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她干政。這女人自從在宮中受寵之後,就覺得天下除趙禎之外她最大,居然某天派出了她的親信太監到開封府一遊,帶來她的“旨”意——把開封城內的一些工人的租稅免除。這是在命令國家公務機關,來干擾國家的稅務體制。那時龐籍是開封府的判官,沒等主官下令,他命令把這個該殺的太監按倒先痛打一頓,然後上報,並且建議,從此之後,後宮嬪妃的任何命令,開封府都不接受!
樑子就這樣結下來了,之後沒完沒了,就算尚美人變成了尚道士都要鬥個清楚明白。之所以這樣,根源就在於龐籍的性格。
龐籍的眼裏不揉沙子,在敵、友、黑、白之間有自己的分辨,一但確認之後,他的手段就只講究效率,決不去多想什麼正義或者風度。這一點再過些時候,能讓李元昊都叫出疼來,讓党項人元氣大傷,甚至埋下了以後100多年裏西夏曆史的混亂根源。
想想宋朝內部這些泡在和平醬缸裏的齷齪官們得怎麼消受他?
回到這件事上,龐籍決心搞掉範諷這條投機取巧營私舞弊的官場老油條,所用的辦法非常巧妙。挑的都是些小錯,沒有什麼大的國家損失,可招招都指向了一個男人在官場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品德。一但成立,範諷就再沒有出頭之日。這些具體的小罪名只夠讓他降級,但降下去之後,就再別想升起。
於是纔會有首相李迪的出現。
李迪純粹是友情演出,他是範諷多年的老友,老朋友的終身大事啊,怎能不拉一把?可誰曾想一個小小的龐籍居然這樣強硬,要求複查,緊接着複查的力度就瘋狂飆升,超出了首相、前使相的思想準備——不對,兩人的心迅速下沉,龐籍的上面肯定有人,這人的地位權勢絕對不小!但能是誰呢,他們做夢都想不到,一時的大意,竟然惡化到了集體翻船,回家養老。
宰相呂夷簡,他一直在等着扳倒李迪的機會,難得他自己送上門來了。那好吧,走運的龐籍,我來幫你。於是事情緊轉直下,變成了呂夷簡心花怒放,心想事成,緊接着目瞪口呆,痛不欲生。
他先是如願以償,李迪連同範諷被一體降官。當天李迪的待遇是丁謂式的,皇帝和各位宰執大臣在延和殿裏商量怎麼處理範諷,唯獨留下他一人在政事堂發呆,第二天早朝時,官員們自動排隊,就再沒有站在他的身後。
沒等宣佈撤職,就失去了領朝押班的權力。那一刻呂夷簡激動萬分,快樂似神仙,終於盼到了,我是大宋朝臣第一人!然後他就覺得身後邊不對勁,轉頭一看,身後邊的人不再是王隨和李諮這兩個參知政事,而是王曾!
……你,你不是西府樞密院的人嗎?你站錯位置了。
呵呵,王曾隨意地笑了笑,皇上剛把我調過來,說我還是在東府的好。呂夷簡瞬間昏倒!
王曾,那是在天聖年間做過7年首相的人,當時呂夷簡還是他的手下,這是老領導,老資格,這在宋朝是要命的資本。天哪,爲了趕走李迪費盡了心思,誰曾想竟然是替王曾做了嫁衣衫,這人到了東府,中書省還有他呂夷簡的什麼事嗎?
百忙之中,拜相制己經宣讀,呂夷簡強忍住慌亂,聽清楚了大次序——他是首相,王曾是副相,謝天謝地……他突然站了起來,我反對,王曾是國之元老,有豐富的首相經驗,比我強,我決定仍然做他的副手,聽從他的領導。
周圍射過來各種目光,有當年他推薦張士遜,甘願不做宰相時的佩服,但更多的是鄙夷加憤怒。花樣可以玩,但不能玩兩次,現在誰都知道你是什麼人,再裝還有意思嗎?回答是有,呂夷簡的工作熱情空前高漲,無論是鞏固位置,還是抵擋王曾,他都要做出成績。
於是做得越多,就越讓那個人憎惡。范仲淹,他己經回到開封城了。
范仲淹是因爲在南方治水有功被上調回京的,回來之後的官職就有點閒,是天章閣待制。問題出現,先解釋一下官職。
“閣”,或“館”,在宋朝的官職裏非同小可,比如說龍圖閣、昭文館,這都是非常有名的建築物,但千年以後人們之所以知道它們,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爲“龍圖閣大學士包拯”之類的顯赫名頭,但實際上,最強的卻是昭文館、集賢院。
宋朝自天聖年間以後,首相就必加昭文館大學士,次相必加集賢院大學士的頭銜。於是等而下之,各處館、閣的學士、直學士、待制等官職也水漲船高。其中就有天章閣系統。
天章閣,建立得有點晚,它是趙禎的父親、真宗趙恆在大中祥符年間拜神時蓋起來的,位置在皇宮裏龍圖閣的北邊、會慶殿的西邊,用途就是放些私人文件。直到趙恆死後,它變成了遺產,纔有了些神聖和懷念的味道,官職也由它來命名。但權限和職務就實在沒法看,尤其是“天章閣待制”,說白了就是皇帝的侍從,跟班的!
這樣一來問題就太明白不過了,回憶一下六七年前,范仲淹爲母親服完喪回到京城,那時的官職是祕閣校理,也不大,可以說是皇帝的文學侍從,但經過努力之後,己經升到了知諫院當上了右司諫,這就位高權重,出人頭地了。可這次下鄉改造,連治水這樣的累活兒都搞定了,官職卻居然昔日重現,再次回到了侍從,而且跟文學不貼邊。
怎麼搞的?就算上次真的罪大惡極,但也不能一罰終身制吧?都外貶一次了,該結束了吧。這隻能證明了一件事,即不止是他盯着別人,別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呂夷簡,帝國宰相,他的肚子不太大,一定撐不下一條船。
這正中范仲淹的下懷。做敵人,痛快些也很爽!呂夷簡就是個奸臣,這個信念在范仲淹的心裏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一定要剷除他。
於是侍從就侍從,范仲淹一點都沒反對,事實上這簡直太絕妙了,真是爲他度身定做!天章閣就在皇宮,侍從早晚都會見到皇帝,以范仲淹的才學和名聲,幾乎天天都能得到和皇帝聊天的機會。請想象一下不必寫奏章,隨時都能發表意見的樂趣。
時間就這樣過去,時間大概只過去了100天,呂夷簡突然託人給他帶了句話——“待制乃是侍從,非口舌之任。”這是提醒他,你是個跟班的,拜託別再像言官那樣說三道四。
可范仲淹滿不在乎,振振有辭——“論思政侍臣職,餘不敢勉。”給皇帝進言,討論政治,正是侍從該乾的活兒,我可不敢偷懶。就這樣把首相大人的警告?威脅?或者示好(畢竟是私下託人,己經給了面子)?等種種複雜內涵給浪費了。
這就給呂夷簡出了個難題,你對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摁住繼續暴打?這倒簡單,也做得到,只是身爲首相了,舉國矚目,只爲了耳根不得清靜就打擊報復,也太小家子氣了吧?何況不必後果也要想想名聲,尤其名聲是當官的根本!
可是賄賂也不行,范仲淹是個怪人,似乎當年喫糠嚥菜留下了後遺症,他對美食、美衣、美女等等男人的最愛統統地無動於衷。怎麼辦,這樣的人除了一刀剁了之外,好像根本沒法對付。但千萬別小看呂夷簡,這是位真正的官場鬥士,人傢什麼招法都有,天生就是個以折磨衆生爲己任才生下來的人才。
呂夷簡盛裝上殿,在滿朝文武面前突然180度大轉彎。向皇帝陛下建議,前右司諫范仲淹品格出衆,才幹突出,當個跟班兒的實在太不仁道了,我推薦,他當開封府尹!
全體朝臣目瞪口呆,大家盯着首相大人,集體摸不着頭腦。搞什麼,那是他的政敵,而他是呂夷簡,他轉性了?還是說范仲淹私底下叛變了?但無論是誰,都不能否認范仲淹真的有這個資格和聲望。
那好吧,趙禎只好下令,推薦有效,范仲淹即日上班。那一天就這樣神奇的結束了,在各種各樣的目光的追隨護送下,呂夷簡走出了大殿,下班回家。一路上他一定目光炯炯,神色莊嚴,但心底裏早就樂開了花——范仲淹你個丫的,你不是有精神頭能說話嗎?我就讓你去當開封市長,京城裏數不清的領導上級,千頭萬緒的關係網,再加上堆成山的積壓文件,哪一樣都足以累死你這個自命清高的鄉巴佬!看你還有什麼空閒來找我的麻煩!
平心而論,呂夷簡這招深得三國時周郎用兵之妙。當年東吳把劉備煩到了骨頭裏,可仍然要把他接過江東,錦衣玉食地養着,並且把吳王的妹妹嫁過去,來個全方位服務。
所圖的,就是讓奔波一生的劉備陷在溫柔鄉里,不思進取,忘了天下。
現在呂夷簡突然優待范仲淹,也是相同的道理,一來用冗繁的政務累死他,讓他再沒精力搗亂(尤其妙的是,范仲淹必然竭盡全力地去累,決不偷懶。忠臣不怕死嘛);二來也讓他嘗一下當高官的不得己還有大享樂,說不定就理解了,甚至同化了,從此再不是冤家。
可這些都要建立在一個基礎之上,即范仲淹是個呆書生,或者徒有其表。但不要忘了,這是有宋三百餘年裏共認的最完美的人,不僅有志向,更有能力和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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