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紳士們談話有個方式叫暗示,那是情趣,是風度,更是教養。趙禎讓富弼帶來的話沒寫進國書,直接和耶律宗真說,裏面有層再明顯不過的意思。
你說李元昊是你的親戚加家臣,怪我擅自動他。很好,現在我給你面子,認同你們的關係,還爭求你的意見。從表面上看,是說你同意的話,我就要打他了。引申一下的話,可以聯想成如果你反對,我就不理他。
一般來講,字面上只能分析到這裏爲止。但如果契丹一句口頭的反對,就能讓宋朝俯首帖耳,逆來順受,隨便李元昊打罵都不還手的話,請問耶律宗真還忍得住嗎?
這麼好的買賣,我自己去做好了,直接拿下宋朝!
所以後一種聯想不對。那麼看前一種,宋朝不甘侵略,只有應戰,那麼給契丹人的這句話,還有什麼意義?一般史書上解釋,是說宋朝懼怕遼國和西夏聯合,不論是理論上還是實際上,兩個蠻族合夥打劫,宋朝必死無疑。所以要千方百計的和耶律宗真搞好關係,這句口信就是方法之一。
看似沒錯,但之前富弼己經把開戰後對遼國的損傷解釋得一清二楚,耶律宗真對自己單練都沒興趣,怎麼會去相信李元昊,和姐夫合夥做生意?那也就是說,李元昊比他的大臣更可信任?
活見鬼,這兩人一個是硬搶東西,一個是死佔便宜,很快就會動手火併,聯合?做夢去吧。
所以前一種說法也不對。
唯一的解釋,是宋仁宗託富弼帶過來的這句口信裏有個潛臺詞,耶律小弟,你的手下,你能管管不?
讓契丹人居中調停,纔是宋朝的本意。這一點耶律宗真絕對是明白了,他的朝臣們更是清楚,君臣聚成一堆談了那麼久,終於想出了這句超有內涵的答覆。
“元昊爲寇,豈可使南朝不擊乎。”
說得多藝術,半點錯處都挑不出來,可也跟沒說完全一個樣。西夏很欠打,你去打好了,你們往死裏打,無論打成什麼樣,都合理合法。
當天富弼走出了遼國皇宮,腳步變得更加沉重。契丹人比想像的更難對付。不是兇殘或者貪婪的問題,100多年的漢化,他們連厚黑都懂了。
下一步還能怎麼辦?明的、暗的、勸說、威脅、暗示,能做的都做了,對方反而變得更狡詐貪婪。平心而論,他的工作正滑向失敗,局面非常惡劣。最難的是,他不知道突破口在哪裏。
正在鬧心,變數自己找上了門來。黑臉唱過,紅臉登場,劉六符來了。剛分手又見面,話題卻180度大轉彎,這個遼國人問的居然是——富大人,想當年宋太宗陛下掃平了北漢,突然進攻幽州,剛纔你們又說要討伐党項,請問党項臣服之後,你們會怎麼樣?會不會再去打燕雲十六州的主意?(無乃復欲謀燕薊乎?)
一縷陽光突然照進了富弼的心裏,契丹人當真了?他迅速回放不久前說過的話。“……我們各自索要異代故地,不見得是遼國的好事。”遼國人也害怕戰爭!
得出這個結論,富弼變得不動聲色。他這樣回答,太宗時,遼國先派剌梅里來通好,但又出兵石嶺關援助北漢,是你們反覆無常,我們太宗皇帝才生氣發動的戰爭。這都是你們咎由自取。(蓋北朝自取之也)
回答得非常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像耶律宗真剛纔耍猾頭一樣,富弼一點都沒回答劉六符的問題,我們會不會打完西夏打幽州?你自己去想,我只是告訴你,你們己經自找麻煩過一次,人得有記性!
話裏有話,聰明人都懂。劉六符立即轉移了話題,開始第二個目的。
“金錢是小東西,如果接受了,我們皇帝覺得很恥辱。如果一定要收回關南10縣土地,富大人,這事怎麼辦?”
這是相當有誠意地私下交底了,富弼決定也把宋朝的底線說出來。“我們皇帝曾說,‘朕爲人子孫,豈敢妄以祖宗故地與人。當年澶淵之戰白刃相向,真宗皇帝都沒有動搖,今天怎能隨便割地?’”
這是宋朝的態度。隨即他說出來解決的辦法。
“現在你們一定要得到10縣土地,說到底,能帶給你們的不過是稅收。宋朝提議,以相當數量的金帛代替,與得到10縣有什麼區別?”
這是具體的辦法。接下來的是宋朝的決心。所謂底線是什麼,是不可後退,不可商量,絕無轉環的東西!
“宋皇體念兩國百姓,不願開戰,塗碳生靈,所以拿出金錢來滿足你們。如果這樣也不接受,一定要土地的話,就是你們背信棄義,毀掉盟約,宋朝只有一戰!”
“當年澶淵之盟,天地神祗共見,北朝先發兵端,朕無愧於心,更無愧於天地神明。”
契丹使者靜靜地聽完,似乎很滿意。“宋朝皇帝真是太好了,這些想法很不錯。咱倆共同努力,把這件事辦成吧。”說完轉身離開。
他身後,富弼的神情更加凝重。事情似乎有了重大的轉機,真的向好的方向轉變了?但遼國人到底怎麼想,誰又能猜得出呢……
應該就在這時,富弼意外地接到了一封信。離國千里,身在異邦,這竟然是一封家書。家裏怎麼了?沒有特殊的大事,絕不會千里迢迢送信來。
疑慮,恐懼,捧着這樣的信,越是關心家庭的男人,就會想得越多,想得越壞。但是周圍的人看到,富弼拿着這封信居然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沒拆,最後竟然慢慢地把它撕碎了。
手下人驚問爲什麼。富弼苦笑了一下,我身當國任,怎能爲區區家事分心?何況……我離家那麼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
說完直接去睡覺,明日之事多煩憂,那麼多的事都還等着呢。想想真是鬱悶,大丈夫可以不懼生死,但不能有負使命,愧對祖宗。想放手也放不下,必須得贏!但怎樣才能贏呢?契丹人一天七八個變化,誰知道明天又有怎樣的花樣。
第二天,花樣來了,遼國人通知他們別去皇宮正殿了,耶律宗真要去打獵,邀請宋朝使團一起參加。就這樣文官富弼騎上了馬,跟着契丹騎兵趕到了荒郊野外。歷代史書寫到這裏,都直接過渡到耶律宗真和富弼的對話上,那似乎很溫和,甚至很尊重。
耶律宗真請富弼向他靠近,兩人並騎而行,這是絕大的禮遇,然後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問所欲言)但請設身處地,換位思考,想象我們就是富弼,當時他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才知道遼國皇帝問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目的。
皇帝出獵,千軍萬馬,茫茫的北方草原上,強盛百年的契丹鐵騎無邊無沿地排開,這是怎樣的陣勢,怎樣的威懾。這樣的場面,齊桓公用過,曹操用過,就是要壓倒敵國使者,達到自己的目地!
在這樣的環境裏,富弼要回答,現在還想說什麼。
“南朝唯欲歡好之久爾。”——我們宋朝只是希望能繼續合好,越久越好。富弼如是說。
目的達到!耶律宗真非常滿意,南朝的漢人終於露出本來面目了,昨天在宮殿裏怎樣誇誇其談都是假相,只要到了戰場,見到軍隊,就都會屈服!面對刀槍弓箭,纔會明白只有合好,唯有合好,纔是唯一的活路!於是他得意洋洋地重申自己的目標:“我得地則歡好可久。”
一定要得到土地。
卻不料他又聽見了富弼清晰的聲音。“這件事,我朝皇帝早有訓示。‘遼國想得到祖宗故地,宋朝難道就願意失去祖宗故地嗎?遼國以得地爲榮,宋朝也以失地爲辱,兄弟之邦,難道可以一榮一辱,皆然相反嗎?’”說到這裏,富弼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而且那也實在是一個自由生存的民族的底線。
身在異國,周圍數以萬計的敵兵,他直視遼國皇帝,以宋朝皇帝的身份口吻說出這樣的話:“朕並沒有忘記燕雲十六州,但仍然派出使者交涉這件事,到底怎麼做,我們雙方心裏都清楚。”
這是男人說的話,別再廢話了,狡辯無意義,土地一寸也沒有!
史料中,獵場對話到此結束,耶律宗真沒有再接下去。他的反應可以在下面的記載中得出。劉六符再次出場,他找到富弼說。“您剛纔所說的榮辱問題,讓我們的皇帝有所感悟(皇帝聞公榮辱之言,意甚感悟),但是金錢絕對不考慮,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結親。”
喜悅突然降臨,重大勝利,遼國不要求割地了!危機渡過,相信宋朝的使團人員肯定在瞬間心花怒放,可是富弼反而更加冷靜,他一眼就看出了遼國人真正的意圖。
“結親並不理想,”他說,“麻煩反而更多。先是感情,夫妻之間難免會生氣,那會影響邦交。再說人的壽命各不相同,一但有意外,以後的情義就很難說。最穩妥的辦法仍然還是金錢。”
劉六符搖頭,堅持一定要結婚。“南朝皇帝一定有公主。”
富弼點頭,“是有,可惜才4歲,成親至少要在10年以後。就算提前迎娶,也要5年之後。現在的局面,你看能等得到嗎?”
問題很現實,可遼國人還在堅持。富弼笑了笑,一句話就打消了對方的幻想。“宋朝嫁公主,嫁妝不過是10萬貫。”
這句話說完,劉六符立即就走了。
房間裏只剩下了宋朝人,異樣的氣氛開始在空氣裏浮動。每個人都想慶祝一番,重大勝利,只要土地不被割讓,他們的使命就算完成。
但是快樂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潛在說法?不來不知道,傳說中憨厚朴實特別真誠的北方人,原來都是變戲法出身的,一天一個樣,誰知道下一步又會搞出什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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