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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濤轟然退下,又層層滿漲。
一隻海鳥掠過礁石,啼鳴之下濤聲澎湃。潮涌間的萬千游魚會有哪一條、哪一日明白飛翔的感覺嗎?天空比海更深,靈魂掙脫束縛,再也無法被召回軀體。
似乎曾有一個晴日,海面下的人魚也曾遇到過那樣一對翅膀。
船槳載着人類來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從船邊放下,落水的羽毛如墜石。游魚好奇聚集,巨大的魚尾掃來,又紛紛散開。
女孩悶悶不樂,於是兄長也興致低落,他們趴在船舷邊,從來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窺視。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說,如果不把它養在城堡裏,也許它就不會生病,是這樣嗎?艾格。”
“也許。”兄長道,“但如果你一開始不把它帶回去……翅膀受傷的雛鳥在野外壓根活不下去。”
“傷好後我就該放生它。”
“別傻了。”他拍拍女孩的頭,“傷好後它胖得都飛不起來。”
他們談論海鳥的豢養,用了整整一個下午,講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溫暖的巢穴,更重要的也許是飛翔和狩獵,而牢籠會毀掉它們的翅膀。鳥的天性是自由,需要天空一樣廣闊的獵場。
是的。人類說,是這樣的,馴服總伴隨着天性的受難。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剎那間神奇的言語讓所有古老複雜的規律與此相通——得到總伴隨失去,狂喜紮根於最深切的疼痛,最龐大的饜足來自最漫長焦渴的慾望。還有呢?還有那始終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異類兼具稀奇與可怖,未知帶來驚奇,未知也會帶來恐懼。最重要的是,最關鍵的是,他會害怕嗎?人類的恐懼甚至可以來自一隻蟲子。
什麼時候他不再害怕?
到那時,他應該去海面上看一眼。
“……很想。”
魚尾在不知不覺間滑落礁石,視線降低,又隨着仰頭慢慢向上。自下而上的翹首,在這最熟悉的角度上,紅髮輪廓的背景大多數是天空。
“很想,很想去船邊。晚上,早上……沒有去海面。”
“你失蹤了三天。”艾格想起來,“回來後你又去了哪裏?”
“……洋流。洋流洶涌的地方。”那聲音在說,“在那裏,氣味的消失……只需要三天。”全身上下,鮮血的氣味,野蠻的氣味,不該帶去海面的氣味。
“你身上的嗎?”他撈起腿上的一縷頭髮,放到鼻端,“你聞起來只有海水味。”
眩暈讓大腦和言語分離,言語的發生不由自主,因爲大海從未誕生過這種語言與這些複雜的規律。
大海的偉力在於毀滅、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恆。大海也從未告訴過任何一隻身在其中的動物——兩種感覺,烈日曝曬的疼痛,和海洋深處的盪滌,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竟能出現在同一時間、同一尾魚。
氣味在從四面八方涌來,海水味,風的氣味,血的氣味……以及所有氣味包裹下、那靠近後再也沒有遠去的氣味。一切都在那雙紅珊瑚的注視下瑟縮起來,因爲疼痛,或者一種無形的、更大更難以承受的力量,每一道鰓,每一片鰭,還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襲的感官。慢慢地,蒼白肩膀低下,長髮流下礁石,額頭與衣料一點點觸碰。人魚貼上人類的膝頭,像一條徹底無毒的、馴服的蛇。
艾格跟着膝蓋的觸感伸出手,很久後才問:“……在想什麼?”
他摸到了抖個不停的鰓尖,卻一直沒有聽到聲音。
“在想。”嗓音低啞平靜,似乎和此地波濤的顫動無關,“在想……維納斯咯石。”
“我沒聽過。”
“海里的一種的石頭……發着紫色的光。在水淺的地方,出現過一顆綠色。”
“有的時候……”艾格的手指摸到了一段鼻樑,掌心下是深一下淺一下的呼吸。
“……有的時候……它像眼睛。”
他聽懂了,然後問:“多大的石頭?”
“……沙果,那麼大。閃耀……易碎。”
“你命名的嗎?”
“羣島的人類。”
“盛夏羣島一直很熱鬧,稀奇古怪的東西也很多。”艾格說,“岸上也有不少綠色的寶石……翡翠,玉石,綠松石,比沙果稍微大一點,也更堅硬,你喜歡這個?”
人魚慢慢道:“……你喜歡這個。”
喜好的收集在隻言片語,那些從船舷邊、城堡窗口、海崖上偶爾落下的隻言片語:寶石,天鵝絨,苦橙汁,銀鮭魚,槍。
“小女孩才喜歡這個。”艾格道,“我不喜歡……至少現在不喜歡。也不太喜歡意外,我的意思是……”他摸到了掌心下的眼皮,感到緊閉的眼睛終於睜開了,“看到那僅剩的一艘船了嗎?你得把潘多拉號留一下,比起游回加蘭島,我更喜歡坐船回去。”
“那座島……加蘭。”
“對,出生的地方,長大的地方,家鄉。最重要的是——”艾格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從來不曾確定的可能性,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大海漫無邊際,一艘船從島嶼的遠行都可能是永別,更何況是一個女孩。
唯一確定的是,當倖存者推開門,找遍每一個角落,島嶼上始終沒有出現過一株代表女孩的紅珊瑚。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失散之人,可以成爲她在茫茫大海上指引迷途的燈塔,那一定是重現的故土,那唯一的、共同的歸途。
“最重要的是,安潔莉卡……你記得嗎?”
“記得……女孩。”人魚說,“海鷗。”
“……海鷗。”艾格重複。
說話間他已經順着手底臉龐的輪廓,再次摸到了耳鰓的根部,發現兩片長長的鰓又被藏進了發間。他想到了溶洞外的那張最爲接近人類的面孔,於是把長鰓從糾纏的發間找出,捏起最頂端的骨刺,拉開,展平,就像在展平一片自己衣角的褶皺。
手指輕輕彈了彈,有水珠從鰓尖落了下來。
“是的,海鷗。”他說,目光的方向也來到了這片鰓尖,“如果她見到一條人魚,尖叫估計能把船頂掀翻。想想看她該有多快活?證明了一個傳說,從此再也不會發愁自己在吹牛大會的頭籌。不用懷疑,她會用一整箱寶石來交換一條人魚朋友的名字,嗯——”
他停頓,有笑容在那張臉上一閃而逝,“當然,我會用十箱。”
最閃耀的寶石最易碎,最美麗的神情也最短暫。那顛倒的、失去知覺的世界卻在這短暫的神情裏終於甦醒過來。意志迴歸軀體,靠近全由本能,人魚直直望去頭頂。
被這一瞬間召喚回來的還有那最初的疑問——什麼時候他不會恐懼?那麼,他就該鑽出海面,試一試習得的禮節,送上一些人類喜好裏的東西……從銀鮭魚開始。
他會笑嗎?
一條不夠,得一羣。
天好像有點放晴了。
艾格擡起頭,發現衣服半乾,寒冷已經遠離,風吹過來的時候不算溫暖,卻也不像之前那麼刺骨了。
北海的太陽很少曝曬,通常遠而清冷。算算時間,也許該到黃昏。
“落日出現了嗎?”等到發稍也乾透,他問起這裏唯一的一雙眼睛。
“……出現了。”
耳畔的聲音像從很遠出現,也許是因爲此時風聲無垠,但魚尾和軀體的重新貼近卻很鮮明。
小腿和靴子還在被拍岸的海浪時不時濺溼,接着那條腿被魚尾撈起,推往更高處。艾格收回腿,換了個坐姿,想和他商量回船的事情,卻意識到這好像是時隔多年,北海的第一個落日。又想,看完落日也不遲。
“現在的太陽是什麼顏色?”
“……紅色。”
呼吸在臉上,直直的。艾格撥了撥他的臉,“向西看,太陽在那邊。”
“淺一點的……紅色。”
“也可以叫橘紅。”
“橘紅。”
聲音在不假思索重複,與此同時,是一雙緩慢伸過來的蹼掌。人魚捧住掌心的臉,指腹停留於紅珊瑚的眼角。接着,手指向耳後滑去,從後頸到脊背的一個撫摸,擁抱輕而潮溼。他把他的脊背收進手臂,臉頰藏進頸窩。
“……橘紅……你會看見,重新看見。一定。”
蹼掌穩穩停在了肩膀處,底下的黑鱗卻還在時不時顫動。與其說那雙手臂是在進行安撫,不如說它終於找到了能平靜安放的地方,艾格沒有掙脫。在逐漸習慣的黑暗裏,大海的圍繞中,再沒其他東西比這個冰涼的擁抱更具體了。
“那麼,希望我重新看見的第一天可別是個壞天氣。”他同樣拍了拍他的後腦勺,“天快黑了,你帶我去岸邊?船上的人找不到這裏。”
應該點頭,應該說好,但落日還沒徹底消失,落日之後還有月出。北海的日光從不曝曬,一部分的軀體卻還在灼熱作痛,只有海里的動物知道那種疼痛永遠不會消失,而人類再也不該被暴露在外面的世界。哪怕這也成爲了一件需要時時質疑的事,魚尾能否完全隔斷波濤洶涌的外界。
人魚緊貼着,黃昏餘暉下,他鮮豔的、完整的人類。
於是他啞聲說:“不。”長尾收攏,再收攏,“不……待在這裏。”
現在,他得待在他的尾巴里。永遠。
第62章
潘多拉號在入夜後靠了岸,尋人的火光照亮了整條崎嶇的岸線,一部分救生舢板卻仍在近海不停搜尋。伊登坐在其中一艘舢板上,堅持給搜救隊指着一個方向,領頭的則是德洛斯特。
這不是一場尋常的風暴,剛剛失去了海蛇號的掌舵者無比確定這一點。出於某種不祥的預感,德洛斯特一刻也等不下去,非得親自出海找尋。
終於,夜半時分,燈光發現了礁石上的人影。
所有人都露出了謝天謝地的表情,船槳速度加快,伊登遠遠就喊了聲“艾格”,但緊接着,船槳一一停下滑動,聲音也消失,所有人剛剛鬆開的一口氣又回到了嗓子眼。
人魚——黑髮灰眸,一條尾巴比海水更暗的人魚從海面冒了出來。
今夜圓月光輝柔和,銀光遍撒的海面如夢似幻,照理說這不該是一個凶兆,但沒有人會把此時此景當作一個大海的美夢。
灰眸掃視海面,無聲滑過了每一艘舢板,在一羣人魂飛天外的屏息中,海面下的黑尾繞着這塊礁石悠悠轉了一圈。死寂的人羣大概從未覺得腳底舢板如此單薄過,而周遭無波無瀾的海水也能如此驚心動魄。
槍口的舉起和人魚視線的定格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咔噠兩聲脆響,被灰眸盯住的是瞳孔緊縮的德洛斯特,飛快舉槍的是他身後兩個最警惕的侍衛。
“……什麼聲音?”艾格打破了寂靜。
耳朵捕捉到了最開始伊登的喊聲與船上的人聲,令他禁不住側頭的卻是火.槍的動靜,一隻手下意識在空氣裏擡了擡。
伸出去的手掌沒有落空,人魚伸高身體,很快把自己的腦袋放了過去。
那槍口衝着深海異類的蒼白麪孔,後面則是閉着眼的紅髮人類,一瞬間對峙的形成使得此地陣營分明。德洛斯特尚未擺手喝止,下一秒,伴隨着灰眸視線輕飄飄的一下轉移,兩個侍衛失去了瞳孔的聚焦。如同兩個被控制的輪舵,僵硬的手臂就那麼直直轉去了另一個方向,槍口通通朝向了德洛斯特的後腦勺。
一切都是迅疾無聲的。恐懼無聲,恐懼無形,恐懼無處不在,這無疑是海蛇最明白的一個道理。
利瑟爾·德洛斯特發號施令的一隻手慢慢舉過頭頂,告降的姿勢在夜裏並不明顯,背對着月光,沒人看得見這位掌舵者的表情。
在衆人驚恐的注視裏,冒出海面的動物開口說話了:“……人類,一羣人類。”他回答剛剛頭頂的問題。
他甚至好好數了數,“……十五個。”就像收攤的商販清點自己被剩下的瓜果。
與此同時,兩隻蹼掌在紅髮間輕輕一下撫摸,蓋向了傾聽的耳朵。艾格歪過臉,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腕。想到對面可能出現的武器,又鬆開了手指,下一秒他有所預感地聽到了穿過蹼掌與耳膜的聲音。
重疊的兩聲槍響。
兩個侍衛互相給了對方腦袋一槍,如一刀分切的兩瓣的瓜果,同時倒向了海面。撲通一聲,海水吞噬軀體,把短暫的硝煙收拾得乾乾淨淨,只留下被鮮血與腦漿濺了滿頭滿臉的德洛斯特。
“……壞了兩個。”人魚說,嗅了嗅他皺起來的眉頭,聲音放輕了,“……剩下十三個。”
好消息,海蛇號尊貴的客人被找到了。壞消息,尊貴的客人失去了一雙眼睛,與此同時,一條人魚明目張膽地、不容拒絕地跟了上來。
輪船的掌舵者沒有發話,船帆一一揚起,一隻信天翁展開翅膀,孤零零地從船首樓飛向天際。帶着無比明確的方向,以及隱祕不發的暗潮,潘多拉號在天亮時分再次起航了。
雷格巴推門而入時已經是中午。一路聽多了竊竊私語,他進屋時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卻見流言的源頭比任何人都泰然自若。
人魚沒有在水桶裏,地上有拖行的水跡,順着那水跡望去,桌邊、椅子邊——更確切地說那位許久不見的朋友腿邊,才見一條黑尾從容流淌。
桌子的另一頭還有伊登,而海里來的動物旁若無人地坐在地上,靠在人類的大腿邊。巫師有理由相信,這條動物之所以不坐椅子,一定是因爲這裏的椅子不夠寬大,沒辦法讓他把自己的腦袋和肩膀活像是和人類的腿長在了一起。
那模樣讓他想起某一日這條動物給自己尾巴曬太陽的異常行徑,任何人最好都不要去解讀一隻賴上了人類的志怪動物。
而被賴上的人類看起來比這條動物還要平靜,他當然不知道底下的蹼掌在無聲把玩他的鞋帶,蒼白的臉還時不時擡起來,嗅嗅他的手腕內側,手指關節、以及衣服上偶爾出現的褶皺。巫師很想提醒他的朋友——如果被綁架了你就眨眨眼……就在這時,桌邊的人擡起臉,沒有任何人提醒他,他只是聽到了腳步。
失去光明的紅珊瑚眨了眨,“雷格巴?”
“是我。”
……但眨眨眼我也救不了你。人魚的灰眼睛一同望過來,巫師在心裏不負責任地補全了下一句。
桌子上擺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茶盞,伯倫船長和巴耐醫生前腳剛走,茶盞都是滿的,顯然來往的客人沒做任何停留。
“看看潘多拉號都上了些什麼貨?笨蛋老鼠。”雷格巴指了指伊登,又指指自己,“聰明巫師,憤怒的海蛇,神奇動物。”他在桌邊坐下,仔細端詳對面之人的臉,睫毛下的一雙紅珊瑚反射着透窗而過的光,“哦,還有一個隨時能上珠寶展臺的天才馴獸師——我們是在辦什麼海上馬戲團嗎?”
“別開玩笑了!”伊登急得像個絕症患者的家屬,雷格巴發現他甚至吼得還挺大聲,顯然,和人魚共處一室與同伴失明這兩件恐怖的事,只有一件能佔領他狹小的腦子,“你快看看艾格的眼睛?醫生和伯倫船長都看過了,但他們什麼都沒說,那臉色,那種臉色,我感覺他們都在說艾格沒救了,聰明巫師肯定有辦法的,對吧?”
雷格巴再次看了眼對面的人魚,心道在這那雙眼睛的盯視下,別說醫生,船長,巫師……就算教皇或女王來了,也不敢在詛咒的領域說什麼啊。
但他也知道這是最要緊的事。
“事情有點難辦……詛咒你的人魚是不是隻剩一條尾巴了?我聽說了海蛇號的遭遇,不可能這麼巧吧?”
“是有一條尾巴,我們一開始還以爲,以爲……”伊登偷偷去瞥一旁的人魚,人魚安靜地擡着頭,正在注視那雙紅珊瑚眼珠。
雷格巴看看灰眼珠,再看看對面的紅眼珠,繼續道:“我聽過的說法是,詛咒很難消失,卻可以被覆蓋,或被控制。當然,一旦產生色.欲——哦,你這裏是恐懼,控制的權利則掌握在那條人魚手裏,它決定了要不要一口喫掉你。如果它死了,詛咒的力量就不可控了,恐懼一旦出現,詛咒必然生效。”
他再次上下打量對面被詛咒的人類。
“說真的,我沒見過這種情況。詛咒從來都是要麼一整株香料樹,要麼活蹦亂跳,只有一雙眼睛受害?看上去像一部分詛咒生效了,還有大部分被控制了——你沒有變成一整株紅珊瑚,好處就是我們還能商量一下解咒的事。”
他把手腕上的枯枝解開,放上桌子,“我只能根據自己的經驗來推測。”桌子邊的臉都朝向了他。
“樹精詛咒的解除方式在樹精身上。找到一隻樹精,任何一隻都可以,拔光它的頭髮——頭髮,那是它們所有力量的載體。”
“然後你帶着那把頭髮,要蒐集很多很多,多到你難以想象的色.欲,直到它鮮豔飽滿。”
“大功告成後,被詛咒的人把這些蒐集完色.欲的樹枝帶在身上,直到哪一天,他再度心生色.欲,這一次將是解救的色.欲,接下來詛咒就會從他身上消失了。”
人魚的身體擡高了,灰眸向巫師移去。
雷格巴確定那不是戒備的神情,該說受寵若驚嗎?他感覺自己被一隻深海異類真正地看了一眼,不是看食物的那種。
室內的安靜持續了很久,直到艾格問:“被拔了頭髮的樹精會怎樣?”
“會很憤怒,燒光你們的村子。沒有人會想要面對一個禿子樹精的怒火,畢竟這種動物視美貌爲生命。”雷格巴喝了口茶,驅散腦子裏的畫面,“不過,等到第五年它的頭髮重新長出來,就會躲得遠遠的,生怕人類再看上它的頭髮。你知道的,神奇動物。”
“理論上講,紅珊瑚詛咒的解除同樣。”他猶豫了會兒,“但是解咒都是在詛咒尚未生效時成立,生效的詛咒不可逆轉,你——”
“我知道。”艾格說。
巫師不得不承認,紅珊瑚華美瑰麗,唯獨死寂的神采卻和這位北海遺裔的面容很不相配。
“所以……我們只能試一下。”他收起自己的樹枝,“找到一條人魚承載了神祕力量的特殊部位,用那玩意兒蒐集大量的恐懼,還有這一切之後,你新生的恐懼。”
“哪個條件更難辦一點?我投最後那個一票。”
沉默之間,伊登去看人魚,巫師也去看人魚。
而人魚已經握起人類的手,將他的手指牽引至自己的頸間。那裏有一條粗糙的項鍊,由一連串黑色的怪石組成,伊登想起那些怪石從人魚最開始上船時就在,一直掛在他的脖頸間,自然得猶如神祕動物身體的一部分。
艾格手指停下,摸到那觸感冰涼潤澤,像碎裂的珊瑚。
第63章
是時候轉移話題了。雷格巴心想。
他並不想參與這微妙的、長久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涌動的寂靜。巫師望着人魚脖子間的怪石——人魚軀體中承載神祕力量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怎麼用這一部分蒐集到足量的恐懼?他們難道還需要巫師來操心這個嗎?
“話說。”雷格巴把杯子擱上桌面,“船長,大副,隨便哪個好心人,沒有人來關心一下這間艙室原本的主人嗎?”
室內安靜了兩秒。
“……是啊,潘多拉號的事務長呢?”伊登也想起來。
艾格把臉朝向罪魁禍首,人魚的眼睛從他掌心的紋路上擡起,似乎才聽到他們在說什麼,身體也跟着擡高。還在納悶的兩人看到了桌邊冒出來的一雙灰眼睛,想到上次撞見人魚也是在這個艙室。
於是兩人一致認爲,事務長的下落最好不要深思了。
伊登說:“伯倫船長也來過,他什麼都沒說。”
雷格巴也點點頭:“哦,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轉而道,“病秧子船長有點奇怪……聽說他爲德洛斯特賣命好幾年了,可是你們瞧,他甚至沒把船長室讓給德洛斯特,海蛇去住船尾樓了。”
“也許因爲他是病人。”
“還有那個德洛斯特,千里迢迢跑來南方接到了他的主君,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家臣。可門外那些士兵是來效忠的還是監視的?我很懷疑。”
“他鐵定不是好人,他看艾格的眼神陰森森的。”
“咱們這艘船能順利找到那座海島嗎?”雷格巴嘆氣,“以商船的速度和火力,萬一遇到那些窮兇極惡的海盜,我們能怎麼做?”
伊登想了想:“跳海可以死得體面點。”
“或者躲到艾格後面舉起他的手大喊‘別開炮,這裏有值錢貨’?”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討論着,大概因爲天氣晴好,海波平穩,以及時隔多日的重聚,一些憂慮說來也沒有太多緊迫感,甚至有些忘形了。
巫師轉頭,冷不丁看到了對面人魚的眼神。
他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人類沒法完全解讀一條異類,異類當然也不一定對所有對話都理解,出於謹慎和直覺,他朝那雙灰眼睛解釋:“不是真的這麼做,只是開個玩笑,逗一逗他。”
人魚維持着審視的表情,聽了個“逗一逗”,彷彿聽到了什麼危險說法,左鰓靜止,右鰓卻微微掀開,那絕對算不上什麼和善的神態。
巫師立馬改口:“我的意思是——”他放棄解釋,從某個蹩腳歌劇裏找了點詞,宣誓一般道,“誰能忍心朝他開火呢?一個英俊、寬容、正直、尊貴的人類,一個任何人都該誓死追隨的完美君主,哪怕是不講理的海盜。”
正是這種察言觀色的本領幫助巫師一路順利遠渡。
誇讚的話擲地有聲,人魚每聽一句,兩鰓便規律而小幅地扇合一下,聽完後擡眼看看身邊的人類,背部向後靠去。很明顯,他被有效地討好了。
如何與一條人魚和平共處一室?巫師心想這會兒他算是摸到了這個捷徑。
一整個下午,艾格始終沒有說話,一把火.槍在他手邊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桌邊的兩人很快就發現了他的走神,傍晚沒到就離開了。門關上之後,屋內就只剩下窗口偶爾傳來的人聲與腳步,以及每次人聲之後,尾鰭在地上的一下輕拍。
一邊安靜的注視中,艾格再次拆完這把轉輪火.槍,再開口已經是夕陽低垂時。
“過來,我們談談。”他轉頭,把臉從窗外轉向腿邊,“談談你脖子上的東西。”
聞言,人魚翕動的兩鰓停了停,他擡頭觀察人類的神情。
紅珊瑚的方向準確對着擡起來的臉,因倒影的清晰,低垂的目光彷彿有凝視的神采。他說過來,但此刻的距離已經皮膚和衣物相貼,沒有寸進的餘地。人魚手臂伸向高椅的扶手,黑尾開始滑動,肩膀漸漸擡高。
鱗片不似皮膚光潔,在衣料上的擦動成了格外赤.裸的動靜,如精鋼摩擦皮革。一縷長髮落上膝頭,於是膝蓋更多地分開,讓魚尾更深地滑近,艾格的手碰到了看不見的脊背,摸索至袒露的後頸。怪石的溫度比脖頸更冰涼。
他稍稍偏頭,用足夠敏銳的耳根接到了對面泄露出來的一點呼吸,決定從這個問題問起:“多少恐懼可以讓你飽餐?”
人魚無聲嗅過咫尺間的空氣,說:“……一點點。”
“一點點?”認知與衡量事情的標準一直存在差異,“一點點是多少?具體一點,比如那條黑尾之後,海蛇號的恐懼夠你飽腹嗎?”
“足夠……三個月。”
“三個月。”
他撿起整串怪石裏的其中一塊,來回將其摩挲,破碎的怪石很快沾上了手指的溫度,觸碰起來光滑似皮膚、似血肉——人魚軀體中承載神祕力量的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
“……那麼。”他問,“有多少恐懼進了你的肚子,又有多少恐懼被放到了這裏。”
從潘多拉號的第一具屍體,第一個夜晚的噩夢,他思索起這些恐懼的蓄謀與蒐集。
這是爲蒐集足量恐懼而存在的一串怪石。人魚沒有反駁,也沒有被猜到的詫異,彷彿這一部分理所當然爲解咒而生,就像鼻子和鰓的功能是呼吸。
“恐懼……還差一點點。”他說,望着睫毛下的紅珊瑚,“足夠之後……才能重新看見。”
艾格沒有說話,他感覺自己的手指就快學會一段隱祕的盲文,關於對面每一次隱祕呼吸、每一種看不懂的神情的盲文。
“黑色是失去心臟的顏色。”紅珊瑚始終在被注視,他知道,不由閉上了眼睛,“那你呢?原來的尾巴是什麼顏色?”
這回人魚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出聲音,大概是對面神情的變化太過明顯,讓他的兩鰓不由自主直立。
艾格感到靴子上的尾鰭在無意識的纏繞、收緊,久不聞回答,他眉頭也越皺越緊:“或者直接告訴我,失去了心臟的人魚會怎樣?”
回答很快跟上追問:“一點時間……重新長出一顆。”
“除此以外呢?你得全部告訴我。”
“一部分,一部分東西在損壞……是聲音。”
“還有?”
“在它重新長出之前……受傷很難癒合。修復在變慢。”
“你身上的傷口。”艾格能清楚記起那道慘白傷口的紋路,“那從來沒有好轉過的傷口,哪裏來的?我分辨不出。”
人魚再一次猶豫,保持着對人類表情的觀察,想湊近聞一聞他的眉心。艾格握住他的臉,血色的雙眸安靜地朝向他。
尾鰭纏繞又鬆開,鬆開又蜷縮,終於,人魚說:“曾經,輪船來到海上……你們留下了受傷的海豚。”
未知的異類會被警惕,而傷者與弱者卻總是被允許接近,這是人類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規則。
“兩隻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並沒有聽懂,等到異類特有的思路在腦子裏轉過一圈,屋裏已經度過了足足一分鐘的寂靜。
“所以,傷口來自你自己,就像心臟由你自己取出,做成這一串石頭。”
尾鰭悄然離開靴子,鋪上地板,輕輕一聲啪嗒。
艾格放開他的臉,一時半會兒沒有說話。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記得桌子上的陳設,人魚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時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槍零件。他摸到了一個金屬,可手指間還停留着冰涼奇異的石質觸感。
手邊很快貼來人魚不明所以的腦袋,試圖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這個腦袋,按住頭頂,擰去一邊,“人類在心煩意亂時偶爾需要做點別的,比如喝杯水,裝把槍,洗個澡。”
還剩最後一個零件,他停下組裝,“現在我做完前兩個了。”
他站起來,舉步往盥洗室走去,沒等魚尾跟上來,又停步。
“接下來我們需要有個約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魚將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兩個人類,還是給你自己開膛破肚,行動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險起見,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給自己拔一片鱗或剪一個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嗎?”
先是尾鰭拍了下地板,而後手被拉到冰涼的臉頰邊,明確感受到了這個腦袋的上下點動。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兩步之後,他的手再次按上跟過來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兩隻海豚十五天?聽得出來,你記性不錯,數數也很厲害。”
接着他彎腰摸了摸那張臉,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待在這裏,從一數到一百。”
門被關上了。
就算深海里習慣了長眠與潛伏的動物擁有足夠的耐心,但這不包括一牆之隔,從一數到一百,從一數到一百,五次一百後,走掉的人類還沒有出現。
人魚盯着那把鎖,在門口慢騰騰徘徊了兩圈。
艾格打開門,出來時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魚尾,魚尾比門檻離盥洗室還近。
他收回腳,又碰了碰一邊的黑鱗,繼續剛剛的問題:“還沒告訴我,原本它是什麼顏色?”
“淺一點的……黑。”魚尾擡高,又向他報數,“五百……很久。”
“奧,了不起,你能數到五百,下次試試一千。”他踩過地上柔軟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牀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長了嗎?心臟。”
“……在。”
“怎麼才能長得快一點?”
“恐懼。”
“人類沒有這麼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麼用處。先讓自己喫飽,把心臟長好。”
皮毛將足音和尾巴曳地聲都吸收了,尾鰭或許有一下允諾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靜謐與黑暗裏的凝視,那些東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點端倪才能順藤摸瓜。他一邊詢問,一部分思緒卻還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過表象得知,人類就不會發明審訊。
最後艾格坐到牀上,徑直朝他問去:“除了這些還有嗎?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太陽已經在窗外消失,夜視的動物和盲眼的人類都不需要光亮,但牆壁上的燈還是被人魚點起,燈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顏色都分毫畢現,包括每一根觸手可及的紅色髮絲。
紋絲不動的距離持續了幾秒,苦而鹹澀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許的事情都該有徵兆,所以艾格不明白爲什麼這個舉動出現得如此理所當然——海水的氣味濃郁浮動,回過神來,左腿已經被一道冰涼握住,透過衣料,皮膚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溼鼻息。
一個似曾相識的吻手禮,一觸即離,他親了親人類的腳踝。
第64章
這裏合該有一個疑問,艾格就快把他的兩隻耳鰓抓過來好好問問。
然而伴隨這一瞬完全陌生的觸感,有什麼東西從腿上一下子竄到頭頂,就那麼竄出在腦海裏:那是一頓果酒,一片尾鰭,還有一個不倫不類的吻手禮。
黑暗把觸感放大,模糊的細節終於開始清晰,醉鬼是怎麼大搖大擺做客這間艙室、使喚艙室的主人……進屋前還沒敲門。
剛剛抓住一片耳鰓的手停了兩秒,艾格說:“……好吧。”
但手沒有收回,他依舊握住這張還在腿邊徘徊的臉,把他提了上來,提到視線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許久,才道:“那原本是一個吻手禮,在手上,不該是腳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動物不必熟知人類的禮儀,這不是糾正。
他只是想告訴他:“表示問好,感謝盛情,以及……‘很高興見到你’。”
人魚凝視他,灰瞳裏的幽光靜謐。他一定是完整聽進去了,吻手禮。臉頰在手掌間眷戀而輕柔地蹭過,蹼掌執過人類的手。
他低下頭,慢慢嗅過手腕皮膚,先吻手背,再吻指節,最後親吻指尖。
也許再也沒有哪個懂人話的動物,能把“吻手”兩字領悟得這麼徹底,感覺到氣息又來到袖口,止不住的癢意,艾格不由發笑,他用手掌停住這張慢吞吞的臉。人魚擡頭,他低頭,左臉碰上擡起來的右臉,輕輕一貼,退開,“除此之外,貼面禮。”
“比起吻手禮,這個讓我們看起來——嗯,更熟一點。”
一秒不差地,人魚有樣學樣地再次貼來,右臉貼上左臉。
另一邊長鰓卻掀起,傾聽含義。
“貼面禮——早安,晚安。”艾格擺正他連脖頸一起粘過來的臉,“偶爾還表示,‘是時候道別了,下次再見’。”
“……道別。”屋子裏響起了尾巴拖動的聲音,尾鰭拍打地板,輕輕一下。
艾格原以爲自己不可能懂得一條人魚尾巴的語言,這會兒卻發現耳朵已經在分辨,比起每次點頭說“好”的聲響,更快卻更輕,這條尾巴此刻好像在說“不”。道別,不。冰涼的長髮滑過手臂,一縷接着一縷落上臉,他還在凝神去聽,臉卻被捧住,額頭被同樣冰涼卻柔軟的東西輕輕一碰。
他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是一個冷不丁的額頭吻。
“……嗯?”
這一下可比吻手禮熟練,艾格摸了摸額頭,“你知道什麼意思?”
手被拉過去,再次按上臉,人魚點頭。眼睛之上的親吻,用海里的嗓音道來,讓人相信那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神祕真理,“……祝福,祝福……一直都在。”他無疑知道。
艾格傾聽,好一會兒才問,“……哪裏知道的?”
“輪船來回……羣島,北海,堪斯特,海上總有人類……很多。”
“嗯……放眼整個海底,你可能是最博學的人類專家。”艾格在黑暗中回憶,盛夏羣島多貿易,北海多戰船,堪斯特少有通航,漁民卻以海爲生,“輪船不少,你一定也學了不少。”
以至於自傷,僞裝,忍耐,各種絕技樣樣不落。
這樣想着,手指已經沿着側臉輪廓來到了他的下巴,光滑而堅硬的骨骼是最爲適應洋流的弧線。感受到對面的視線隨着下巴一起擡起,目光的停留之處曾經屢屢疑惑,此刻卻不難猜測,眼睛,鼻子,嘴巴。手指依照順序,探尋過這張瘦削的臉,最後停於耳鰓的根部。
指腹下的皮膚削薄,血液與脈搏在汩汩跳動。魚類的溫度本該與深海同源,最冰冷的血也會發燙嗎?
艾格傾身上前,親了親對面的鼻樑,又向下尋找,找到了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屏住的氣息。
人魚因絕對的親密動彈不得。
“薩克。”他退開一點,提醒,“呼吸。”
聲音對行動的支配比本能更奏效,呼吸一泄而出,如無限焦渴裏拼命涌出的泉。
僅剩的間隙消失,然後是一個長長的、濡溼的親吻。他在黑暗裏嚐到一點鹹味,像海水。
輪船上經常出現眩暈的症狀,海波洶涌時,烈日灼熱時,或者極度飢餓渴水時,眩暈讓海上新手頭腦發昏,行動遲滯,對眩暈以外的一切症狀喪失感知,海里的動物竟然也是如此。
那是所有前所未有的症狀的彙集,黑鱗在衣物上越蹭越遠,蹼掌在脊背上越滑越深——像是來到了什麼味覺的天堂,他喉嚨的動靜讓人相信所有餓極了的動物就是這麼喫飯的。
直到“咔噠”一聲,房間那頭關窗的聲音一下子響起。
艾格不由擡頭,屋子裏唯一的那雙眼睛卻沒有去看。蜷縮起來的尾鰭拍上木製的牀壁,留下比窗戶更重的啪嗒聲響。
緊接着門被敲響,艾格說了聲“進”,屬於侍衛的腳步響起在屋內,晚餐被人一言不發地送上,腳步很快離開。
門被輕之又輕地關上。
一連串動靜結束,艾格把臉從聲音來源處轉回來,轉向身旁的臉。沒記錯的話,那個窗口可以把室內一覽無餘。
“所以,窗戶一直開着?”
人魚看着他,說:“窗。”聲音沙啞如渴水。
艾格捻了縷他的頭髮,這才發現早已乾透,“你已經很久沒待在水裏,快要一天一夜。”
人魚依舊看着他,說:“水。”
“現在是什麼傻瓜在學語嗎?”他輕輕拍他的臉,“醒醒。”
回答他的是落在手心的細密親吻,接着人魚擡起臉,再度湊上前。
不得不把他腦袋按住,“用你聰明的腦袋瓜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你能離水多久?”
眼睛被迫從人類臉上移開,移到地上的尾巴。除了溼潤的尾鰭,黑鱗早已乾透,還剩半條沒有蹭上臥榻。
“……很多天。”人魚回答。
很多天?艾格想到剛剛鱗片的觸感,那可不像是能脫水很多天的樣子,他從牀邊站起,“去找找房間裏的木桶,如果不回海里,你缺一桶水。”
想到打水還得求助剛剛幫忙關窗的侍衛,他不禁又回頭,捏了捏那對置身事外的耳鰓。
“還有,下次記得把窗關上。”
下次——短短兩個字,彷彿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開關。
魚尾開始動了。
這算得上是個格外陌生夜晚。
海水灌滿,燈光熄滅,艾格確認了始終跟在一步之內的尾巴終於滑進了那個水桶裏。他開始用氣溫、溼度和窗外的鳥鳴來判斷時間,而不是光亮的變化。比起就快熟悉的黑暗、室內一直存在的另一道呼吸……更明顯的轉變出現在熟睡間,沒有幻音,沒有幻象,屬於詛咒的噩夢徹底遠離。
他稍微睡着了一會兒,又醒來,聽到一點來自木桶裏的水聲,接着陷入更沉的夢境。
再次醒時他以爲這是一場長覺。
直到發現耳邊沒有鳥鳴,不見人聲,等了一會兒,水聲也沒有出現,皮膚上是濃夜特有的潮溼寒涼。
他好像知道了什麼,還沒睜眼手就往旁邊伸了伸,果不其然,摸到一隻冰涼的手臂。
“……薩克。”他確定讓自己醒來的不是別的,而是牀榻旁的視線。
收斂乾淨的呼吸放出,變得明顯,讓耳朵一絲不漏地聽見。
“……在。”
艾格在他湊近時先摸他的頭髮,半乾,再向下摸了摸鱗片,全乾。大致知道了這條尾巴移過來的時間。
又一次半夜醒來,倒是沒有太多睏意,但這種劣習顯然不該被縱容。他從牀上坐起,撐着腦袋醒神醒了半天,才睜眼開口:“你要知道,船上的規矩,一個人半夜只能被驚醒兩次,第三次的時候,任何打擾他的人……”
人魚湊過來聽,雖然聽見不需要湊那麼近。艾格把額頭抵上他的額頭,扯過豎起來的耳鰓,低聲告訴他:“……會被判處死刑。”
聞言,人魚的喉嚨裏發出了一點咕嚕聲,聽起來竟然有些像笑。
他對着咫尺間的臉頰嗅了又嗅,氣息落上人類的眉心,換來一個縱容的閉眼,於是尾巴捲上牀榻,捲過人類的脊背。
很明顯,他的選擇是死前再親吻一次。
第65章
明亮,灼人,像夢一樣,北海也會有這種連續不斷的大晴天嗎?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這些時日的好天。
傳說中這裏海霧繚繞,冬季和雪山山脈一樣綿延漫長,一路上見多了陰天和風暴,整艘船的人都對這每天準時準點升起的太陽嘖嘖稱奇。
反常讓人不安,哪怕是絕對的順風好天,巫師免不了對着遠海看了又看。
這些天他聽多了底艙間的酒後醉談,商船的水手和海蛇號的士兵不一樣,未曾經歷過軍事訓練,口舌難以管教。
眼看着這艘船就要前往傳說之島,短短几天潘多拉號流言四起,加蘭海姆的紅髮後裔已經從一個腦袋兩隻眼睛變成了三頭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裏已經斬殺了幾百頭海怪,戰勝了幾千艘海盜船,終於尋得了他們遺落的主君,成爲了北海有史以來最得力的屬臣。
世人總對貴族的榮譽和忠誠信奉不疑,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因兩者的共同特點是從來不曾出現在人羣裏,認識全靠傳頌。
巫師聽得心煩意亂,他知道現實不比童話和歌謠,歌謠里君王的統治牢不可破,騎士滿腦子都是忠誠和守護。現實是死去的親朋友人不會復生,消失的家族再難重現。他只好埋頭做些自己擅長的事,比如編寫他的巫師手札。
手札上關於樹精的內容都是尤克的筆跡,他延續那些筆跡,正記錄到人魚的神祕力量有哪些,落筆有太多不確定,不由收起紙筆,尋去船頭艙室。
來到船首樓,本該寸步不離的侍衛都不在艙室門口,他左右看看,邁步進屋。想去找那條神祕動物,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卻不由自主轉去了窗邊人影。
嘴邊一聲“艾格”嚥了回去,巫師停下腳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單腿曲膝坐在寬大的衫木窗臺上。窗扇大敞,讓遠山大海成爲了此間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雙腳,枕着這漫天懶洋洋的日光,正在百無聊賴擺弄着一把短.槍。
遠山無聲,滿室寧靜。
獨屬北海的晨曦將窗口種種勾勒,逐一鍍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屬與寶石組成的槍,紅髮,皮膚,側影的輪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紅珊瑚,分不清到底哪個更閃閃發亮。
高天之下盡是粼粼波光,銀色的海上白鳥盤旋,偶有一隻海鷗落上船舷。晨風入窗,他被啼鳴吸引,在飛鳥振翅間擡起臉,紅髮和衣領同時被風掀動,整個人像是由日光與海風塑造。
巫師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意識到,是的,輪船已經來到。這就是傳說之海的晴日,奇異,美麗,猶如詩歌所唱。
一時半會兒,他沒有出聲打擾這陣寧靜。
滿腦子的憂慮漸歇,變成了一些無厘頭的思考,比如——真難得,因爲這好天氣嗎?他多日未見的老大好像心情不錯,是不是可以趁機提些平時不敢提的請求?直覺告訴他不會被拒絕。
又比如——老大沒有三頭六臂,長成這樣到底是好是壞?好的是航行實在無聊,美景和美色哪怕只是看看,也足以打發時間。壞的是如果哪天被海盜綁架,贖金會很難辦。畢竟在海上,美色的價值有時甚至可以和生命等同。
巫師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錢袋。
“它飛遠了。”窗外翅膀消失,雷格巴不由出聲,“……哦,我是說剛剛那隻海鷗。早,艾格。”
艾格聞聲轉頭。
與此同時,雷格巴注意到他換上了一身格外眼熟的衣服,是船上水手都會穿的那種制式薄衫長褲。捲起的袖子和束腳的綁帶特別適合船上的苦力活。
但他伸出捲起袖子的手,朝來客推了推茶盞,算得上敷衍的一下,依舊讓人感到被邀請了。
有那麼一兩秒,巫師心底油然生出了一點榮幸,簡直要下意識鞠躬了。
他不由納悶,高貴真的和服飾沒有半點關係嗎?他決定下次拉上伊登一起來,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裏顯得像個鄉巴佬。
緊接着他餘光一轉,注意到了房間陰影裏的一隻木桶,看到了桶內的人魚。
哦,雷格巴釋然了。這裏還有條格外沒見過世面的大海動物。
“好消息,照這天氣,潘多拉號再過半月就能抵達目的地。”
他貼着桌邊坐下,確保自己沒擋住人魚投向窗邊的視線。
“而你已經快要成爲一個資深瞎子了,恐懼蒐集得怎麼樣?”
艾格把臉朝向房間另一頭的木桶。
“就快結束,如果你願意貢獻半個月的噩夢。”
木桶裏的人魚和窗邊之人四目相對,彷彿得到了等候已久的訊號,肩膀出水,尾巴盤旋半圈,很快從桶裏滑了出來。
“饒了我吧,噩夢去找德洛斯特。區區一點恐懼,忠誠的騎士理當爲他的主君獻上一切。”
雷格巴循着水聲去看,在黑尾旁看到了滿地皮毛。那柔軟而富有光澤的地毯一路從牀沿鋪至窗邊,在窗臺上鋪出一個軟榻,而桌子,椅子,所有棱角尖銳處則由天鵝絨鋪蓋。他這才發現,滿桌的寶石和槍件,牆邊一排打開的寶箱,陽光沐浴下,這裏幾乎成了一個比船長室還要華麗的收藏間。
巫師的目光最後停住,停上窗邊之人手中的短.槍。
“好漂亮的槍。”他很少被這種武器吸引,但這一把的花紋實在精美,槍托由綠寶石裝飾,金邊銀刻的三朵鳶尾花纏繞其上,細微處略顯磨損,“就是有點舊了,商船的武器室我偷偷看過,可沒見過這樣一把槍,哪裏來的?”
艾格放下這把槍,“潘多拉號的船長室。”
“奧,病秧子船長藏品豐富,也一向大方。可惜沒有火藥,再漂亮的槍也只是個玩具。”
顯而易見,輪船的掌舵者可以對玩具睜一隻閉一隻眼,但不會允許被監管之人手持武器。望了圈這些沒有用武之地的槍械,雷格巴不由提議,“要不我去搞點彈丸和火藥?萬一遇到海盜,我們總得有點自保能力吧?”
“火藥的氣味一旦出現,那些士兵隔着門窗都能聞見。”
“……好吧。”巫師想了想,不得不贊同,畢竟靈敏的鼻子也算他的看家本領之一。
窗外陣風吹過,吹進屋內,他下意識抽動鼻子,“……什麼味道?”
房間裏一塵不染,原本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氣味。但這股氣味有別於海風和太陽,甫一被聞見,就再難被忽視。像極了濃郁海水,侵入無聲,也無處不在,充盈着整個艙室。
直到他望見椅子邊出現一頭潮溼的黑髮,頓時明白了氣味來源。人魚過來了。
巫師揉了揉鼻子,又聞了聞艙室裏的空氣。
在這遠海上,這種大海動物的旁邊,他卻由這點氣味莫名想到了樹精這種森林動物,以及它們巢穴裏的香料味。艙室裏的氣味和森林裏的氣味完全無關,硬要說共同點,那就是比起香料或海水,動物地盤上的氣味總是更赤.裸,更原始,讓置身其中的人有股後背發麻的不適。
人魚拖動了椅子,窗臺上的人聞聲下地,坐到了桌邊。
雷格巴正在神遊天外,目光被吸引完全是下意識的——他伸腿下窗,赤腳踩向皮毛,行動間褲腿往上滑動了一截,腳踝上方的紅痕一覽無餘。
異域巫師腦子裏可沒什麼非禮勿視的觀念,立馬彎下腰,湊近,仔細地看了看,確認了那是一個個吻痕。
一瞬間什麼氣味、槍械和火藥,通通被忘到了腦後,他直起身,無言了好一陣,登時露出彷彿丟了一大袋金幣的痛惜之色。
“天殺的……我竟然忘了這個。”三兩下把手腕上的樹枝全部褪下,“之前說好的,你得幫幫忙。”
樹枝還沒推到艾格手邊,率先被一隻蹼掌按住了。
人魚低頭細細聞了聞。接着,那半邊長鰓掀開,扯動起臉部細微的肌肉。
他看了巫師一眼。
對於這些樹枝,這個森林動物的身體一部分,巫師運用自己無人能及的察言觀色之術,在人魚無聲的一眼裏讀出了明確的表示——拒絕,嫌惡,敢讓他帶上就宰了你。
“……我是說。”他悄無聲息收回了樹枝,轉而掏出紙筆,攤開他的巫師手札,“我正在對詛咒做一些整理和記錄,寫到人魚的神祕能力,發現自己知道的實在有限……幫幫忙?”
“神祕能力?”艾格沒有代人魚回答,摸了摸手邊的腦袋,“你的本領可不少。”
人魚聞言,兩片耳鰓舒展,就像是展示一般,他一一拿過桌子上散落的槍械零件,慢條斯理地開始組裝。
巫師發現他連不時摸摸槍口的習慣都和身邊的人類一模一樣,從哪學來的這項本領可想而知。
每一個零件都裝完,人魚執起人類的手,把轉輪火.槍放到他的掌心。
艾格用手指檢查了一遍槍,又摸了摸他仰起來的臉,對這個本領表示肯定,“比上次快了五分鐘,你進步了。”
人魚兩鰓放低,卻說:“……沒有完成。”桌面上乾乾淨淨,並無零件遺漏,火.槍的最後一條細鏈是缺失的。
艾格嗯了聲,“找找看,在哪裏?”
雷格巴往室內一掃,輕而易舉看到了地板上最後一個零件。黑尾明晃晃滑過了這個金屬,人魚卻視若無睹,轉而擡高肩膀,開始向人類的身上尋找。
先嗅嗅髮梢,再慢吞吞嗅嗅領口,接着是袖口、褲兜,又找去他的手腕,鼻端的滑動剋制而有條不紊的,誰能說他尋找得不夠仔細呢?
“不在這裏。”艾格把手攤開,攤到他的呼吸下,“同一個地方,沒人會笨到藏兩次。”
但人魚只等他攤開手掌,去吻他的掌心。
我到底來幹嘛的?雷格巴一邊出神質疑,一邊捲起自己巫師手札。人魚的神祕力量,寫個“槍械組裝”?他不確定這個要不要記錄上,只知道經此一遭,人魚癖好第一項怎麼也得寫個“美色”。
巫師站起身,從地上撿起那個金屬零件,“別找了,在這裏。”鄭重其事地放到桌上,“不客氣。”
來了不到半小時,他很快又走了。
第66章
奇裝異服的異域人穿行甲板,酒鬼們聚在桅杆下曬太陽,布衣船員和佩戴長劍的士兵吵鬧不斷,水手們喝酒,談天,個個行事懶散。
大概是因爲這些晴日。
利瑟爾·德洛斯特望着窗外甲板,把背影留給了侍衛長埃裏克。聽完關於人魚艙室的彙報——安靜的、溫順的、對來往之人都漠不關心的志怪動物,以及與之安然共處一室的人類,他許久沒有作聲。
直到侍衛長困惑擡頭,他纔開口道:“海蛇號也曾有一條人魚夥伴。”
侍衛長埃裏克想起了那半條殘忍的黑尾,他沒有接話。
“每個人都擔憂過,與虎謀皮的風險。因爲那種動物缺乏矯飾的天賦,從未掩飾過自己貪婪。”
“貪婪——”回想中的黑髮貴族陷入長久停頓,“你明白嗎?埃裏克,那種戰慄,當它冒出海面,衝你揚起笑容,你知道它和你心靈相通——貪婪是動力之源,利益可以交換,人性即是破綻。它同樣擁有人性。”
侍衛長低下頭,他知道這裏不需迴應。
“多少年了?海蛇號一帆風順,風暴用來抗擊海盜,恐懼用來製造威懾,德洛斯特從來都很珍惜這位大海來客的友誼。”
他的視線從甲板移至遠海,遠海風平浪靜。
“然而……動物終究只是動物,從它胃口越來越大開始,它逐漸明白這場遊戲裏它擁有更多籌碼……與人類不同的一點,動物永遠不懂對自己的欲.望加以節制。”
黑髮貴族路過始終低頭傾聽之人,來到長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瞬間室內酒香四溢。
“潘多拉號的人魚似乎個性迥異。”他突然道。
侍衛長擡起頭,知道自己這時候該說點什麼:“它……那條人魚幾乎不說話,似乎無害……至少對殿下無害。”
帶着酒杯重新來到窗口,太陽就快要爬上桅杆頂,黑髮貴族沒有去看彙報一天比一天更簡短的陳述之人,也沒有對這言之無物的信息表示追問。
“比起一條神祕動物,你更像在說北海的太陽會升起,加蘭海姆理當獲得海上萬物的友誼——說起來,快要有多久沒見過這裏的太陽?輪船好像把我們帶來了異鄉。”
他問侍衛長:“你也曾在這裏長大嗎?埃裏克。”
“回大人,我生長於貿易之港阿比瑟。”
“容我表示遺憾,那個被海盜燒過的港口。三分之一的居民死於劫掠,還有貧窮和飢餓。”
“諸神保佑,我的家人都還在,父親,母親,和兩個小妹。”
德洛斯特回頭打量他。
“你曾在加蘭島受封騎士,自那之後,快要多久沒見過家人?七年?八年?”
“八年了,大人。”侍衛長深深低頭,停頓了幾秒,如實告知,“輪船在阿比瑟港口停靠了三日,殿下下船散心,侍衛隊跟隨他的腳步走遍了港口……正巧途徑我家所在的村莊,我得以給他們留下了一袋金幣和一點乾糧。”
德洛斯特收回視線。
“一袋金幣……如果你提前告知家鄉所在,你可以留下更多。”
侍衛長道:“足夠了,大人。我不過是最低賤的傭兵出身,有幸在幾場戰役裏獲得領主賞識,冠以榮譽的頭銜。這個榮譽和一袋金幣足夠我家人過上好日子了。”
“你由領主受封騎士,然後呢?你是怎麼成爲了德洛斯特的一員?”
“然後……同樣因爲幸運,德洛斯特公爵在一場劍術大會上對我另眼相看,‘海上槍術盛行,如今能使得一手好劍的年輕人不多’,公爵閣下這樣說。從此我便跟隨他在紅鱗號服役,直到您繼承了海蛇號。”
“這麼說來,你本該成爲加蘭島的守衛之一,是城堡裏享受榮譽的劍士,不該在海上風餐露宿。”
“我喜歡海,大人。北海的子民愛戴海洋。”
“沒記錯的話,我們殿下很早就開始參與騎士的受封儀式。”德洛斯特晃動手中酒液,“我該想到的,你見過他。”
侍衛長沒有否認。
“殿下……殿下不常來,他往往只出現在受封后的校場,在窗邊觀看劍術比試。平民出身的騎士需要耗費大半積蓄,才能鑄得一把寶劍,偶爾……有的時候,他會隨手送給那些人一把劍,‘破鐵砍不過青鋼,劍術比試的前提是雙方武器的公正’,他對裁判說。”
騎士的臉隨着聲音再次低下,手中陳舊的劍鞘始終藏在披風之下。
“……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而我只是那年受封的十四位騎士之一,他不會記得我。”
“你卻記得很清楚。”
騎士沒有應聲。
黑髮貴族望着自己的酒杯,酒液鮮紅,在日光下晶瑩剔透,使人想到了那雙眼睛。
那不知何時、又是因爲何故出現的一雙紅珊瑚。
他聞着酒香,困惑並沒有妨礙他品味這一切——無畏之人的軟弱,高貴血脈的淪落,還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幾乎是心生憐愛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他寬容地說,停下對騎士的追問,“往事歷歷在目,我幾乎是看着他們長大。我們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貴,純潔爛漫,每晚都聽着童話入睡,劍與騎士,勇者打敗惡龍,邪惡戰勝正義……”
“……但我不愛聽那些故事,我喜歡歷史。”
“歷史裏偉大的人物總在消亡,古老的家族總在沒落,一場變革誕生了,再由勝利者書寫——歷史記錄着一個世紀以前,德洛斯特被宣佈反叛,從大陸來到了這片海上……父親總說大海接納了我們,但德洛斯特不該忘記,這個被流放的家族紮根於帝國豐饒的土壤。”
最後他抿了一口酒。
“歷史還告訴我們一個真理,使人高貴的不是血脈,是權力。”
除了濤聲和海風,艙室裏落針可聞。
利瑟爾·德洛斯特轉身去看侍衛長,“輪船就快到了,信天翁早已飛越大海。”
侍衛長說:“是的,大人。”
“在這之前,德洛斯特的另外兩艘主艦和船隊會比我們先一步抵達。海蛇號雖然沉沒,但你的老朋友紅鱗號正在等候。”
“是的,大人。公爵閣下一定很想念您。”
“託那條黑尾人魚的福,迷霧大概已經和死去的人魚一起消散,消失之島重現,省去了很多找尋的功夫——你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我的侍衛長。”
侍衛長深深鞠躬,那是完美無瑕的恭敬禮儀。
一層之隔的艙室內,老者正在向青年解惑。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忠誠和榮譽往往需要建立在穩固的統治之上。”
“所以……所以我們始終見不到北海的其他貴族和軍隊?”
伊登手上搗着草藥,腦子裏卻徘徊着底艙水手們的閒談,不論人們所言真假,海上總是不缺各種各樣的消息。傳說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每天都要帶着一肚子疑問來到船醫室。
“這些天我聽了不少,他們都知道加蘭海姆是這裏最古老最尊貴的家族,屬臣像海上島嶼一樣多,什麼守衛着不同港口的五大公爵,指揮着不同船隊的統帥,永不沉沒的戰船……但除了德洛斯特,一路上我們沒見過其他人……和其他船。”
老人站在書桌前,短短一個月,他瘦得好似皮肉已被風乾。唯獨手上動作平穩,搗藥的動作始終沒有停歇。
每當一個問題提出,他都需要回憶很久才能解答。
“……失去領主鎮壓的海盜就像鬣狗,已經毀掉了不少港口和貴族。當生存都成了問題,人們又何來餘力擁護主君的權利?”蒼老嗓音低了下去,“這片海域很美……很美,卻從來不是祥和良善之地。”
伊登望着寧靜的晴日海面,很難想象這裏是如何爆發戰火和不祥。
“但艾格在這裏長大……你也來自這裏。”
這樣的海會誕生怎樣的人們?這樣的遠方會有怎樣的圖景?異鄉來客免不了心生嚮往。
“我——”他小心翼翼地請求,“我能聽聽那座島的故事嗎?你是加蘭島的學士,對嗎?醫生,你知道那裏的故事,你在那裏看着艾格長大。”
一瞬間老人搗藥的動作停住了。
彷彿有一串無形的腳步在他身上踐踏而過,脖頸和腰背漸漸彎下,老人手扶長桌,沒有發出聲音。
大概是悲傷,伊登惶恐心想。以及一些他沒法瞭解的、比悲傷還要沉甸甸的東西。
他低下頭,飛快轉移話題:“奧,我忘了告訴你,艾格的眼睛有辦法好起來,人魚會幫忙,我們不用太擔心。還有,還有……我覺得那些守衛都挺好說話的,你也可以去看看艾格。”
他隱約明白自己和老人的角色,親人,友人,俘虜,海蛇眼裏可以用來威脅的工具。與此同時,他摸了摸懷裏那張聽寫得來的火.藥配方,向來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經由這些時日的解答,居然也稍微明白了艾格給他留下這張羊皮紙的用途。
工具如果擁有籌碼,是不是也能多一份安全保障?
老人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重新擺動雙手,顫抖着取過桌上草藥。
伊登跟着他更賣力地開始搗藥,“這是什麼藥?我們做了好多。那種失明難道服藥會有幫助嗎?”
老人卻說:“是……伯倫的藥。”
“伯倫船長?”伊登哦了聲,“他看上去確實很需要草藥。”
一直到所有的草藥都收拾完,老人才直起身子,看着自己雙手道:“這裏的人們常說,一個人如果死在海上,屍體得被帶回家鄉,否則靈魂將無依無靠,永遠漂泊。”
“我們快要上島了,醫生。”
“……我僅剩的願望。”他說着伊登聽不懂的喃喃低語,“孩子們平安無事,輪船安全抵達……最後,最後再看一眼贖罪之地……”
……如果在那裏下地獄,萬惡的、焦灼的魂靈是否也能找到一兩分平靜?
然後,某一日,伴隨光芒漸盛的日出,海鳥由遠及近,雲霧由濃轉淡——島嶼出現了。
那裏看上去沒有地獄,也無法通向天堂,舉目只有無限高的天和無垠的海洋,孤島寂靜如沉睡。
艾格在清晨時分打開窗戶,下意識面朝船頭所指的方向。
人魚嗅到了透窗而來的風,透過一眨不眨的紅珊瑚,他望見血色瞳孔裏的晨霧在消散,黎明漸漸清晰,接着是岸的輪廓,雪山的影子。他比瞭望臺的水手先一步認出。
“……看到了。”他告訴他,“加蘭。”
第67章
異鄉人說起這裏,常常說到這片海域的難以征服——在這輪船無處不達、航線連接着無數新大陸、充斥着征服與被征服的時代,卻從未有哪個內陸王庭征服過最北邊的海。
征服——海與島嶼自古都在,這裏的人們不言征服。城堡裏最年長的學士歷經遠航、迷失、周遊、以及最終的迴歸,會告訴你故事並不重要,人也是,不同的船隻、各色的人羣,一直只是永恆海域裏轉瞬即逝的聲音。這裏的人們催促孩子去看看大海,去經歷大海,船隻如何乘風,潮涌往哪兒變向,而人們應該怎麼向海生存。規則就在那裏,如果不去遵守,大海眨眼就能將你吞沒。
艾格不喜歡歷史,不喜歡乖乖坐在書房裏的課時,更不愛聽長者繁瑣的嘮叨,但破窗而來的風依舊給他帶來了每一種熟悉的聲音。
“我聽到了。”他說,“海鷗。”
鳥鳴像船哨,響亮得讓人想到遠方島嶼上的無數次展翅和降落。
身旁的眼睛爲他一一辨認過舷邊每隻海鷗。
“遠處……島嶼,更多。”
“懸崖上有它們的巢穴。”
“懸崖。”人魚去眺望。
“山是什麼顏色?最高的那座。”
“白色,棕色……還有太陽的金。”
艾格在椅子上坐下,感受了片刻此時的氣溫,“……棕色,那是雪融化了,這裏就快入春。”
海風吹過來,他伸手把身邊飄起的長髮壓下,觸碰到比空氣更冰冷的皮膚,“我離開這裏的時候是冬天。”
“冬天。夜晚。”人魚將臉貼向溫熱的掌心。
“風很大的夜晚,船隻需要藉着那陣風和夜晚的海潮才能走得夠快。沒有航海儀的時候,星星會告訴船隻航行的方向,我擡頭去看夜空,但是星星都不見了,出現的是暴風雨和一場海嘯。”艾格問他,“現在想來,那會兒是你在發脾氣嗎?”
人魚正在凝神傾聽,忽然被問到,耳鰓不由微微張開。
他沒有反駁,然而“發脾氣”聽上去實在不是個好詞。一邊向人類挨近,他一邊親吻頰邊的手腕,“……是它。”推出了死無對證的同類,“它先動手的。堪斯特。”
“這樣嗎?原來如此。”艾格配合他堪稱從容的指控,沒讓語氣裏的笑顯露出來。
但人魚依舊感到了那一點笑,於是魚尾蹭過膝蓋,不停地去嗅他喉間細微的震動。
這不再是需要再三斟酌的事,笑聲,對視,甚至呼吸,人類臉上每一個表情都可以被當作多觸碰一點、多撫摸一點的表示。親吻從喉嚨開始,輕輕幾下,一路向上。
在這種一切都還沒徹底醒來的清晨,船帆未張,海浪徐徐,偶爾落地的海鳥在甲板慢悠悠踱步,沒有任何事情是急切的,然而海里的動物始終學不會在這種時候讓意志鎮定下來,哪怕一點。
停在長髮間的手不得不施加足夠的力道,一遍遍順過他的後頸,來平復整條脊背的戰慄,以及底下尾巴貪得無厭的纏繞。親吻經由長久的呼吸交換,變成鼻樑一下接着一下的輕碰,人魚嗅聞開始向下。
輪船的甦醒不過就在眨眼間,窗外人聲已然明顯。艾格把他的臉握住。
“你不是樹精,你是人魚。還是條等着長心臟的人魚。”對面喉嚨裏傳來一點模糊的咕嚕聲,他親了親他的鼻子,“早起第一件事,給自己安排一下進食。”
這條能把傷口當塗鴉劃的人魚顯然早就忘了這回事,艾格日常得通過他的嗓音來判斷心臟的長勢。嗓音在修復,則心臟在長出。
“或者你更想繼續昨天的事?”今早還沒怎麼聽到他的聲音,艾格從桌上摸出一本書,人魚低頭,盯着看了兩秒,接了過去。
“翻開來,念給我聽聽。”
那是本沒有署名的航海日誌。看得出來日誌主人肚子裏的墨水實在不多,整本書由大量繪圖和少量文字組成,描繪了一艘輪船每天的航行,還有那些登陸過的島嶼圖景。
書由人魚前幾天從櫃子裏翻出,與其說他對人類的書籍或文字好奇,不如說他試圖掃清他在人類世界的所有盲區。
人魚翻開一頁,晴天,東風,船行一切順利。十足乏味的內容,因一旁饒有興致的傾聽,他辨別得十足耐心。
艾格不由去想這間艙室書櫃的存貨,“比起日誌或傳記,歌謠和童話會更有趣點。”也更適合他來識字,圖更多,字更少。
說着,他摸了把人魚聞聲豎起的鰓,“童話裏你的故事可不少。”人魚感興趣地湊近,凝視人類狀似回憶的神情,“故事裏你長着獠牙和利爪,愛好是人肉,胃口很大又挑食,不喫老人,不喫太胖的或太瘦的,不喫矮個兒和南方人。脾氣還不好,小孩見了你都不敢啼哭。”
人魚直起身體,目光轉向書櫃,似乎是想找出哪一頁紙記錄瞭如此詆譭。沒看兩秒,艾格把他殺氣騰騰的視線轉回來,“當然,那都是騙人的。”
人魚親吻人類的手,反覆三次。“……騙人的。”他說。
艾格手指蹭蹭他的側臉,“人類可比你會騙人。”哪怕是在敘說一個童話的時候。
當然也只有在童話故事裏,騙子永遠支支吾吾,好人永遠聲音洪亮,而輪船充滿期盼的出發彷彿沒有期限。窗外傳來升帆的吆喝聲,艾格聽見了不停歇的驚呼:看,是那座島!醒來的水手們奔走相告。他替人魚將日誌翻到最後一頁。
島嶼的圖景躍然紙上,人魚看了進去。艾格撐腮靜聽,聽耳邊依舊暗啞、卻已經逐漸顯露悅耳的嗓音,遠景逐一被描述:礁石,碼頭,港口人羣,塔樓高出松林,海鷗降落在城堡的窗。
越往北去,白日越發短暫,這一天的日落來得比以往都早,侍衛長敲門進屋、作出上樓邀請的時候,艾格先一步按住了身邊的肩膀。
樓上的窗口能將大海一覽無遺,從海里望向窗口也毫無阻礙,海面上下的晚風都格外舒適,海水也是,“回海里待會兒?你快要忘記怎麼游泳了。”他提議。
魚尾在人類腿邊騰轉了半圈,人魚照辦了。
屋外的日落已經持續了一陣時間,卻還沒結束。沿着樓梯向上,艾格伸手去往欄杆,扶手的盡頭是一個摸上去栩栩如生的蛇頭雕塑。
他想起登陸潘多拉號第一天,自己是怎麼走遍這艘船,將無處不在的蛇頭一個個細細端看。
海蛇威風凜凜,航行自那時開始。
“埃裏克。”
侍衛長上前一階,又立馬停下。人魚就在近處海面,在那雙灰眼珠不容忽視的盯視下,他感覺自己邁出了全世界最可疑的一步。
他低下頭:“……是我,殿下。”
“你記得阿比瑟港嗎?”
“當然,殿下。”侍衛長沒有對這個發問表示疑惑,“海盜毀掉了那個港口,因爲……因爲一個紅髮男孩的謠言。”
接着,他看了上方背影一眼,小心翼翼、又不失溫和道:“海上最不缺的就是謠言,亂七八糟的從來沒有停過,殿下,那不是你的錯。”
如果艾格看得見,大概會回頭把這侍衛好好打量一番。難道他會把這禍事算到自己頭上?
侍衛長還在向他描述更多,說起老家的災難,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記憶詳盡。
“酒館和碼頭找不到傳言中的人,而羅素公爵作爲阿比瑟港的守護,始終未曾南遷,海盜們懷疑羅素家族藏起了你。幾個臭名昭著的大海盜聯手組成了船隊,他們再次登陸阿比瑟的時候,是守衛懈怠的半夜,港口的五千士兵、三艘戰艦抵抗到了最後一刻,島上深處的村莊倖存了下來,但是羅素家族……”
侍衛長低着頭,沒再說下去。
“我們這一路航行很幸運,殿下,不管怎樣……不管怎樣,德洛斯特公爵不會把你交給那些海盜。”
海盜。那又是人們言及北海時必然談論的東西。
相較一個家族的起落,一個王朝的興衰,他們似乎纔是如海潮般或漲或退、大海永恆規則的一部分。
除了紅髮後裔身上可以謀取的財富與武器,一個牢固的統治者也意味着一個明確的法度,更多的壓迫、更少的財富。統治與被統治,海上的狩獵者都知道怎麼去選。
“五千士兵,三艘戰艦——”艾格當然記得阿比瑟的守衛,以及她的繁榮,她的破敗,那是回鄉的第一站。
“德洛斯特公爵大概對這些兵力不屑一顧。”
侍衛長有一陣沒說話。他分不清這是對德洛斯特強盛兵力的諷刺,還是對他們未曾出兵援助這個事實的不悅,他謹慎接話:“德洛斯特公爵出身內陸,比起海軍,更愛訓練騎兵……尼奧爾德港的兵力幾乎是阿比瑟的兩倍。”
“所以海蛇也從來不曾挪動巢穴。”
“因爲……就算是利瑟爾大人,也幾乎沒有在海盜手底下喫過敗仗。”遭遇戰不是聯合偷襲,遇上武器精良的戰船,獨行的海盜往往只有潰散的份。
海蛇橫行北海多年,不曾讓海盜臣服,卻也不曾被吞噬,平衡一直都在。
“羅素也曾號稱不敗。”
侍衛低頭,每每想到這災禍,得靠着禮儀維持語氣的平靜,“起初沒人想到那些暴徒會聯手合作,誰都知道幾個大海盜之間你死我活,卑鄙的鬣狗不擇手段,羣起而攻,去分食一隻雄獅——”
“一個謠言能讓鬣狗們達成短暫的聯盟,目標明確。”侍衛的話被打斷了,他擡頭望向前方側影,那似乎是一個凝視手中蛇首的神態。
“一個加蘭海姆作客德洛斯特的消息呢?一路上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侍衛原地呆站了一陣,想到這一路順風,每天對前海的提心吊膽……那些本該在峽灣間觀望的海盜呢?他擡起頭,又去看遠海,島嶼已經出現,德洛斯特接應的其他戰艦呢?輪船遲到了嗎?直到被頭頂響聲驚動,一對翅膀飛入了船首樓的窗口。
“……信天翁。”他心臟狂跳,愣愣地說。
大海變幻莫測,輪船的抵達何其艱難,唯潮汛與信鳥不會遲到。
“走吧,聽聽它給我們帶來什麼。”
第68章
船首樓滿滿當當的人,咳嗽聲來自潘多拉號船長,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是醫生。正巧送完草藥的雷格巴看到了進屋之人,環顧了一圈門內外的侍衛,收回了原本要離開的腳步。
德洛斯特姍姍來遲,如同每一個準備宣告什麼的大人物。
一隻信筒剛從鳥足上取下,伯倫船長向他遞出。他接過信筒,沒有展信,也沒有去看屋內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徑直去往了窗邊,窗邊坐着他最重要的客人。
窗外,島嶼正籠罩在夕陽餘暉裏。故土重現,夙願就在近前,這理當是一個加蘭海姆最心切的時候。利瑟爾·德洛斯特慢條斯理地就近坐下,決定先從這裏開始——聊聊這一天,島嶼出現後他的感動,他的傷懷。他正打算開口。
“天氣?問安?看到遠島後你從早到晚抹的眼淚?”然而沒人想聽他寒暄這些,艾格靠上椅背,在對方長時間的觀望裏催促,“得了,講點要緊事。”
室內落針可聞,衆人注視裏,德洛斯特面色不變,但這會兒沒人相信這裏存在什麼君臣相宜、賓主盡歡。
“我本以爲,島嶼出現的好消息能給你帶來一點好心情,既然你這麼說了——”他嚥下所有準備好的前言,遞過去手裏的信筒,哪怕對方看不見,“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殿下。十日之前,德洛斯特船隊就在尼奧爾德港整裝待發,最遲三日,船隊就會在加蘭島等候,你知道我父親的作風——德洛斯特公爵從不對俘虜手軟。”
艾格拿過這個信筒,摸到了上面未開封的漆印。
“一個虐待俘虜的老頭,你是想說這個?”
“您當然不是俘虜,但船上這些人——巴耐醫生,你的小島朋友,你的異域朋友,甚至那條人魚——炮火與軍隊的威力若足夠巨大,魔法又何足爲俱?德洛斯特知道怎麼和那種動物打交道。”
被提到的巴耐醫生沒作聲,雷格巴在角落裏挑眉。
“當然,也許這些都只夠交換那種火.槍的一個零件。”利瑟爾·德洛斯特收回手,視線不再移動,定格於那雙紅珊瑚,“那整個北海呢?”
艾格把臉從窗外轉回,德洛斯特迎上他沒有表情的面孔。
“迄今爲止,從未有哪個內陸王庭征服過這片海域。外來海軍不敢深入這峽灣險惡、埋伏萬千的陌生海域,但——若是有本土的盟友爲他們敞開大門,一路恭迎呢?”
“擁護內陸王庭成爲此地的主人、成爲帝國屬下名副其實的北海封君,總好過每天和那些海盜勾心鬥角,睡不得一個安穩覺。”用外患解決內憂,海蛇們作出這個決定幾乎沒有猶豫,“向帝國獻上我們的忠誠——這不難辦,畢竟這算得上德洛斯特一個世紀前的祖訓了。”
艾格聽他說完全部,“這也是你父親告訴你的嗎?”
“父親總是說一不二。”他嘆息,“誰也勸動不了。北海偏遠,統治何其艱難?殖民無疑會成爲帝國唯一的策略。”
從寥寥幾人的室內,到侍衛成羣的門外,每個人都聽見了黑髮貴族飽含情感的聲音。現在,他把選擇拋向這裏唯一的紅髮遺裔。
“想想那剛剛重現的故土,想想您飽受磨難的臣民。殿下,我們——我是指整個北海,我們的家鄉需要那種武器。”
寂靜。
與此時寂靜格格不入的是信天翁的聲音,飛鳥不懂察言觀色,扇動翅膀離開了窗口。艾格沒有接話,他摸過手中唯一的東西,一個信筒,撥開信筒上的漆印。
“也許是你父親的家信,不拆開看看嗎?”
這稱得上是他有史以來最耐心的語氣,也正是這樣的語氣,讓德洛斯特相信他已將自己的話完整聽進。
“這不是父親的漆印,是船隊出發的通知。”
海上飛得最快的總是消息,從一個港口到一艘船。財力充足的商船都有自己的信鳥,接收一些固定港口的來信,讓航行中的輪船知道遠海戰火的爆發與平歇,自由市的解散與聚集,或者香料價格的變化,哪裏缺奴隸,哪裏有黃金——這是潘多拉號的信,來自海蛇老巢所在的尼奧爾德港。
艾格擡手,將信筒遞出在空氣,“埃裏克。”
德洛斯特並未阻止這小小插曲,任由侍衛長上前接過,展信,掃讀。他倒了杯桌上的酒,晃動酒液,品嚐這陣酒香,而後在令人陶醉的甘美里聽到了侍衛長的聲音。
沒有任何鋪墊的聲音。
“……一萬騎兵,兩艘主艦,五百船隊,尼奧爾德港……尼奧爾德港……”
侍衛長擡起頭。
“……全滅。”
每個人都擡起了頭,包括好像沒聽懂他在說什麼的利瑟爾·德洛斯特。
“公爵……德洛斯特公爵的首級,被看見掛在了紅鱗號的桅杆……”
無人出聲,無人動彈,只有一雙接着一雙的眼睛轉去窗口兩個人影。然後是一隻酒杯滾到了地上,德洛斯特直直站起,先是慢慢幾步,最後飛快走向侍衛長,猛力使他抓信的手有失準頭,被抓住手臂的侍衛長一下子鬆開手,海風將薄薄一張信紙吹離。
一時間無人去追逐或迎接那張信,只有缺乏尊重的異域人彎下腰,撿起了這張落到他腳邊的紙。
細細看了兩遍,雷格巴的話是朝着窗邊的紅髮人影說的:“竟然是真的,事情發生在十日前,塔樓被燒了,蛇巢被端了,除了那位公爵,桅杆上還掛着他另外兩個兒子的腦袋……嘖嘖,好血腥的一封信。”
然後他對上了德洛斯特移過來的眼睛,手一鬆,退後一步,任由這張紙被海風帶到別處。
而德洛斯特瞪着眼睛,看向室內每一處的眼神,都像是在判定那些存在的虛假。不可能,傳信人在撒可笑的大謊。不可能,侍衛長在做荒謬的宣讀。他終於抓到了那封信,“不可能!北海沒有哪支軍隊能與德洛斯特抗衡!”
“是海盜。”
埃裏克站在無人應聲的寂靜裏,猶豫了幾秒出聲,“聯合行動的海盜。偷襲過阿比瑟的那羣……也或許是另一羣……更多的船,更熟練的計劃。”
德洛斯特還在掃視那封信,一遍又一遍,室內的交談像是與他完全無關的旁白音。
雷格巴問:“德洛斯特得罪海盜了?”
“德洛斯特……率先找到殿下了。”
時隔多年的平衡搖搖欲墜,一個加蘭海姆上了德洛斯特的船,在德洛斯特士兵的簇擁下走過每一個消息靈通的港口。那預示着什麼?
就連始終一言不發的醫生也站直了身體。
“那意味着……武器,財富,血統……海蛇擁有了那個至高無上的籌碼、即將凌駕一切的力量……海盜不會看着這些發生。”
海盜——相較一個家族的起落,一個王朝的興衰,他們似乎纔是如海潮般或漲或退、大海永恆規則的一部分。
而規則不允許平衡被打破。
雷格巴啊了一聲:“他們以爲艾格在尼奧爾德港?”
船行難尋,但蛇巢好找。
“也許是加蘭島消失了太久,沒人料到她的重現。也許……他們並不在乎海蛇號的目的地……”
“夠了!停下!停下這些胡扯!”咆哮打斷了所有聲音。
伴隨一個杯子被狠狠砸碎,歇斯底里的咒罵和質問響徹艙室,迴應卻寥寥無幾,一時間艙室裏分不清是熱鬧還是死寂。
艾格看不到背後困獸的表情,不知道他扯起了誰的衣領,絆倒在了哪裏,又被誰扶起。又是一個水壺被砸在了地上,信件被徹底撕碎,碎紙洋洋灑灑飄來,而他只是靠在窗口猜想天是否已經全黑,輪船與島嶼的距離還有多遠。
一眨不眨的紅珊瑚與遠方島嶼隔着最後的落日餘暉。
他望着那裏——海盜退避,衆島臣服——那裏曾有統治成立的歷史,新生,滅亡,繁榮,衰敗。歷史裏殘酷與仁慈並存,所有的這些也早早成爲了閱覽之人的印記。沒有人可以說洞曉這片海域,但風浪每一次向窗口涌來的方式,都會告訴人們船行的方向與軌跡,戰火在哪兒燃起,族羣又怎麼被摧垮。出走總得迴歸,失去必須清算。
撕碎的紙片吹到了他臉上,落到了杯子裏,毀掉了一整杯乾淨的檸檬水。
艾格想起海蛇號上的每一杯茶,不得不說,相較這艘商船,海蛇號的牀硬得像塊石頭,茶水總有股紙灰味,偌大一個艙室,連個像樣的木桶都沒有。在背後動靜漸歇中,他終於放下水杯。
“登上你的船,聽你一路演說,看你摔杯子發火,德洛斯特,我在陪你玩什麼賓主盡歡的過家家遊戲嗎?”
“你上我的船!你登陸那些港口!你把消息傳給了他們!”
“是你。”艾格給自己換了杯水,“撇開傲慢,虛僞,不忠,無論如何,德洛斯特的訃告裏會寫明那唯一的優點——一隻合格的報信鳥。”
憤怒讓海蛇的指控跳過了思考,“爲了讓德洛斯特成爲輸家,你不惜與海盜爲伍!?”
“輸家?”艾格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窗外夜色帶走了。
入夜的海風灌進屋內,捲走最後一點碎紙,彷彿在宣告遠方戰火的餘燼。帝國海軍虎視眈眈,各地海盜佔港稱王,時間養成了這些鬣狗、醞釀了最合適的平衡,時間也將帶來更多的動亂——
“往好處想,迄今爲止,你家族的滅亡不過一場乏味的序幕,你現在的痛苦只是序幕裏的一點消遣——輸家?遊戲如有輸贏,德洛斯特,你暫且不配入場。”
沒有任何一個掌舵者的自尊受得了這種語氣的踐踏。
“海盜不會放過德洛斯特!更不會放過你!”
“那就不是你能關心的事了。”
“哈!你以爲你贏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哪裏!?你以爲你能回家!?——埃裏克!”他大聲呼喊侍衛長,彷彿對方遲到一秒,自己就將親手拔劍。
但侍衛長沒有動彈。
德洛斯特瞪去那裏,刀槍鐵甲就在屋外,屋內似有火星一觸即發,大火即將給所有人帶來窒息。
艾格知道侍衛長正在屋子的哪一處保持沉默,也知道他在哪年哪月念出過代表效忠的誓言,而衣袍底下藏着怎樣的一把劍——從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見過騎士眺望家鄉的渴望,也見過他眼底的掙扎。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臉朝向那個方向,道:“埃裏克·博格。”
喚名如旨意,騎士應聲行禮。
他曾經宣誓過的主君此刻看不見,唯高處風帆與此地遙遙相望,起先是他單獨一人,而後是三三兩兩的士兵曲膝跟禮,幾秒之內,人羣被分爲高低錯落的兩層。剩餘的人茫然站在那裏,注視那些劍柄上的紋印,金紋閃爍着舊日裏的微薄榮光。
“埃裏克聽候您的差遣,殿下。”
人羣朝向處傳來簡短的命令:“替他擦擦眼淚,找個安靜點的房送進去,利瑟爾·德洛斯特需要專心供認自己的叛國罪行。”
這裏沒有眼淚,有的只是狂怒和怨毒。利瑟爾·德洛斯特大退幾步,大喊了一連串其餘士兵的名字,沒人應聲,一個都沒有。哐噹一聲巨響,最後被砸碎的是一株紅珊瑚,船長室一直佇立的那株紅珊瑚。
喪家之犬踹倒剩下的半株紅珊瑚,站在滿地碎裂的血紅裏,終於記起這間船首樓的主人——這個第二次生命和財富都是由他和巴耐醫生賦予的人。
“伯倫!——階下囚!讓他們都成爲階下囚!伯倫!”
沉默又是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久到德洛斯特臉色越來越猙獰,不顧一切開始裝填起腰間槍械的彈藥。
最終艾格打破了這個沉默,“船長大人?”
黑袍男人終於應聲了,聲音清晰:“我說過,不要叫我大人。尤其是您。”
“或者你更想用這個名字?”窗口對話的聲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內有一半人對這個名字完全陌生,還有一半人就像是聽到了陌生之名,醫生茫然轉頭,雷格巴茫然轉頭,看到被喚“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舉起了手裏的槍。
那槍口就像早已準備在那裏,正對着德洛斯特。
“別亂動,病人的手可沒那麼穩當。老實說,我快舉不動了,裝完彈藥的一把槍竟然這麼沉嗎?”
而後他也沒去管海蛇的臉色,長長舒了口氣,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毫不避諱地去看窗邊紅髮人影。語氣猶如重甲一層層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不過一層樓板的距離,你親愛的、頑強存活又奄奄一息的老朋友就在這裏,數月航行,可你居然從來沒想過推開這扇門,過來給我一個擁抱——老天,我有向您講過這麼殘忍的故事嗎?”
他咳了兩聲,滿臉怨氣簡直比槍口下的德洛斯特還深。
“這太讓人心碎了!我的殿下。”
第69章
還有什麼比死人復生更讓人驚駭?
船首樓的一場鉅變結束於巴耐醫生突如其來的暈厥。若這個名字使一部人目瞪口呆,對於老人來說,卻彷彿是場摧毀意志和軀體的颶風。
命令之下,士兵們各司其職,很快就把船長室茫然的衆人遣散,剩餘的反叛者被關押,暈厥的醫生被送回房。德洛斯特咒罵、發狂,始終不肯好好待在牢房,於是馬上就被綁住手腳、塞住嘴巴,掛去了最偏僻的那根桅杆上。
底下船員來來去去,從駐足震動,到平靜接受,不過就是一頓晚飯的時間。人們看着那具軀體掙扎、停歇,漸漸失去力氣,偶爾和纜繩上魚乾一樣隨風擺盪,紛紛開始打賭那兩隻靴子什麼時候會掉下來。
“估計堅持不了三天,聽說是因爲叛國和弒君。”
“什麼?看不出來他這麼瘋狂!”
“謀殺那個加蘭海姆嗎?怎麼做的?用刀?用毒?”
“或者巫術?據說海蛇祖上來自內陸,內陸人怎麼在北海站穩腳跟?總得用點邪惡手段。”
“好好的貴族不做,非得去幹點掉腦袋的事。”
從找回主君的功臣,到大逆不道的罪犯,再到一具桅杆吊屍,潘多拉號的底艙又多了通經久不衰的佐酒故事。
船長室內,人羣散去,只剩滿地狼藉。
一個成年男人大小的紅珊瑚打碎後收拾起來得有多麻煩?而伯倫船長——現在得叫尤克了,卻沒有讓任何人收拾這滿地殘渣,此刻正滿臉痛惜,親自蹲在地上撿着珊瑚碎塊。
“所以,沒人爲我的一地屍體默哀一下嗎?”
“那是你的屍體?”雷格巴看看碎裂的紅珊瑚,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那你算什麼?珊瑚成精?還是幽靈?”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的震驚都快在今天用完了。
“死人復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巫術已經邪門到這種程度了嗎?!”
“不要這樣看着我,我還是人,吹口氣就倒的病人。”
尤克說着就咳了兩聲,坐倒在了滿地紅珊瑚碎片裏。病人神態語氣盡變,從難以琢磨的陰沉到明目張膽的虛弱,這一刻,沒人會懷疑這具陌生軀體裏住着那個熟悉的異域故人。
艾格正朝他望去,一雙紅珊瑚與滿地碎片默然相對,燈光下它們是同樣的顏色和光彩。
“說實話,我也一頭霧水呢——關於我醒來後就成爲了伯倫這回事。”
尤克仰頭回憶。
“五年前我纔在城堡裏看着自己的雙手變成紅色,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結束,轉頭就在德洛斯特的輪船上睜開了眼睛——”
“老頭唸叨着什麼祝福不完整,錯以爲我是他那失憶的兒子,德洛斯特則聲稱自己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假裝獻上忠心,就這麼稀裏糊塗地活了下去,每天都在圖謀給海蛇全家整點巫術毒藥,或者火藥,反正這半死的軀體看起來也活不長,直到我跟着海蛇再次登上——”他停頓,然後眨眨眼,勉強露出對面之人看不見的一個笑,“登上……空無一人的加蘭島,聽到了殿下你倖存出逃的消息。”
回憶着這一切的人安靜了下來,沒有再說自己是怎麼抓住了這個消息,猶如永夜行船望見海上燈塔。又是怎麼歷經在德洛斯特麾下的幾年,一點點獲取了海蛇的信任、財富以及第一手消息,掌舵潘多拉號來到了那座偏遠小島。
隔着半個屋子的昏黃燈光,時間的距離無限漫長。
最後他只是道:“那會兒我站在堪斯特的碼頭,知道這艘輪船的險惡,一邊望眼欲穿,一邊卻在祈禱你不要上來,因爲我不知道一旦出海,該怎麼保證你的安全……輪船出發了,我卻常常噩夢,夢到如果你有半點不測,索菲婭夫人會怎麼失望,安潔莉卡早晚會拔光我的頭髮。”
說着,他從地上站起,大氅上的“屍體”碎渣落了一地,幾乎可以算是近鄉情怯的腳步踩過遍地血色碎片,慢慢走向窗邊。艾格伸出手,夠到了他垮下來的肩膀。於是改頭換面的故人嘴邊在笑,眼睛卻如哭泣,給了昔日少年一個擁抱。
“但你好好長大了,殿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詛咒生效,死人復生,久別重逢。雷格巴聽完這些,一時也分不清那年出海的人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但很明顯,曾經森林裏流浪的人已經找到了他的第二故鄉。他旁聽了兩分鐘,眼睛掃過窗外,就見海面上人魚也正望着這邊。
擁抱在持續,十秒,遊動的魚尾停了下來。他再看一眼,規律扇動的耳鰓也停了下來,遠遠地瞧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海面上的腦袋似乎是歪了下。
巫師猶豫着要不要提醒:自己可是連伸手角度都要再三衡量,而他就這麼在人魚的眼皮子底下越過了安全距離……整整二十秒!好傢伙,這人到底幾條命?
最後是艾格撕開了這個紙片一樣的病號,“好了,擦擦鼻涕。”
尤克沉浸在感懷裏,“一切都變了,殿下……咳咳,原本我兩隻手就能舉起你,往昔一去不復返,看看我現在虛弱的樣子。”
“是的。百歲老頭也能兩隻手舉起剛出生的我。”
“我就知道,你什麼都記得,你甚至認出了我。”尤克繼續回憶往昔,感動於自己被喊出的名字,“是因爲那些共同的回憶嗎?我送你的那把綠寶石鳶尾花紋火.槍?還是你認出了這具代表我的紅珊瑚?你也發現了吧,這紅珊瑚腦袋部分比其他人都要大一點。或者是因爲我的字跡?我對你的提醒?不管怎樣——”
“都不是。”艾格很快打斷他的感動。
“是因爲薩克蘭德——哦。”他想到尤克對這個名字的陌生,“是我的人魚聞了出來,他說你聞起來有股討厭但熟悉的氣味,來自從前的人。”
而人魚憑鮮血和靈魂識人。
尤克聞言,閉嘴沉默了幾秒。
而後他走去窗邊,朝近海的人魚揮手,“好久不見,你叫——”
但人魚已經翻身一潛,潛入海里,那是準備上船的徵兆。經驗使然,雷格巴跟上翻譯:“沒見過,不認識,少來套近乎——嗯,大概是這個意思。”
“但我見過他,老熟人了。”兩雙眼睛移過來,他不乏得意道,“就是那條人魚,打小跟蹤我們殿下,早早就被我發現了。”
艾格並不訝異巫師觀察的本事,想到那些來自他嘴裏的海怪啞謎,“你從來沒有告訴我。”
尤克卻覺冤枉,“我一直在提醒你出海小心,怎麼不算告訴你呢?我要是直接告訴你,你是會聽我的躲開,還是不顧危險探究到底?”
“沒辦法,起初我以爲那是不懷好意的海怪,每次都跟着你們出海。後來我發現一旦海面下的黑影突然出現又消失,船行總是更順利,天氣總是更宜人,連原本沒打算撈出什麼的漁網都能載滿稀奇古怪的收穫,慢慢就轉變了念頭——誰說一定是海怪呢?那是守護神也說不定?”
聞言,艾格不由笑了笑。他低下眼睛,在黑暗裏朝向窗外海面,波濤給予寧靜的迴應。沒有浪花濺動的聲音,於是他猜想他已經上船。
“說起來,我的復生會不會和人魚有關?”尤克道,“問問薩——薩。”
“薩克蘭德。他不知道。”
“唉,就這麼讓海蛇上了桅杆?我還沒把德洛斯特家的黃金和武器都搬空,還有我復生的原因。我一直好奇——也許只有老頭能給我們解答了,他到底向人魚祈求了怎樣的一個祝福?”
回憶起巴耐說過的話,艾格告訴他:“他留着那條存有伯倫鮮血的水蛭,祈求讓鮮血的主人獲得新生。”
兩個巫師四目相對。
“鮮血的主人……”雷格巴道,“指的是原本的伯倫?”
“或者……”尤克恍然,又有些不可置信,“早在我成爲老頭助手的第二年,他就聲稱摒棄了水蛭療法,說過將水桶裏的那些蟲子全部贈予我。鮮血的主人——誰能說我不算‘鮮血的主人’呢?”
室內安靜了片刻。
“這是一個惡作劇嗎?”
“人魚的惡作劇。”
“玩弄人心,狡詐成性——老頭說過無數次,它們欺騙,它們邪惡……他卻相信了這樣一條人魚。”
巴耐醫生在今夜去世。
牀板上,老人雙眼始終沒有閉合,呼吸卻已徹底停止,鬆軟的皮膚全部冷掉僵硬。消息由偶然路過船醫室的無名船員傳來,沒有徵兆,沒有悲傷,傳來消息的人與聽到消息的三人面面相覷,猶如一個缺乏趣味的惡作劇。
死前他會想什麼?
夜半的屋子裏,偷來了二次生命的人自問自答。
也許會想,命運永遠比自己的雙手更殘忍,原來那畢生所求不過一個惡作劇。
門外,值夜的士兵都散去。
“他去世了。”艾格回到艙室,告訴滿身海水的人魚,僅僅陳述一個事實,“那個老人。”
人魚長久將他凝視,“……伴隨恐懼。”然後他褪下脖子上完成的黑珊瑚,將項鍊纏繞在他的手腕。
海上的死亡從來都不稀奇,生命的逝去在無盡浪濤間不值一提,魂靈的迷失也是。一部分人見到了死亡,歷經諸多失去,得以擁有更多的時間來認識倖存與迴歸。輪船離靠岸又近一天。
這一晚艾格枕上水聲相伴的牀榻,在格外安穩的行船上,做了個不太安穩的夢。夢裏有人影出現,是她。裙襬和海是一樣的顏色。母親朝海崖上的男孩勾勾手,男孩躍下來,飛揚的頭髮,像一匹無憂的馬駒,他踩過礁石、海浪、和漫長猶如時光一樣的故土小徑,方向明確地朝她跑去。
她好像低頭詢問了什麼,他仰頭看她,沒有靠近,因爲知道靠近會導致消失。也沒有作答,回答也會導致消失。他只是搖搖頭,站在那裏看着她。但她還是消失了,連帶着那些人羣和所有昔日時光。
夢開始空洞,一直存在的空洞,似乎無論朝哪兒落腳都會踏空的樣子。直到他找到一個溶洞,深邃、潮溼、伸手不見五指。石壁將黑暗包裹,海水填滿溶洞,淹沒比踩空的感受更踏實。他往深處走去,在最深的地方徹底睡了過去。
第70章
清晨天光剛亮,鳥鳴已經喚醒船首樓。
“真的會有用嗎?”雷格巴發問。
伊登遲疑:“我感覺沒有用……艾格抓過不少水蛭,在我們那座小島上。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信我的。”尤克很有經驗地說,“以前我把水蛭塞他手裏的時候,他眼睛也沒眨一下。但是轉頭走路就同手同腳了,足足三天沒理人。蟲子,各種軟趴趴的蟲子,我們殿下就怕這個。”
雷格巴壓低聲音:“非得當着人魚的面討論這些嗎?討論怎麼嚇唬他?”
“沒辦法,解咒就得這樣……”
“那麼……誰去把這個蟲子塞他手裏?”
“……誰去?”
伴隨門外竊竊私語,艾格醒了過來,第一時間卻沒有睜眼,他已經習慣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來迎接早晨。直到他感受到視野的變化,光亮隔着眼皮,像殘留的記憶餘影。
他睜開眼,晨光自牀頭傾瀉,一雙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裏。
趴在牀邊的人魚望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湊近,只是輕之又輕地動了動鼻子。他從枕頭邊緣投去注視,注視着睜開的綠眼睛。蹼掌伸過去,又停住。
還沒徹底甦醒的、鮮豔的綠,儘管已經對這抹綠熟悉至此,卻依舊會爲它的閃動陷入驚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臉旁的手指,許久未見的明亮讓眼睛有些不適,不由又閉上。但他已經看到了,“……是個好天氣,薩克。”
回答他的是遍佈臉頰的輕嗅,人魚不停地去確認那微不可察的恐懼餘韻。哪怕每一絲空氣都在告訴他,恐懼早就消散在了前半個夜。
“比起蟲子。”艾格說,“我還是更喜歡做夢這種方式。”況且那也不能算是噩夢,他感到長覺後醒不來的睏乏,一時半會兒不想睜眼,也不想從被窩裏坐起。
“更別說我早就不怕那種蟲子。”
尾鰭在牀壁上輕輕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涼的吻落上眼睛,流連不去。艾格攬過低至枕邊的腦袋,在半睡半醒間迎接這個吻。長髮半溼,當他的手一遍遍順過長髮,又摸過那片帶着潮意的耳鰓。人魚去嗅他鬆開的手,知道這一天都能從那隻手上聞到一點海水味道,與自身相同的味道。於是他短暫忘記了恐懼的氣味。
門外,關於水蛭的大聲密謀徹底終止,三個人面朝船舷,背後的門早就關上。
“現在,我們應該做點什麼?”
“幫忙把窗戶也關上?”
“向右轉,離開這裏,走向廚艙。回來告訴他們早餐很香,但已經沒了。”
眼睛重見光明,一切都變得簡單了起來。
閱讀,寫信,確認上岸事項,就像每次遠航船歸鄉時掌舵者會做的那樣。重現的世界裏有重現的島嶼,天空被羣山佔據,銀藍色的海岸線每天都在霧裏升起。輪船慢慢靠近,島嶼從朦朧全貌慢慢現出龐然一角。
從人魚認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戶開始,他們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這位海底居民對此地的熟悉。半個老鄉,他這樣稱呼他。不由問起他最常打獵的地方是哪裏,看風景的地方又是哪裏,又是否在哪個幸運的地方把腦袋冒出過海面。人魚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裏,他告訴他。
然後他帶着好奇去看屋頂間長出來的墨綠松林,那是和離開時不一樣的繁盛面貌。
於是艾格跟他說起島上和海里不同的那些。盛產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匯成的河水,船隻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漲時會消失的淺灘,那些時隔多年、登岸時仍舊會看到的東西。
後來他講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沒有去看過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沒有去看過船醫室的遺體遺物。遠方的毀滅足夠殘酷嗎?他們的臨終足夠悔痛嗎?他沒有繼續品味那些絕望。無論哪個人、哪個家族的滅亡,都不足以寬慰這裏逝去的魂靈,被毀掉的東西更無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時間去注視每隻落上船舷的海鷗。
輪船抵達的時候,人羣仰頭環顧,面帶驚奇一個接着一個登陸。
艾格卻沒有在第一時間下船,一直到人羣散去,碼頭空曠如初,他纔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頭,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試着找找……”
“……女孩。安潔莉卡。”
人魚目送人類登岸。
但事實上艾格分不清該去哪裏尋找她。下了船,走出碼頭,面對這裏每一個都知道會通往何處的岔路,他卻開始止步。去她喜愛的地方嗎?她說過的地方嗎?可她喜愛的、說過的地方遍佈了這座島嶼的每一處。最後他沿着最長的一條路,登上了最高處的那座城堡。走進洞門,是一道比山路更長的迴廊。
透過石砌的窗,他回頭看去。紅珊瑚依舊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塊連着一塊,像這片土地結成的痂。
似乎有聲音從地底升起,迴盪在空曠的屋頂下。起初他以爲自己聽到了人聲,停下腳步回過神,才知道那不過是風吹起窗扇,還有遠處的鳥鳴和一對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隻海鷗。
鳥喙啄過空空的窗框,一無所獲。它飛走了。
最後,習慣把他帶到了迴廊盡頭的那間書房。
入門是一個巨大的落地鐘擺,灰塵厚厚堆積,玻璃被銳物敲碎,鐘擺卻從未停止。精密的機械由書房的主人親手所造,時間的考驗獨獨在它身上不留痕跡。
艾格點起一根蠟燭,拂去雕花上的積灰,打開了碎裂的玻璃櫥窗。
鐘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隨着手指慢慢撥動,它們響起了古老的、祕密的音律。音律讓時鐘的側面跟隨響動,橡木機芯罩忽而裂開了一點縫隙,如同牆壁剝落出一塊磚石,露出裏面隱藏的抽屜。
艾格沒有去碰那個抽屜,他只是坐上書桌後的長椅,撐頭望着燭光裏的鐘擺,聽這被啓動的音律完整響過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整支蠟燭燃光,昏暗和寂靜重新回到房間,他知道應該出門了,出門前卻又停步,回頭打開了時鐘裏的抽屜。
裏面是一把多年前就制好的火.槍,以及從未展開過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過那把火.槍,從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跡。
展開來的信是薄薄一張紙,字跡有些模糊。
仔細看過前面幾行,他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在說起男孩的一個小小舊事,一個早就被他遺忘在記憶角落裏的小坎坷。
那時男孩因爲沒做好一件事鬱鬱寡歡,受挫讓自尊反覆灼傷,也許食慾不振,也許對很多人問了很多問題: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禦寒冷,登上冬季裏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沒有了羅盤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麼找到回來的路呢?到底什麼能讓人變得更強大呢?
什麼能讓人變得更強大?戰士說鎧甲和鋒利的武器,學士說知識和高貴的血脈。父親說好好喫完你手裏的麪包長點兒個。他也詢問過母親,可她從來沒有給過他答案。強大不是唯一的途徑。她這樣說。
什麼能讓人變得更強大?她依舊沒爲他解答,經年的字跡訴說着彼時的未竟之言:
“……高貴的不是血脈,是品格。無往而不利的並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親愛的,需要多久你會發現?大海沒有盡頭,雪山難以翻越,命運的各種困頓無需一一打倒,僅僅只是面對的那一刻,你已足夠勇敢。”
“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陣導致淹沒的海浪,可能是一場熄滅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間裏發現人們的力量終將有所不及。請不要沮喪,無論如何,艾格,你已經做到了最好。”
有的時候,只是偶爾,很少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詛咒不曾發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頭——如果。倘若這樣。假設那樣。這是最軟弱的一種念頭。
落日又將告別,海潮緩緩上涌。
人魚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獨自走來的人類。
浪花拍打海岸,濺溼了他的靴子和半邊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魚尾捲過靴子,尾鰭順着他坐下的姿態撫上他的脊背。人魚的一隻蹼掌伸向人類的臉,又聞了聞他被打溼的眼睛。
艾格閉上眼睛,蹭過他的手。有那麼一瞬,他想蜷縮起來,縮進他的尾巴里。但他所有的動作只剩下把脊背挺直,額頭擱上那個唯一的肩膀。
“……薩克。”他說。
顫抖僅僅是肩膀上的一秒,經由擁抱的收縮,變成了大海深處再也沒法停下的涌動。
薩克蘭德曾覺憤怒。他那麼憤怒。
憤怒是個巨大的旋渦,旋渦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類。鮮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靜永夜,卻從來不得平靜。鮮血讓人魚知道所有利器都該被藏起,一根骨刺,一隻蹼爪,甚至是一點鋒利又鋪設不足的靠近。鮮血會在海里被嗅見。鮮血應該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沒有東西能讓人類流血。
可是沒人告訴過海里的動物,眼淚應該怎麼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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