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那時節,每個百姓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仰慕,還有共同出身的認同。他們爭着傳頌這位百戰將軍有多神勇,是漢人裏少有的好漢。更不用說京城內的禁軍,每當此時,他們都激動得難己剋制,這是整個武將羣落的驕傲,近百餘年的欺壓和屈辱了,終於有了個揚眉吐氣的兄弟!
這些都讓文官們憤怒,準確地說,是發自心底的不安。文彥博都看在眼裏,在六塔河決口,黃河水災加劇的局勢下,他靜靜地坐在東府中書省裏,仔細計算狄青的敵人到底有多少,文官集團裏有誰恨他到了哪一步。
首先就是韓琦。
這位狄青在西北戰場上的老領導,在慶曆新政失敗後,貶出京城好多年了,最近又調了回來。只是職務低了好多,變成了兩府之外的三司使。心高氣傲,連排名在范仲淹之後都無法容忍的韓相公,居然成了原下屬,一個殺胚賊配軍狄青的下級,這讓他實在忍無可忍!
但還得忍,朝廷名份排在那兒。可韓琦自有他的招數,讓狄青難受。
話說宰相自古爲百官之首,自唐代以來,有個規矩叫“禮絕百僚”。就是說,官員不論長幼,見了宰相都要跪下磕頭,而宰相平身受拜,只需欠身拱手就可以,送客從來不下臺階。
這個規矩被富弼打破了,他當上宰相之後,無論是官員覲見還是布衣來訪,均待之以同樣禮節,送客出門,一定要客人上馬離去之後,才返回府第。這種謙謙儒雅的君子之風,也感染了當時的朝臣,據說韓琦也一改當年作風,變得非常和藹可親。
只是對狄青除外。
他還像當年對下屬那樣,雖然多了幾分客氣,但絕無對侍兩府大臣應有的尊重。而狄青呢?他是個面子很矮的人,心理總是不那麼官僚。就像不願去掉當年面上留下的黥文那樣,也不願意官升脾氣長,對韓琦指手畫腳。於是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經常去拜見韓琦的老母,並且與韓琦的兒子們平輩相稱。
時間一長,他心裏也難免鬱悶。說出了一句話:“我與韓琦功業官職相當,彼不過多一進士及第罷了。”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也正是文官憤怒的根本原因。何況他還得罪了另外一個人。
當年韓琦得中高榜,長街誇官,同時狄青犯罪入伍。當時別的士兵哀嘆,彼等如此榮耀,我們就像糞土。狄青卻說,不見得,還得看能力如何。另一場景,韓琦在西北當着狄青的面殺了他的好友焦用,並且叫囂:“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纔是好男兒!”
兩件事都與一個人有關,就是韓琦那屆,以狀元唱出東華門外的那位好男兒——王堯臣。這位了不起的狀元帥哥比韓琦都鬱悶,他是狄青的正牌下屬,樞密院副使,正好歸狄青管!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堯臣每天看着狄青就氣不打一處來,怎麼瞧怎麼難受。於是化禮節爲問候,每天重複一句話:“樞相大人,可真是愈加鮮明瞭。”注意目光,他盯着狄青臉上的金印。
天長日久,狄青終於火了。某天狄青突然微笑,注視着王堯臣。那目光曾讓党項人發抖,讓儂智高崩潰。狄青說:“你要是喜歡,我就送你兩行,怎麼樣?”
王堯臣臉漲得通紅,半個字都說不出來。東華門外唱出來的好男兒,終於還是被個傻大兵給壓倒了。這不是王堯臣一個人的恥辱,這是整個進士系統,文官集團的恥辱!
當然這也包括文彥博本人,對於狄青他也恨得牙癢癢的。總是有人把他和狄青比,當年收復貝州一城,就當了宰相,拿什麼和狄青平復整個南方相比?欺世盜名,名不附實,只要有狄青在,他渾身上下哪兒都難受。這時他平心靜氣,仔細衡量,終於到了拿狄青開刀的時候。
不僅是說他需要,文官系統需要,就連老天爺在最近都很幫忙。
這一年宋朝天災人禍不斷,兩者還不好分界。比如黃河水災,造成這樣的後果,天災大些,還是人禍大些?至少沒有六塔河的折騰,黃河還不會分岔吧?
說天災,天子之命繫於天,所以皇帝病了,完全可以歸在上天降災裏;第二就是黃河,之後五月份開封地段下了整整一個月的大雨,城裏能飄的東西都飄起來了,比較鬆軟的也都泡爛了,市民出行基本都得划船;到了七月份,突然間有一條一丈多長(地面目測)的彗星劃過天際,其亮度經久不散,直到八月份才走。緊接着太陽也出事了。
八月初一,出現了日蝕……
回頭說人禍,宋朝文官集團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的目光久久地凝視在狄青的身上。在這種力度,和超級淵博的學問指導下,狄青的一言一行都閃爍着巨大的問號。
首先狄青的家裏出事了,好好的宅院,突然間在半夜裏“怪”光沖天,把開封府都驚動了。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傳說和回憶中,這以宋朝的頂級文人兩制中的知制誥劉敞的總結最到位,他神色慌張地找到了當時的開封府尹、東京城市長王素說。
“大人請翻閱五代史,唐朝的叛將,殺人惡魔朱溫當年的住宅就在狄青家附近。在他造反前夕,曾經發生過夜裏怪光出屋的現象。鄰里還以爲着了火,去救,卻什麼事也沒有。大人明鑑,現在狄青家的事是不是有些相象呢?”
王素很想說,象,真的很象。不過開封府裏有當天夜裏的備案記錄。那是狄青家的管家一時疏忽,把事兒給辦劣了。當時開封城有規矩,不論高門士紳,如果夜裏要做醮事(燒紙錢之類),要先通知廂吏,這樣就不會引起火災恐慌。
狄大管家給忘了,結果樞密府裏煙火升騰,外面人等奔走相告,來救火啊,去通知開封府!事情就是這麼個經過。但是坊間新聞的升級性是無敵的,第二天煙火就變成了怪光,緊接着怪光己經沒法吸引眼球,大家想了想,這樣吧,讓狄青家的狗長出犄角來怎麼樣?
這樣就比較新鮮靈異了吧!
第二件事,說來真讓狄青欲哭無淚。簡單地說,和開封城這次的雨災有關。說來這也怪趙光義,當年死活不讓他哥哥遷都,結果開封城這個地勢平緩,戰時無險可守,水來了也一馬平川的大操場就變成了個比較淺的人工湖。
人人都在水裏泡着,百姓沒辦法只能忍,達官顯貴都往高處搬。其中狄青選了個非常平民化,甚至集市化的地方——相國寺。
提起相國寺,一般來說,總在前面加上個“大”字。即大相國寺,它在中國歷史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建築學地位,以及名人效應。比如說它最早的前身是戰國時著名的四公子之一魏公子無忌,即信陵君的故宅。不過拜通俗小說之賜,中國人都知道寺內有塊菜園子,一個叫魯智深的胖大和尚在那兒空手拔起棵垂楊柳……呵呵,但是說點實際的,大相國寺在北宋時期在中國無人不知,被東亞所有種族所向往,不是由於它的佛教禪林地位多麼崇高,而是它的經濟效應無與倫比。
帝國四面八方向開封汴梁彙集的水路碼頭,據資料考證,都有一個共同的終點站,那就是宋朝京城裏富裕的出家人居住區,大相國寺。這裏繁華,這裏吵雜,這裏非常有錢,可也非常的沒品味。於是低調的狄青就選擇了在這裏避水災。
可惜天算不如人算,他走到哪裏都是平民的焦點,何況還到了平民數量超級多的大相國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就是宋朝當時的邁克爾傑克遜,就是不老的傳奇劉德華。其結果就是他的行蹤暴露了,另一些傳說迅速流傳開來。
傳說裏外面瓢潑大雨,狄青在相國寺的正殿裏行走坐臥,這副場景是多麼的令人神往啊——神聖莊嚴的殿堂,魁偉英武的軍方第一人高視闊步,軒昂往來,讓外面的黎民百姓看得如醉如癡。尤其是當時的主人公還身披着一領黃色的衣袍。
這還是狄青嗎?這分明是趙宋的開國之祖趙匡胤!
真是罪大惡極,駭人聽聞,宋朝的文官集團迅速達成了統一意見。立國百餘年後終於出現了一個頂風作案的奸雄,一但讓他得勢,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己經加身了)勢必就會重演,那時刀兵四起,國將不國,連帶着我們的幸福生活也得徹底泡湯。
同志們,我們還等什麼,還不聯合起來,把狄青消滅在相國寺裏?!
一呼百應,出手的人很多。簡短節說,選出最有名望,打擊力度最大的兩個人作代表。他們就是宋朝的頂級文人,兩制官中的各自一位。
知制誥劉敞,翰林學士歐陽修。
劉敞從始自終對這件事超熱心,在狄青家“怪”光沖天之夜充當報警人去見開封府尹王素之後,又集中精力給皇上寫了封奏章。內容把狄青周圍近年來所有的奇聞怪事列總了一下,就像個纔出土新發現的唐人小說似的,最後歸納出一個主題——“……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後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
他全是出自一片愛國忠君之心,纔要讓狄青下地獄的。儘管自己也說,沒有實際根據。
比較無厘頭,相比之下,歐陽修大才子的文章纔有點看頭。“真學士”曾經專門提筆寫過一篇命題論文,名字就叫做《論狄青》。文章裏仔細回顧了狄青出人頭地的官方記錄,說他出自行伍,號爲勇武,在西北戰場上所向披靡,在兩廣平叛,挽回國家局勢。
非常的客觀,之後還特別地聲明瞭一下,狄青當樞密使4年來,沒有任何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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