的傀儡師。
——楚越宣你一定要靠譜啊!
誰知江月蝶的沉默給了傀儡師錯覺,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他的眼神變得愈發狂熱而扭曲:“小蝶,是你,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捨不得我,哦,還有我們在南苑種的花,你離開時它們還沒開,一起養的魚也還沒有長大,當日那些花種都是你親自挑的,魚苗也是你自己選來的,你怎麼捨得……”
傀儡師似乎陷入了一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他興致高昂,說了很多話,顛三倒四的,江月蝶有些根本聽不懂。
她握着短劍,回憶起溫斂故教的那幾招,身體逐漸放鬆下來。
身體一放鬆,思維就又開始跑馬。江月蝶盯着傀儡師的臉,他離得近了,在那昏黃的燈火下照耀着,江月蝶才發現一件比剛纔紙紮人更恐怖的事——傀儡師的皮膚。
並不是說傀儡師的皮膚不好,而是太好了,好的有些假。
一個成年男子連頭髮都枯黃如稻草,卻擁有嬰兒般吹彈可破的嬌嫩肌膚,細細一想,豈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想起剛纔那幾個紙紮人孩童似的聲音,江月蝶渾身汗毛倒豎,腦子裏一片空白。別說去套話了,她人都開始生理性地發抖,根本控制不住。
幸好傀儡師此刻完全陷入了回憶中,根本不需要江月蝶迴應。
慢慢的,隨着傀儡師激動的話語,體溫回來了一些,江月蝶也品出了一些東西。
第一,傀儡師似乎真的將自己認成了他的“半身”。
第二,傀儡師口中的“小蝶”並不自己,而是他過去認識的人,大概率就是那個他想要復活的“半身”。
理論上“小蝶”已經死了,所以現在——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萬萬沒想到自己還能遇上“替身”情節。
傀儡師絮絮叨叨了許久,終於意識到江月蝶沒怎麼說話。他大步向前,一把拽過了江月蝶的手。
江月蝶嚇了一跳,幸好動作及時,纔沒有被發現袖中的短刀。
“小蝶,你別怕。這一次沒有趙坤,我們一定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傀儡師的手掌很粗糙,看起來也不太乾淨,放在平時必然是要被江月蝶甩開的。然而想起楚越宣的委託,江月蝶強忍着不適,擡起頭做出了疑惑的表情。
“趙坤是誰?”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立即讓傀儡師僵在了原地。他很努力地扯了下嘴角,試圖擺出一副輕鬆的表情:“一個不重要的人罷了,不必去管。總而言之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其他人都不重要,不重要……”
眼看他又要陷入自己的思維中,江月蝶努力搭話:“方纔那些紙紮——”眼見傀儡師的神情陡然陰沉起來,江月蝶差點咬掉舌頭,急中生智地變了個詞,“——那些紙紮的小孩兒,到底是什麼?”
聽見了後面的話,傀儡師的神情勉強好轉。、
江月蝶懸着心終於放下了一些。
她的右手被傀儡師握着,剩下的只有左手。江月蝶縮着手在袖子裏摸了摸,試圖找到些東西握着,給自己安慰。
“哦,這個呀,是我送小蝶的禮物。”
傀儡師笑了起來,他牽着江月蝶的手帶着她起身,帶着她走了一圈屋子,指着那些爲她準備的妝匣珠寶介紹,珠光寶氣的,晃得江月蝶眼睛都花了,最後來到了紙紮人的面前。
指着紙紮人一個一個介紹:“這是春光,這是夏芒,這是秋色,這是晴天……”
一連十二個紙紮人,傀儡師把每一個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說冬天太冷,萬物枯敗,鮮有生機,所以不喜歡。”傀儡師慢慢複述着回憶裏小蝶的話,獻寶似的看着江月蝶,“小蝶你看,他們十二個的名字,沒有一個與冬天和嚴寒有關。”
江月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她慢慢點了點頭,腦子裏轉了幾圈才低下頭道:“那些紙紮人說起話來活潑極了,和真人似的。”
傀儡師笑了起來,他牽起江月蝶的手着迷地看着:“他們就是真人呀,我怎麼會用假的東西來搪塞小蝶呢?”
江月蝶的心重重一跳。
紙紮是真人?
可他們身上分明是紙一樣的慘白,那他們的皮又去了哪裏?
江月蝶抖了抖,緩緩擡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對上了傀儡師那張皮膚細嫩的臉。
一個手都如此粗糙的人,臉又怎麼會是天生的好皮了?
要不然是他仔細保養,要不然……
是他換了別人的皮。
江月蝶正想着事,忽然有股被窺探的感覺襲來,猶如一條蛇順着脊背攀爬而上,她猛地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小蝶,你在看什麼?”傀儡師問道。
“沒什麼。”江月蝶勉強扯了下嘴角,“我好像看到了一隻手。”
這本是她順口胡謅的話,只要傀儡師順着她的話,江月蝶就打算推脫自己眼花疲憊,需要休息。
誰知,傀儡師只是在最初驚訝了一下,隨後點點頭,無所謂道:“坐魚行事魯莽,大概是他之前留下的吧。”
江月蝶一頓:“爲什麼會有這些東西?”
“我本着想着要找到最漂亮的五官,用九瓏月合成世界上最完美的身體給你。但現在這樣最好了!”傀儡師說着說着,語速加快,情緒又激動了起來,“你回來,就用不着這些東西啦,她們呀,都不如你……”
他又絮絮叨叨了很多。
江月蝶攥緊了左手,爲那些莫名死亡的陌生女子難過起來。
他們一直以來都猜錯了,原來傀儡師並不是將人“製成傀儡”,並試圖用這種方式復活‘半身’。而是將人身上最滿意的部分剝下來,平湊在一起,做成一個他眼中最好的傀儡,再用九瓏月,將‘半身’的魂魄引入。
並且,傀儡師提到了一個關鍵詞,九瓏月。
在《尋妖九瓏錄》中,這可是個關鍵物品,傳說中九瓏月可“令天地翻覆,乾坤顛倒,爲萬物所不能爲,行世間所不敢行”。簡而言之,這是個神燈類的許願寶物,只要你敢許,它就敢幫你實現。
即便是一小塊碎片,對於一些不那麼宏大的願望,也很有幫助。
凡世間之物,追名逐利,有這麼一個寶貝在眼前,怎能不令人趨之若鶩?
在原著中,爲了避免紛爭,皇家暗中命令雲重派尋找九瓏月並送至皇宮內銷燬,男女主也是因此相識,纔有了一段精彩紛呈的旅途。
而這一次,楚越宣得到師門消息,九瓏月的一片碎片在傀儡師身上,所以才能讓這個往昔不顯的妖,一躍而成衆人聞風喪膽的“傀儡師”。
江月蝶看着傀儡師,大着膽子開玩笑:“可是你怎麼能確定我是你的‘半身’了?”
她心中發抖,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因爲這樣就可以不用看見傀儡師的臉了。
分明怕得要死,卻還是開了口。
江月蝶的任務,除了充當誘餌外,還有一項,就是最好能確定“九瓏月”的碎片被傀儡師放在了何處。
九瓏月之所以奇異,正因爲它能記錄持有者所許下的願望。
哪怕是一片碎片。
倘若有九瓏月,不僅將傀儡師的罪名昭告天下,說不定還能捉到幕後之人。
本來麼,最後一項任務江月蝶打算劃劃水就算了,她從來都是躺平,更不喜歡摻和這些麻煩事。
但現在,江月蝶不這麼想了。
那些爲了一個可笑的願望而死去的女子,不應該僅僅只是死去。
“你當然是我的‘半身’了,小蝶,我怎麼會認錯你呢?”
傀儡師湊近了江月蝶,極其狂熱道:“你的眼神、你的表情——最重要的是你身上的氣息,你身上有我靈魂的氣息!而且我先前一直頭痛欲裂,昨日纔好了些,就是因爲你來了,你離我更近了!”
見江月蝶似乎還是不信,傀儡師嘆了口氣:“小蝶你不是妖,你不知道,對於我們妖來說,認錯自己,都不可能認錯自己的‘半身’。”
江月蝶:“……”
倒不是我不信,只是你的話實在有些離譜。
什麼“靈魂的氣息”,什麼“不可能認錯”,聽起來玄之又玄,很像那麼回事,不過……
別人她不敢說,但她絕不會是什麼“小蝶”啊!
其他的細節,江月蝶現在沒空細想,她有些急躁起來。
因爲傀儡師言語中,真的將她認成了“半身”!
按照溫斂故和她之前的推測,傀儡師尋找半身,說不定是不懷好意,打算“殺半身證道”呢!
江月蝶試圖撇清干係:“我——”
見她似乎還要否認,傀儡師又激動起來。
“找到‘半身’是幾乎是所有妖一生的夙願,小蝶,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認錯!”
傀儡師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表現得過於激動,於是又放緩了聲音,竭力表現得溫柔。
“我知道小蝶你現在還沒恢復記憶,肯定有些怕——但你絕不該怕我的。小蝶,既然你知道‘半身’,就肯定知道,妖寧肯自己受傷,也不會去傷害自己的‘半身’。”
嗯???
等一下,大兄弟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江月蝶愣住,這段話好像和溫斂故說得不一樣?
不過她也並不完全相信傀儡師。
“是麼?”江月蝶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正當她思考該如何抽回自己的右手時,縮在衣袖裏的左手忽然觸碰到了一團東西。
堅硬幹枯,有些毛躁但不刺手,像是被人彎折了許多回。
江月蝶心中一動,那一瞬間忽然醍醐灌頂,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你的本體莫不是一根稻草?”
傀儡師瞳孔震了一下,嗓音完全變了個調子,又尖又利。
“小蝶你想起來了?”
行了,破案了。
江月蝶捏着手中稻草,想起溫斂故日日折騰這根稻草的舉動——倘若傀儡師本體真是和這根稻草有些關聯,那傀儡師可不就不頭疼了嗎!
江月蝶大膽推測,先前傀儡師口中的“頭痛欲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某位溫姓低情商人士幹得。
雖然不知道溫斂故是怎麼做到的,但江月蝶莫名篤定,這種胡亂折騰人的事情,他一定幹得出來。
而且根據溫斂故那孩童似的心性……
江月蝶深沉地想,他估計沒什麼目的,說不定自己都不知道那根稻草與傀儡師之間的牽扯。
八成就是爲了好玩。
只是後來,這根稻草被他轉送給了自己——她江月蝶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又不會沒事幹去玩稻草!
而恰好此時謠言轉變,這纔給了傀儡師錯覺,將她誤以爲是“半身”。
總算確定了自己不是‘半身’,江月蝶懸起的心緩緩放下,而正因爲這樣,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按理來說,愛人記憶復甦,傀儡師理應欣喜若狂。
然而奇怪的是,傀儡師沒有因“愛人”記憶復甦而欣喜若狂,反而陡然鬆開了江月蝶的手,像是……
像是在恐懼些什麼。
儘管他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但依舊被出於極度亢奮狀態的江月蝶捕捉。她暗暗記在心裏,表面上做出了困惑的模樣,搖了搖頭:“除了剛纔的那個,其他什麼也沒記起來,腦子裏漲漲的,頭也有點暈。”
聽了這話,傀儡師顯然也放鬆了許多:“那小蝶你先休息,我……”
他環顧四周,顯然是在考慮讓哪個紙紮孩子留下陪伴她。
江月蝶:謝謝,但是大可不必!
她看着那幾個又裂開嘴的紙紮人,嚇得一哆嗦。
——您這不是“陪伴”,是“陪葬”吧!
原本精神不濟的江月蝶猛地打起精神來,立即發揮十二萬分的演技,誓要打消傀儡師的想法。終於在江月蝶的不懈努力之下,好說歹說,傀儡師才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
即便如此,他依舊留下了一根稻草,表示這根稻草會保護江月蝶,只要江月蝶需要,他就會出現。
等傀儡師終於離去後,江月蝶累得癱倒在了大牀上。
她甚至連大聲嘆息都不敢,生怕被傀儡師留下的那根稻草發現。
哦還有,因爲過於害怕,連那句任務臺詞也沒說出口。
越想越委屈,江月蝶抽抽鼻子,又從牀榻上不情不願地起身,開始在室內搜尋起來。
既然想好了要幫忙,江月蝶就不會像先前一樣擺爛。
對於自己定下的目標,江月蝶向來極有耐心,她惡狠狠地巡視着屋內陳設擺件,試圖找到些與九瓏月碎片有關的線索。
醜陋的花瓶,空的;醜陋的梳妝檯,全是首飾;醜陋的梳妝檯上的鏡子,平平無奇;醜陋的——
呃,鏡子裏的倒影?!
江月蝶悚然一驚,她匆忙回頭試圖看清,然而就在下一秒突然有東西攀上了她的腰!
寒冷如冰,隔着衣物布料也依舊能感受到透心涼。還不等江月蝶尖叫出聲,她的嘴也被捂住,身後那人猶如一塊寒冰緊緊地貼着她,凍得江月蝶打了個哆嗦,感受到柔柔涼涼的東西纏繞在自己的腰上,更是恨不得自己當場猝死。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被鬼嚇成這樣了。
大概是被嚇到了極致,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一出,江月蝶反倒鎮定了下來。穩了心神後,她慢慢意識到了不對。
身後人似乎並不是什麼鬼魂來索命的,他就這樣環着她的腰,不動彈也不開口,而且……
江月蝶沉吟了一會兒,這纏人的手法好像頗爲熟悉。
他一直不開口,江月蝶只好努力側過頭,用氣音小聲開口:“溫斂故?”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開口時,帶出來的溫熱的氣息落在了溫斂故的掌心,有些暖又有些癢,和殺人時血液濺上的感覺有些相似,但又與血液太一樣。
溫斂故幾乎是下意識地攏起手掌,離她的脣更遠了些。
真是奇怪啊,都道“人血熱,妖血寒”,溫斂故第一次發現,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人血更熱的東西。
他像是發現了一個新玩具,攬在江月蝶腰上的手帶着她輕輕一轉,將她整個人側了過來。
江月蝶:“……”
實錘了,肯定是溫斂故。
這種閒着無聊就把人當芭比娃娃似的來回折騰的人,除了溫斂故還能有誰?
最起碼江月蝶是找不出第二個的。
一想到身旁是熟人——甚至還能算是自己人,江月蝶徹底放心下來,她起了壞心思,噓起嗓子故意做出了一副疑惑的聲音:“不是溫斂故麼?……呀,你是楚大俠?”
這話一出,江月蝶明顯感覺到身後的人一頓,隨後他變了動作,幾縷髮絲落在了她的領口內,溫斂故有靠得更近了些,他的髮絲也滑向了更深的地方。
溫斂故低低地聲音傳來:“你又叫錯了人。”
氣息拂過耳廓,不含任何溫度,幾乎讓人錯以爲是一個冰涼的吻,以至於江月蝶……
江月蝶癢得不行。
她天生怕癢,現在被溫斂故弄得渾身說不出的難受,竭力側身拉開與溫斂故的距離,無語道:“你能不能講點道理啊,先前我叫你你又不答應……”
江月蝶停下了話語,不是因爲她想停,而是原本擋住她嘴的手驀地滑向了她的脖頸。
生怕被傀儡師留下的稻草聽見他們的對話,江月蝶再也顧不得癢不癢的,急忙往溫斂故的方向靠,一邊貼着溫斂故,她一邊玩笑道:“怎麼?因爲我抱怨了幾句,溫公子還想掐死我不成?”
她好像一點也不怕。
溫斂故垂下眼看着她,對上了那雙亮晶晶的眼,心中又升起了一股煩悶。
她先前看向傀儡師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溫斂故頓了一頓,陡然笑了起來,他彎着眉眼,手指從江月蝶的下巴沿着脖子一路划向了她的鎖骨中央。
“我現在就殺了你,好不好?”
冰冷的吐息和含笑的語氣,似是裹挾着寒冰的春風,如此虛幻美景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而有經驗的人就會知道,綺麗之景往往落在萬丈深淵旁,毒霧漫天,陰霾遍地,往往稍稍靠近就會傷筋動骨,甚至失了性命。
而江月蝶不同,無知者無畏,她一點也不怕。
不僅不怕,甚至還有些懷念。
這種一言不合就開始發病的模樣,江月蝶實在太熟悉了——君不見溫斂故在地牢一言不合就拔劍?如今男女主感情升溫,想必溫斂故更是心裏難受吧。
慘啊,我們溫柔癡情的小男配。
江月蝶同情地看向了溫斂故,同時歪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狂拽的笑容。
“好呀,你有本事就現在殺了我。不過你殺我之前,我拼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要沙啞的聲音大聲喊出‘楚大俠天下第一’!”
溫斂故一頓,原本放在她脖頸處的手略鬆開些,竟是真的歪起頭,認真思考起了江月蝶幹這件事的可能性來。
至於江月蝶嘛,她本就半點不在意,甚至心情頗爲舒暢地垂下頭觀察起了溫斂故的手來。
分明一個是威脅人的,一個是被威脅的,此刻他們的地位卻似是顛倒過來了。
江月蝶是真的不怕,因爲對於她而言,將她救出地牢又爲她解毒的溫斂故,確實是這個世界最值得信賴的人,也是她的朋友。
朋友嘛,不就是用來損的?互懟幾次多正常呀。
而且江月蝶覺得,溫斂故大概也不需要自己的安慰,自己這樣笑鬧開,反倒是給了溫斂故臺階下。
果然,片刻後溫斂故鬆開了對她的桎梏:“你——”
“噓!”江月蝶急忙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脣上,壓低了音量解釋,“那邊——就在梳妝檯上,傀儡師放了稻草!我們要小聲點,不然他會聽見的!”
溫斂故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果然在梳妝檯上瞧見了半截稻草。
別說是半截,就算是傀儡師本人在這裏,溫斂故也半點不懼。更何況他早有準備,否則依照江月蝶剛纔的動靜,早就被發現了。
話到嘴邊繞了一圈,卻變了個調子。
“好。”
溫斂故學着江月蝶的模樣壓低了嗓音,他垂下頭,幾乎是埋在江月蝶的脖頸處,眼神幽動,他嗅着鼻尖處的暗香,慢慢道,“那我們聲音輕一些。”
黑燈瞎火的,江月蝶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刻意壓低聲線後的溫斂故有些奇怪,聲音依舊動聽,但比之之前的皓月清風,好似更多了一些說不出的味道。
說起來,溫斂故的體溫也一直低得嚇人,但江月蝶只以爲是書中設定,並不當回事。
她將方纔的發現一股腦兒的告訴了溫斂故,溫斂故漫不經心地聽着,手指還在她的發上打着圈兒。
他手下沒輕沒重的,一不小心就扯住了江月蝶的頭髮,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說正事呢!你有沒有記下呀!”江月蝶惱怒地斜了一眼身側那人,“你記得,待會兒一定要把這些完完整整的、全部都告訴楚大俠啊!”
溫斂故撥弄髮絲的手指一頓:“爲何要告訴楚越宣?”
——因爲他是男主啊!
話肯定不能這麼說,江月蝶只得老老實實說:“因爲是楚大俠託我查的案。”
“你從未向我提起過。”
“……那日商議時,我們都在。”
“是麼?”溫斂故蹙起眉,似乎在極力回憶。
“是的。”江月蝶誠懇地看着溫斂故,“只是我在聽,而那時的你在忙着剝花生米。”
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自從那一日剝完花生米後,溫斂故好似上癮了一般,只要閒着沒事的時候,大概有一半時間都在演示將花生剝皮抽筋的一百零八種方式。
哦,剩下的那一半時間,他在忙着折騰那根慘兮兮的稻草。
溫斂故沒有開口,他只是擡起眼,靜靜地看着江月蝶。
說來也是奇怪,他的眼睛分明也是黑漆漆的,可江月蝶對上時卻半點不覺得恐懼,最多是有些心虛。
因爲溫斂故只喜歡剝,卻並不愛喫,所以每一次,那些花生米都是被她喫進肚子裏的。
江月蝶避開了溫斂故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下一秒又做賊心虛似的左顧右盼,確定沒人後才小聲道:“我可沒有食言啊。”
“我先前說過‘任何事都和溫公子彙報。絕不欺瞞,絕不隱藏’,你看,現在有關這傀儡師的事,我也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呢。”
這話其實打了個擦邊球,倘若今日溫斂故不來,那他就不是第一個“被告訴”的人了。
但溫斂故也不在意。
事實已經既定,他從不會去爲難自己,思考一些毫無意義的“倘若”。
溫斂故慢慢開口,語調輕緩:“我是自己來的。”
“……所以這個傀儡師其實——嗯?”江月蝶喋喋不休的話語倏地止住,她愣在原地,“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自己來的。”像是生怕江月蝶聽不懂,溫斂故又耐心地添上了一句,“楚越宣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們。”
這下江月蝶徹底愣住,她強行轉過身,仰起頭愣愣地看着溫斂故:“爲什麼?”
江月蝶以爲溫斂故在此肯定也是和楚越宣商議後的結果,也許就是楚越宣脫不開身,委託溫斂故來探查一下情況。
可現在,溫斂故卻說,他是自己來的?
“你來幹什麼?”想起傀儡師的手段,想起溫斂故手背上還未好全的傷痕,江月蝶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煩躁,“若是楚越宣來還能爲官府的人帶帶路,你來——你爲什麼想也不想,就獨自來了?”
爲什麼?
溫斂故被她一問,也皺起眉頭思考起來。
因爲不放心?因爲擔心傀儡師泄露計劃?還是因爲迫不及待想去拿到九瓏月的碎片,給那人添些堵?
好像都有,但又都不是。
那是爲什麼?
溫斂故難得思路混亂起來,這三個字化作了一滴雨,落在心口處的那碗水中,頃刻間漾出層層波瀾。
“我有些想見你。”溫斂故彎起眉眼望着江月蝶,笑意盈盈地開口,“所以就來尋你了。”
說來也是奇怪,分明才分開不久,可就像是漫天大雪想與暖陽相擁,乾枯花蕊念起露珠春風。其實沒什麼關聯,可就是會覺得“想念”。
溫斂故行事向來隨心所欲,沒有絲毫顧忌,這麼想了,也就這麼說了。只是說完後,卻看見江月蝶僵在了原地。
她壓下眉眼,又皺了皺鼻子——這是她要哭時的動作。
想起前日江月蝶哭起來的樣子,溫斂故收起了臉上的笑,徒增了新的困惑。
是他又笑錯了麼?難道人類說“想”的時候,也是不該笑的麼?
溫斂故開始思索起記憶中的場景,那些男女老少,他們在訴說“想”這個字的時候——
“抱歉……我是說,幸好來的是你啊。”
冷不丁又被人拽住了袖子,溫斂故轉過眼,就見一雙瑩白細嫩的手再次死死地揪在了他的袖子上。
“前面那些話是我胡說的。溫斂故,能在這裏見到你,而不是別人,我很高興。”
又是從地牢裏救出她,又爲她解毒,即便江月蝶嘴硬,也不得不承認,溫斂故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江月蝶揚起嘴角,她望向了溫斂故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謝謝你啊,有你在我確實安心了許多。”
安心……麼?
許久後,溫斂故低低應了一聲。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突然變得煽情又曖昧,江月蝶受不了,她立即後退一步,努力板起臉,試圖讓氣氛變得嚴肅:“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沒有賬和你算!你——”
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江月蝶咬住下脣,思考半晌,最後只問道,“你給我的那根稻草又是怎麼來的?”
在她思考時,溫斂故的目光一直沒有移開,直到聽見這個問題,他脣邊勾勒出一抹淺笑,一下收起了那些困惑,又恢復了往日從容淡然的模樣。
“江姑娘只有這一個問題嗎?”
江月蝶被他這神來之筆問得一懵:“那、那我從頭問?”見溫斂故點頭,她立即道:“你是不是認識傀儡師?”
溫斂故微微頷首:“是。”
“你送我的那根稻草,是不是也與傀儡師有關?”
溫斂故漫不經心地應着:“對。”
江月蝶盯着溫斂故看了幾秒:“……你是不是揹着我們和傀儡師做了交易?”
溫斂故垂下眼眸低低地應了一聲。
原本攬在江月蝶腰上的手蜿蜒如蛇般向上遊弋,從身後攀向了江月蝶的心口處。
他並不怕見到厭惡與恐懼的表情,可溫斂故並不希望這樣的表情出現在江月蝶的身上,她應該是一直笑着的,而不該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所以——
“你要小心些!”
江月蝶急急開口,因爲過於着急,身體沒有找到着力點,她只能拽住了溫斂故心口處的衣服勉強穩住。
此時的姿勢實在過於親密,但江月蝶卻顧不上這許多了,她有太多話想說,急匆匆地開口:“那個傀儡師只是看着可憐,但絕不是什麼好東西!先前爲了製作出一具完美的身體復活他的‘半身’,這狗東西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了!他根本不怕殺人,脾氣又反覆無常——我說真的,溫斂故,你千萬不要心軟,更不要相信他……”
後面的話,溫斂故沒有再聽進去,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隻揪在自己心口處的手上。
脆弱,灼熱,又柔軟。像是飛舞在懸崖邊緣的蝴蝶,引誘着來此的旅人向前,再向前,直至看到他們沉淪着、無知無覺地跌入深淵。
而在一刻,溫斂故想起來了。
他今夜最初的目的,是來殺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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