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的閏八月二十六日,這一天是仁宗的悲傷日。出生僅僅61天的皇十三女死了。這就像是天地神靈跟仁宗開的大玩笑。
他想兒子,爲生出個兒子想盡了一切辦法,同時也有了效果。兩年內,後宮生出了四個……女兒。這簡直讓人慾哭無淚,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吧,哪怕有一個是兒子也好,皇宮內院都特意建了一座潛龍宮給未來的皇子住了。爲什麼老天就是不開眼?
關於這一點,實在應該給仁宗正名。不是他無能,是他敵不過整個漢民族的集體命運。常年閱讀宋史,每每掩卷沉思,有時我不禁這樣想。如果仁宗有自己的兒子,那麼讓後來的英宗怎樣上位?沒有英宗的早死,哪來的神宗年青氣盛時的改革?如果神宗活得長些,怎會讓改革有頭無尾?那樣哲宗就不會10即位,什麼事都不懂,被奶奶奪權……再後來天翻地覆,等到他親政時再把奶奶那一套改過來。然後再早死,才能輪到精彩絕倫、妙想天開的趙佶登場。
那時中原陸沉,神州板蕩,全民族被異族欺侮。試問這樣的結局都跟仁宗有沒有親生兒子有關,他的生育問題,難道只取決於自身的某些器官的健全?
不,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悲哀,儘管最難受的人肯定是他自己。
這時仁宗就在悲痛中,難過得好多天都不說話了,就像要再次犯病的樣子。司馬光就挑在這個他心靈極其薄脆的時刻,寫了一道新的奏章。
他沒像範鎮、包拯、唐介那樣簡單粗暴地要求立皇太子,而是說,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選出東宮太子之人,只懇請您在宗室之內,選出一位聰明仁孝的好孩子,先立爲養子,與其他的宗室子弟稍有區別,好好的培養。讓天下人知道,您心有怕屬,民心官場都會安定。等到他日,皇太子出生,這位養子就可以退歸藩邸,只當是爲國家培養了一位好臣子。這樣何樂而不爲呢?
當天司馬光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皇帝。只見仁宗拿着奏章,看了好久,仍然面無表情,很像是和往常一樣,繼續沉默,躲進自己悲哀的心情裏,誰也不理。但是突然他說話了。
“難道非得選宗室子弟入嗣嗎?”沒等司馬光回答,他又喃喃自語,“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的。”
“臣提出此議,自謂必死,不意陛下開納。”司馬光如是說。他平靜地順着皇上的話,把中心議題悄悄地往實施上推。
果然,仁宗這樣說。“這有什麼害處,選宗室爲皇嗣,古以有之,你把奏章交給中書吧。”
從來沒有過的大進展!換一個人,心臟肯定會劇烈狂跳起來,奏章由皇帝的命令傳達到中書省,那就是命令宰相們實施了!可這是司馬光,他馬上就拒絕。
“請陛下自喻中書宰相。”說着就請辭告退了。
搞什麼,是不是瘋了。好容易皇帝親口答應,居然就這樣輕飄飄地放過去了!但是別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還沒到揭謎的時候。當天司馬光的演出還沒結束,甚至可以說事情纔剛剛開始。
他從皇宮出來,直接走進中書省,向宰相們彙報工作。具體內容是皇上的健康。近幾年以來仁宗一向龍體欠安,新一屆領導班子繼承了文彥博的良好習慣,每天都要詢問。這一天例行問答都結束之後,韓琦卻沒放他走。宰相大有深意地望着他,像是期待着司馬光說點什麼。
可惜等來的是一陣沉默。
最後還是韓琦先開的口,這樣問。“今天皇上還說了什麼?”司馬光繼續沉默,好一會兒之後,纔回答。“所言宗廟社稷之計也。”
之後韓琦就微笑了,再沒說別的,讓司馬光離開。
到這時,當天的事情纔算結束。司馬光仍舊平穩地走出了中書省,他知道己經給韓琦等最高權力階層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僅深刻,而且極好。
當仁宗要他把立太子的奏章轉交中書省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地拒絕了。這在後面和韓琦的談話中證明,是一件絕對正確的決定。如果由他來轉交,這就造成了一個說不清的事實。即,立太子這件事是由他司馬光一手促成的。連命令都是他從皇帝那裏得到,向整個中書省下達。
宰執大臣們被涼在了一邊,完全被動。
這樣做,簡直是把所有的功勞都歸於自己,讓其他整個官場統統歇菜。這樣貪婪的結果,就是把自己扔上了火堆,成爲衆矢之的,以他當時一個小小的修起居注的京官,簡直是在找死。
尤其是韓琦當面就點醒他,當天到底和皇上談了什麼。別以爲皇宮之內會有什麼祕密,別想耍花樣!而司馬光的表現是非常的乖,他想了又想,選擇說實話。
“宗廟社稷之計”,就是立太子的事。整個事件過後,他讓宰執大人們覺得他既敢做事,更能做事,難能可貴的又很會做人。
在這種認知下,韓琦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給了司馬光一個天大的面子。某一天,一位姓陳的御史找到了司馬光,像閒聊一樣說。前些天某次會議上,韓相公跟我說,他很欣賞你。說你正在上書說建儲的事,能不能把奏章先送到中書省呢?你想做這件事,別自立門戶(欲發此議,無自發之。)
這是示好,也是示威,司馬光再次面臨選擇。韓琦這是想收編他,讓他成爲中書省在這件事上的馬前卒。按說也蠻榮幸了,和他之前的人生軌跡非常相符。
投靠過龐相公,爲何就不能再投靠韓相公?
可是司馬光那天偏偏又犯了沉默的病,他什麼都沒說,可沒有表態,就等於拒絕。拒絕就是反抗!這可真是讓人搞不懂了,他到底是想幹什麼呢?
半個多月之後,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人們從此才真正地認識了這個人。九月的某一天,司馬光在寫皇帝日記之餘,再次抓到了一個好機會。仁宗那天心情好,很適合聊天。那麼聊什麼呢,在一個人悲痛的時候,讓他陷進更大的悲痛裏,纔好說危機。
比如說國家需要太子,不立天下不穩。
在一個人心情好,體力好的時候,就要換一套方法。對方可以思考了,給他上次歷史課。衆所周知,司馬光的歷史水平在整個中華民族裏都能排進前五,他挑了個近的,說唐朝的事。
話說唐朝神武,百事開明,出產的人物在各方各面都達到了一個頂峯,真是比我們宋朝強很多啊。比如說,宋太祖趙匡胤開創了科舉制度裏的殿試,從此讓天下舉子們都成爲“天子門生”,只爲皇帝服務,再不看座師的臉色。
可唐朝就有“門生天子”。連皇帝都是他們的徒弟。這是怎麼回事呢?就是因爲唐文宗一直不立太子,死之後被親近的太監們做手腳,從此隨意擁立唐朝的皇帝,想讓誰當誰就當,想讓誰死誰就死。堂堂的天可汗的子孫,居然被太監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陛下,您想讓這種事在宋朝重演嗎?
再沒有猶豫了,仁宗下令司馬光立即把文件送交中書省,把這件事確定下來。這一次司馬光也沒再推辭,火候到了。
再次來到中書省,他的神情動態再不是一個下屬,而是位充滿着神聖感的天使。他莊嚴地對韓琦等宰執大臣們說:“陛下決意立宗室爲皇子,今天諸公如果不能及時議定,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紙以某人爲嗣,那時天下誰也不能違背了!”
義正言辭,說得也都是實話。現在皇帝的身體到了這地步,誰知道哪天駕崩?那時皇宮深處往好裏說是皇后,糟一點就會是太監,來決定誰是下一任皇帝,難道那時做臣子的有權反對嗎?
韓琦等全體宰執大臣一齊躬身施禮,同聲回答:“敢不盡力!”
從這時起,司馬光退出了立太子事件,從程序上,從官銜上,他都再沒有參與的權力。那麼轉身就走,決不遲延,他留下的是倡議階段起決定性作用的名聲,以及讓全體朝臣都又驚又佩的印象。就比如說大宰相韓琦。
你要我配合,我己經配合了。可絕不是你所希望的馬前卒、小跟班,我以正道盡臣子的義務,轉身把成果交給你時,神聖得無可侵犯,你必須向我低頭!
這就是司馬光的作風,萬事都有依據、有道義,誰讓他學問大,歷史知識強呢。回顧一下倡議階段的四位名人。範鎮、包拯、唐介、司馬光,只有他一個人在這件事裏得到彩頭,就此平步青雲名利雙收。有人會說,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司馬光之腹嘛,幹嘛這麼刻薄?
對不起,一次是偶然,那麼兩次呢?這種作風,和這種結果,不久之後他就再次重演了一次。還是大家倒黴,他一個人得利!
接力棒傳到了韓琦的手中,歷代史書都說韓琦先生是仁宗、乃至英宗朝的兩朝傳承居功至偉的大臣,沒有他的努力,沒有他近於霸道、專權一樣的決策,宋朝就不會是歷史裏的樣子。
其實哪兒跟哪兒,上面都己經說了,司馬光把什麼事都辦完,直接把立太子的決定書交到了他手上,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按令實施,走那些官面上的過場。
十月初,在官方場合,皇帝和宰執大臣們定下了皇子人選,就是前些時段裏提過的,由仁宗和曹皇后各自主婚的“十三”。
十三是宋太宗第四個兒子商王趙元份的兒子,濮安懿王趙允讓的第十三個兒子,名叫趙宗實。生於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正月初三,4歲的時候進皇宮生活,因爲仁宗的頭生兒子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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