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換來的卻是皇帝持續的沉默……趙禎當天沒有任何語言或者舉止的記載流傳下來,當范仲淹走出開封,去陝西方面上任時,沒能帶出一兵一卒。
他走了,不管有過怎樣的內幕和經過,這都成了既定事實。前面第1部分的事情依次產生了。范仲淹走後,新政君子們被一個個地踢出了開封京城。第一個是歐陽修,他從知諫院下崗,去當河北路都轉運使;第二個人是宰相晏殊。
說來搞笑,這位文學大前輩,成了宋朝版的李商隱。李詩人夾在唐朝的牛、李兩黨中,身爲牛黨份子,卻娶了李黨前輩的女兒,弄得終身潦倒,裏外不是人。晏殊也是這樣,他是范仲淹、歐陽修的大恩人,富弼的老丈人,卻對新政半點都不感興趣。
於是歐陽修被貶,他很高興。知諫院方面的孫甫、蔡襄聯名挽留,也被他拒絕。這下子諫官們火冒三丈,把他的老底都揭了出來,當年他給仁宗生母寫的墓誌銘上沒註明母子關係,最近還調禁軍修私宅。就這兩點,晏殊丟官罷職,去穎州當知州,官還沒有歐陽修的大。
第三個人是樞密使杜衍,接着是知諫院裏的精英,孫甫和蔡襄,第四位大人物在第二年,慶曆五年的三月份時產生,韓琦終於也丟官了。或許直到這時,他纔會清醒,沒有范仲淹,他韓琦算是什麼。
最好笑的是尹洙。這位特別喜歡和范仲淹死掐的人,面對事實,悲從中來,是後悔還是痛苦,說不清,他給皇帝寫了封信,哀嘆說“昔日見用,今之見疏,”都是您一句話的事啊。
可讓皇帝說了這種話的原因是什麼呢?有沒有你尹洙的努力啊?尹洙很傷心,過了兩年,到公元1047年時他病死了。比他死得更早的是狂熱的詩人石介,他給夏竦寫了好幾百個字,夏竦只回敬了一個,他就受不了,幾個月之後就掛了。
偉大的文學天才都是這麼的脆弱……
如此這般,事兒還沒完。大人物們都搞倒,下面的羣衆也不能放過。悄悄地說,號稱中國五千年曆史裏最文明、最開明的宋仁宗時代,曾經發生過一起微型的文字獄。
和號稱宋朝人才儲備銀行的館閣重地有關。
前面說過,館,指的是宋朝的皇家圖書館。如崇文館、集賢院;閣,指龍圖閣、天章閣等皇宮大內御書房。這些地方都有學士、直學士、侍從等官員,一般來說,有了這種職稱,就等於半隻腳踏進了兩府、兩制,就算不能終生富貴,也肯定名滿天下。
這時的館、閣人才非常的年青,名字和頭銜都很多,我們不必一一列舉,說的是這個事的經過。盛夏過去,秋季來臨,話說宋朝的官員是中國所有朝代裏最幸福的,每年有法定節假日77天,注意,這是常設的。還有新增的65天,同時還有一些約定俗成的私人小聚會。
這次的事,就是京師百司庫務每年春秋兩季都舉行的賽神會。這一天裏宋朝每個衙門的官員都可以喝酒聊天,隨意享受,直到通宵達旦。事兒出在了進奏院上。進奏院,顧名思議,是地方呈報中央,中央發給地方的文件聯絡處。這時的負責人叫蘇舜欽。
蘇舜欽很年青,大約36歲左右,他是北宋史上舉足輕重的大詩人。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後來的蘇東坡,他的名字會成爲宋朝詩人的代表符號。當天他按照慣例,把拆封廢紙賣掉之後,再自己掏10兩白銀,準備了一桌豐盛酒席。
物以類聚,他請的都是既年青,又有才,還狂放的人。就是館閣重地裏近期風頭最勁的10個。名字還是不列,沒有意義,重要的是他們共有一個相同的官場符號——范仲淹所推薦的人。其特點,就是無所畏懼,是那種喜歡把腦袋往狼嘴裏伸,再誇耀傷口的人。多刺激,多青春!
不過這也怪不了他們,他們都沒走過正常的官職升遷過程,沒被“磨勘”過。是新政裏“推薦”制度的受益者。之所以被推薦,不就是因爲他們年青,且無畏嘛。
當天晚上,破壞的慾望隨着夜色的濃重逐漸升騰,10個生於盛世,春風得意的年青書生漸漸地失去節制。他們把唱曲的優伶,侍衛的官吏都趕走,把大門都關上。
找來了兩個軍妓。
放浪形骸,無所不爲。他們都喝醉了,最後的餘興節目是做詩。其中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成爲人羣裏的太陽,那一晚上的偶像。他變得比李白還要瘋狂,詩仙最囂張時,也不過就是喝醉了還去見唐明皇,他可好,寫出了這樣兩句詩。
——“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爲奴。”
皇帝是他的侍從,周公旦孔夫子是他的奴僕!還有沒有天理王法?!簡直數典忘祖,要知道歷代之所以會獨尊儒術,罷除百家,就是因爲它對皇權的唯一性崇拜,讓皇帝得到神仙一樣的權力,可是小小的王益柔居然全都收了回去。
這就怪不得別人了,史書上關於這件事,總是會強調一下當時有個小人,叫李定。他想參加宴會,可是被蘇舜欽拒絕,於是去御史臺告密,真是卑鄙無恥。不過你們沒犯事,他能告出什麼?身爲儒生,這樣大逆不道,別人不懲罰,醒來都應該去自殺!
御史臺長官王拱辰聞訊大喜,他連夜上報給皇帝。趙禎的憤怒可想而知,御用文人居然這樣回報皇恩!還等什麼,連夜抓人,直接扔進開封府,特案特辦,從重從嚴!
第一次判刑,王益柔處斬,其他所有涉案人員全部罷免,永不錄用。第二次時輕了點,王益柔永不錄用,這批館閣人員集體報廢,貶到地方上當官,主持人蘇舜欽罪加一等,事發在他的衙門裏,罪名是“監守自盜”,被貶爲庶民。
他的確是應該區別對待的,他是杜衍的女婿,被看成是新政君子裏的核心。就這樣,以范仲淹爲首的,呵呵,名義上爲首的新政君子們從上到下,從頭到腳,都被“小人”們踢出了朝廷,其手法乾淨利落,合理合法,其結果一勞永逸,徹底勝利。
與此相對的是君子們集體萎靡不解的臉,我們的失敗,是爲什麼呢?
這個問題很隱私,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這幾位萬古流芳型的名臣、君子,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裏公開討論過,同時也沒在各自的文字資料裏留載過。
就算後來名動八表的《岳陽樓記》,也只是抒發自己的人生理想,追求抱負,從沒有半點的懊喪、自責,或者對誰的埋怨流露出來。
之所以會這樣,相信也和“君子”這兩個中國封建時代裏最崇高的名詞有關。丟官算什麼?君子固窮,安之若素。孔夫子在誇獎最得意的弟子顏回時就說過,“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就是要這個越窮越光榮的勁兒。
理想破滅算什麼?苟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而不悔。只要我喜歡,死九次都無所謂。這裏面有着讓聖人門徒們千年堅持,直到明朝、清朝時更加發揚光大的自虐型快感。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請皇帝打我吧,打死我才爽!
何況是新政改革這樣的大事情,悲劇才能激動人心嘛,我一點都不疼。
甚至流放都是種快樂。子還曾經曰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皇帝不用我的辦法,我劃條小船到海上飄,也是高雅純潔的。
並且最重要,也最淺顯的一點,也與高雅純潔有關。
君子怎麼能互相指責漫罵呢?那是沿街商販的品質,潑婦激動時的表現。素質真是太低了!所以宋朝官方記錄裏,纔會在上面范仲淹和杜衍、富弼的金殿爭執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范仲淹平時事杜衍如父,與杜衍爭,杜衍不怒。富弼更是不用說。
所以打掉了門牙往肚子裏嚥吧,君子在什麼時候都得站直了腰,千萬別丟臉。
他們永遠都不會承認,這種性格在官場政治圈裏,就是個二等殘廢。
美國小說《麥田守望者》裏有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爲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子的標誌是他願意爲某種事業卑賤地活着。”
慶曆君子們被說中了,他們寧可英勇地去死,也不願爲宋朝的新天地而卑賤地活着。面對夏竦的謊言,除了辭職引退來證明清白,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至少他們可以賴着不走,就像夏竦本人所做的那樣。無論誰彈劾,我就是不動。
像現實這樣,以邊關百戰之功勳,懷國富民強的願望,這種程度的追求,居然就毀在了一封僞造的匿名信上,簡直就是個鬧劇!
從這個角度來看,哪有半點的高貴偉岸?
返回出發點,從總體上講,上面這些都是在新政者內部找原因,這當然也是種片面。新政之所以失敗,標準的歷史教科書上的給出的正解是皇帝的懦弱,外加小人們的陷害。小人們的事就不去說了,他們做了什麼,前面己經交代得很清楚。關鍵點在宋仁宗趙禎。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要對國家負責。而這個人在這段時間的確一直在玩沉默,什麼都沒做,似乎的確很“懦弱”。
那麼他該怎麼做呢?
不顧一切地支持范仲淹,無論君子黨們做了什麼,都是對的,都要無條件地實行。甚至像歐陽修所希望的那樣,完全放棄自我,君子們的奏章裏把做什麼事,怎麼做的步驟都規定好了,他只管簽字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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